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亞秋說,把披肩塞到紫蘇盤起的雙腿上,並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紫蘇瞥了披肩一眼,「謝謝。」隨即將視線移回柴火上。「再等一下就好了。你可以先去幫我裝水嗎?」
亞秋再次起身,返回帳蓬內尋找水袋和那個加熱用的鍋子。等到他端著裝了三分之一滿的小鍋重新回到外頭時,他們的臨時營火已經有點起色了,橙色的火星在木柴間的空隙跳動著,有如一小群聚在一塊熱烈狂歡的精靈。
「亞秋,你想參加今晚的聖恩祭嗎?」紫蘇忽然問。
亞秋心頭一跳,有一瞬間以為紫蘇撞見了他稍早與活動主辦人間的那場對話。但是不,如果紫蘇懷疑他做了壞事,一定會單刀直入的戳破他的偽裝。
「……為什麼這麼問?」過了一會後,亞秋說。
紫蘇微微聳肩,眼睛仍然緊黏在火堆上。在她的努力之下,此時一小把新生的火苗已然歡快的舔舐起周遭的木柴,可是新撿回來的木頭還沒燒透,所以現在還是有突然熄滅的可能。「既然我們沒有要上場表演,對你來說,這個節慶也就失去意義了。我只是不想勉強你撐著身體在外頭吹冷風,參加你一點都不感興趣的活動。」
我真是個大笨蛋,亞秋心想,不由得羞愧的別開頭。他該怎麼既把整件事情解釋清楚、又巧妙避開他拜託主辦人幫忙的內容?
「……我還是想參加。」因為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亞秋只好這麼說。他登時覺得自己更蠢了。
紫蘇輕哼一聲。「視察敵情?」她問,聲音中帶著一點興味。
亞秋清清喉嚨。「視察敵情。」
紫蘇向一旁側過頭去,不過亞秋仍然捕捉到了她嘴角揚起的那一點笑。「好吧,那我們就去參加。把鍋子給我,應該可以開始慢慢加熱了。」
紫蘇後來又回到帳蓬內拿了靈媒配好的藥包和茶杯,她把藥包中的內容物全數倒進鍋子裡,接著用湯池慢慢攪拌,一直到茶水燒開,顏色變得濃厚、混濁後才將茶湯倒進杯子裡遞給亞秋。
藥草濃重的氣味隨著杯中蒸騰出來的熱氣一起飄到空氣中,令亞秋不禁撇了撇嘴。他從來就不喜歡服藥,就算知道它會有效改善病情也一樣。然而煮好就是煮好了,至少亞秋還能以它滾燙的溫度為藉口,帶著整個杯子到營火晚會的會場去。
就和紫蘇估算的一樣:等到他們收拾好營火和鍋碗瓢盆、準備回去會場時,已經能看見天邊的一小塊夜空被篝火的火光映成暖暖的橙色。他們兩人循著光源越過營區,來到那片聚滿了歌者和匠族人的空地。如同每年的習俗,人們在篝火的十步外圍成一個鬆散的大圓,預先替待會要上場的表演者預留空間;剛才那幾名帶來烤肉架的匠人不知從哪裡得到了足足得以佔滿兩排掛架的醃肉,此刻正一邊不時轉動烤肉,一邊教兩位歌者觀察蓋在爐架之下的火侯。
亞秋和紫蘇一起鑽過營火後方的人群,擠到圓圈的最前排。歌族人應該還沒有全數到場──不久前紫蘇在煮藥茶的時候亞秋注意到周邊有幾座帳蓬亮了起來,顯然是歌者們在為了接下來的表演做準備。
人們低聲交談著,輕柔的話語聲和柴火燃燒的劈啪聲混合在一起,和徐徐吹拂的夜風一齊融合成靜謐的夜音。亞秋朝手中的杯子慢慢吹氣,忍不住為自己平靜的心緒感到驚奇。由於他往年總是帶著滿腹的仇恨和敵意參加營火晚會,因此除了場上的表演以外,亞秋從未留意過其他光景,更沒有注意到這場非正式的競賽占去了他多少的思緒和感受。
