煜城一早踏入地鐵的車箱。耳機上播著 The Beatles的Eleanor Rigby。
保羅大聲唱著:「瞧瞧那些孤獨的人!瞧瞧那些孤獨的人!他們的歸屬在何處呢?」
他在背包裡習慣性的放了本小說。今天他的選擇是《武道狂之詩》。他出門的時候故作幽默地想,如果要進監獄,這個系列是個消磨時間的好選擇。
「你還是盡早出來!當日大家都不知道會出現甚麼境況,灣仔好多地方都被封了,會發生甚麼事還是未知之數。但每個人都好重要,請你也出一分力。」天仁語氣誠懇地千叮萬囑。
煜城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重要,卻是第一次受到如此強烈的邀請。
為甚麼是我?
煜城從收音機依稀聽到今天一早,有示威者升上立法會綜合大樓「黑洋紫荊旗」,添馬公園外龍和道被佔領,與警方爆發衝突。
他有點不安,知道今天發生的事必定會記入史冊。他會是其中一位見證人,甚至可能身在其中。而且無論結局如何,都只因立場而定,彷似到了是非對錯已經滅亡了年代。
他同時能感受到一種莫名的興奮,好像即將會被歷史巨輪輾過,成為某位匿名的英勇犧牲者。那股為求成就偉大事蹟而自我犧牲的浪漫在蘊釀。
這是一種盲目對公義的追求,他很清楚,卻讓自己享受這種感覺。
煜城在天后地鐵站會合了天仁。天仁身旁的蓓馨雀躍地向他揮揮手,白皙的皮膚抹上兩頰姻紅。另外,還有一個個頭稍大,兩臂滿是紋身,染著細碎的金毛的年輕男子,冷冷的打量著他。
天仁遞給煜城一把黑色的雨傘。「這個你先拿著,擋太陽也好,防身也好。放心!其他東西有需要用上的時候,再問我。」他指指自己的背囊。
「你們一早到了?」煜城問。
「也只是比你早一點而已。」
「今早的事情與你們沒有關係吧!」
「和我沒有。但他有。」天仁指指那個一臉冷漠的男子。「這個是我在之前街頭上認識的好漢子。」
冷漠的男子一臉尷尬,又有點不情不願。
他們一行四人,離開了地鐵站,加入了遊行隊伍。人數比年宵的時候還多,煜城不知有幾多年因為害怕擠湧的關係不去年宵了。他很快便分不清天南地北,只盲目地跟隨遊行的人士前進。
天仁壓低了嗓子,在煜城旁邊說:「這個傢伙是我6月12日認識的。他在太古廣場其中一個廁格內遺失了那個月的工資。我和蓓馨見他挨坐在路旁哭泣,懨懨的沒精打采,還以為他中了催淚彈。」
蓓馨把臉埋在天仁的手臂內,忍著笑意。
那個粗獷的男子露出了尷尬的苦笑,冰冷的面具瞬間融化,模樣有點像做了蠢事的鸚鵡。「說來也不知是運氣好,還是人性光輝。」他指了指天仁和蓓馨兩人。「這兩個傻子陪我找了半天,又在TG Group上發散了消息。原來被個中學生執到。那個袋裡有大概兩萬多元,也不是個小數目,那個學生竟然願意原封不動還給我。另外,我叫雁遠,你看我外型就知道我是撈偏門的。」
「那麼可愛的學生,不保護怎樣行呢。」天仁在旁喃喃自語。
人群移動緩慢,部分人的眼神憤怒多於哀傷。大伙穿的衣服顏色相當一致,都是以黑色為主,不同的品牌則顯出遊行人士的各個階級。煜城見到Uniqlo、無印良品的黑色襯衫,也見到CALVIN KLEIN、BURBERRY的款式。
人們舉著的標語比之前更多樣化,在設計上更顯心思,訴求則主要集中在幾點上。政治人物的頭像被幻化為一隻又一隻妖魔,攻擊政府的標語愈來愈兇狠,有時口號與口號之間聚積了無聲的怒吼,像個大型的殯儀隊伍,又像軍隊列陣。
天仁和蓓馨在煜城兩旁說著故事,都是些他們在月中發生與抗爭有關的所見所聞,好像小學生爭相報告他們的學業成積有多優秀一般,雁遠則在他們的後方東張西望,一直在保持警覺。
太陽西斜,一陣陣的微風在他們身旁穿過,掃走了汗味。他們在夏慤道逗留了一會。
「我想今天大家不會就此罷休的,不過我們要保持體力,你們先休息一下,我往前線看看。」雁遠拿起了雨傘,不知從哪裡找了個頭盔和口罩,就消失了在人群中。
「甚麼?你竟然沒有Facebook?臉書?」蓓馨驚歎,好像見到史前人種在鑽木取火一般。
「很出奇嗎?」煜城答得猶豫。
「那你用甚麼來接收資訊?」
「收音機......我平時主要是看書。」
「你和古時的人有甚麼分別。」天仁在旁略顯誇張地怪叫,與旁邊此起彼落的高叫聲出奇地和應。
「當然,我不是全然地和社會或是潮流斷絕接觸,我有看報紙,免費的、傳統的我都看。我只是......比較抽離。」
蓓馨點點,一副明白的樣子。「現今資訊的確是泛濫,有時都挺令人頭昏腦漲。這個月,我每日通宵達旦看網上直播有關抗爭的片段,其實挺辛苦的。不過我做不到像你那麼徹底。」
我的原因不是這樣。我只想躲起來。因為我在每個念頭的中間都想起你,銘霖。
有個中年漢子捧著兩袋漢堡包走過來,示意他們可以隨便享用。煜城和蓓馨搖頭婉拒,而天仁就毫不客氣,拿了兩個,更問那人有沒有梳打水提供。
「這些物資不是為你而設的。」蓓馨嬌嗔。
「為甚麼我不能拿。物資那麼多,白擺著豈不浪費。而且,雖然我年紀比他們大一點點。但我付出,所冒的險一丁點也沒有小。即使比窮,我也有自信比大部分學生更窮。哈!」天仁歡笑著,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的模樣。
蓓馨反反白眼,無奈苦笑,身子卻倚在天仁身上。
天仁的手搭在蓓馨的肩膀上,眼神複雜,摻雜著愛意還有很多其他的情緒。
煜城開始見到作家的另一面,那個充滿矛盾和迷惘的一面。
「那你為甚麼會上街發夢?」煜城調整坐姿,他從沒有坐在大街上的石壆那樣久。他環顧四周,身後的年輕人組成一條條搬運物資的人鏈,有些人打著不知明的手勢。有些女孩子扯著嗓子叫喊著,頻率太高,刺耳得讓他感到一陣暈眩,像在聽那些充滿碎片的搖滾樂。
「我不像嗎?」天仁反問。
「不,只是你給我的印象比較客觀理性。作家或是文字工作者很難想像會是行動派的。」煜城耳朵漸漸適應現場的氣氛,天仁的說話開始能聽清楚了。
「我盡我的方法回應社會。」天仁摸摸下巴,一副在思索重要事情的樣子。「寫作是一個方式,行動是另一種,對我來說分別不大。」
煜城點點頭,留意太陽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城市的後面。街燈亮起,人潮沒有散去,警察卻已消失不見。
「雁遠傳來了消息,前線有動作了。我和蓓馨會上前去。你來嗎?」
煜城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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