事實上,亞秋對這件事事若無睹的程度強烈到他直到現在才意識到,他這輩子從未在身處族人之間時感覺到輕蔑以外的情緒;亞秋吞了口唾沫,暗自為這項發現震驚不已。
月牙從天空的東側升起,烤肉的香氣開始飄到營火邊。那些短暫消失的歌族人們從營區中回來了,他們化了妝的面孔像是藏身於獵物間的掠食者般一個接著一個從陰影中浮現,花枝招展的表演服隨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擺盪著、躁動著,鑲嵌其上的亮片更是貪婪的捕捉每一次沐浴在火光之下的機會,時不時反射出刺目的光線。
過沒多久,活動主辦人終於穿過人群走了出來;四周的人群漸漸安靜下來,直到空氣中只剩下微風拂過的呼呼聲和表演服隨風舞動的沙沙聲。
主辦人清了清喉嚨。「首先,我要感謝在場所有願意參與這場盛會的族人。聖恩祭於我們歌族人而言一直都不只是一個祈禱的日子:它是我們團聚的理由,也是我們團聚的原因。」她頓了頓,挺直了背脊環視四周。「我相信一定已經有不少人迫不及待的想和我們分享他們今年所歷經的冒險。那麼,就讓我們在這樣美好的夜晚中,開始引吭高歌吧。」
主辦人舉高一隻手臂,閉上眼睛往人群中隨意一指──接著位在她指定方向的歌者們立刻騷動起來,試圖在你一言我一語中推派出一名表演者;結果,一名留著長髮的瘦高男子硬是推擠著穿過那群爭論不休的歌者,奪得了先機:他昂首闊步的踏入中央空地,像名爭戰凱旋的戰士般高舉手中的豎琴。主辦人對男子點點頭。「把我們創造的傳奇傳唱到天際。」她說,隨即退回人群中,把場地留給接下來的表演者。
第一位表演者的表演曲目就和聖恩祭有關。他以祈禱為題,寫了一首在四個不同時節分別向上天祈求的長歌;他的歌聲嘹亮、渾厚,搭配豎琴柔和的音色,成功的在所有聽眾腦中描繪出一場猶如史詩般壯闊的漫長行旅。這場表演無論是男子的歌喉,還是作詞、作曲都無可挑剔,但是亞秋發覺自己就是無法全然投入其中,而且不只是這第一名表演者,接連著幾名上台的歌者都是如此(按照傳統,只有首位表演者由主辦人隨意選定,之後就是以順時針的方式輪流上台);亞秋靜靜的啜飲藥茶,不由得思索起究竟有哪裡不對勁。是因為他已經不再對這場表演有著異樣的堅持嗎?還是……
就在第五位歌者和他的夥伴一同上台,與前一組表演者擦肩而過時,亞秋看見了。正如同亞秋從前的態度一樣,在場有太多的歌者把這場晚會當作一場比賽。縱使對於作品的要求使他們不至於把野心和競爭心顯露在歌曲的詮釋中,這種意圖彰顯自身才華的心態還是如同一縷縷看不見的絲線般,將觸角延伸到了歌者們的一舉一動之中:舉凡他們彈琴的手勢,表演時踩踏的舞步,乃至於注視其他歌者的眼神。
亞秋又喝了口藥茶,微不可查的吐出一口氣。這就是紫蘇看見的他嗎?像頭深陷胡同、對著其他受困者虎視眈眈的野獸,卻從未想到自己是否該抬頭看看周遭那個圍困住他們的圓圈。
「你在想什麼?」紫蘇悄聲問。台上的歌者們正在唱一首曲風激昂、講述虛擬聖恩祭冒險故事的歌曲。
「什麼?」亞秋隨口應道,接著才意會到紫蘇在問什麼。亞秋搖搖頭,用同樣小聲的音量回答:「沒什麼,只是覺得妳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有耐心的女人。」
紫蘇用手肘撞了撞亞秋的腰際,亞秋不由自主的縮了一下,引來旁邊一名女歌者細微的抗議聲。
「抱歉。」亞秋小聲說。然後側過頭向紫蘇說道:「我要收回剛剛的讚美,妳會害我被其他歌者生吞活剝。」
紫蘇對著亞秋挑眉。亞秋不自在的挪動一下腳步,暗忖自己是不是玩笑開得太過頭了。「怎樣?」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你今天好像不太一樣。」紫蘇輕聲回答。
亞秋喝了口僅剩不多的藥茶,一面等待台上歌者高亢的合音告一段落,一面思考該怎麼回答。「怎麼說?」
紫蘇拉了拉那條包裹住她雙肩的披肩。「像是你幫我拿了這條披肩。」
亞秋微笑,湊到紫蘇耳邊說:「它是自己飛到我手上來的。」
紫蘇翻了翻白眼,她搖搖頭,但唇邊還是浮現出一抹微笑。
剩下的夜晚似乎一眨眼就過去了──亞秋和紫蘇兩人靠在一起在歌者們表演的空檔中說悄悄話,他們一同分享匠族人為集體歌族準備的晚餐、為彼此說出口的笑話咯咯輕笑,一起忽視左右兩側不時受到打擾的歌者們的瞪視;最後,表演者終於輪完了一整圈,歌唱的環節也就此告一段落,亞秋發現他完全不記得他的同胞們今晚唱了什麼內容,可是亞秋一點也不在意,反而覺得身心暢快得不得了。
活動主辦人再次走出人群,重新來到空地中央。接下來就是那場替聖恩祭收尾的祈禱。亞秋微微直起身子,心跳開始加速起來。
「首先,讓我代表全體的歌族人向今晚所有上台分享自身故事的表演者致敬,謝謝你們誠摯的歌唱和舞蹈,我相信今晚在這座篝火旁響起的旋律將迴盪於雲霄,久久不去。」主辦人說,不著痕跡的看了亞秋一眼。「照理來說,我應該要接著帶領所有歌族人向無垠祈禱,不過今天稍早的時候,有位年輕的歌者向我提出了一個不尋常的請求。」她頓了頓。「他說,他想要在祈禱開始之前為他的旅伴做一件特別的事。」
亞秋深吸一口氣。他彎身把茶杯放到地上,然後碰了碰隔壁歌者的肩膀。歌者抬起頭望向他,亞秋指了指她手上的六弦琴。「可以借我一下嗎?」
歌者無聲的把六弦琴交給他,一旁的紫蘇則瞪大了眼睛。「亞秋?」她問,但是亞秋沒有回答,而是抓著六弦琴的琴頸逕自踏入空地中。主辦人退到人群構成的邊界旁,不過沒有回到觀眾群裡。亞秋獨自站立在篝火前方,在眾目睽睽下調整抓握六弦琴的姿勢。他舔了舔雙唇,主辦人鼓勵似的對他點了點頭。
亞秋清清喉嚨。「打從有記憶以來,我就不喜歡過聖恩祭。我的旅伴很清楚這件事,所以每到年底,她就會特別縱容我的任性。今年……今年有個人為我上了既殘酷又寶貴的一課,他讓我知道,假設我真的在乎,我就應該要在還來的及的時候盡可能去做點什麼。」亞秋動了動,他眨眨眼睛,繼續道:「我今年為聖恩祭作了一首歌。這首歌還沒有完成,在經歷過昨天一整天的高燒以後,我甚至不記得我填了什麼詞。但是……我希望可以用這首歌好好傳達那些我說不出口的話。」亞秋挺直身體,用微微顫抖的手指按出第一個和弦。「這首歌獻給紫蘇。」
亞秋輕柔的撥動琴弦,彈奏出一段緩慢、悠揚的前奏。在缺少了豎琴的應和下,他總覺得六弦琴的琴音聽起來既單調又空虛;但是無所謂,他這一次並不是為了自己。
「我看見聖恩祭的雙翼緩緩落下,像是覆蓋住整片土地的雪。」亞秋輕聲唱道,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乾澀,仍殘留著受寒的痕跡。亞秋將之忽視過去。「它的寒冷帶走了世界的溫度,讓我走進回憶的邊界,透過時光的眼鏡望向未來。」
「我看見黑色的世界,想像自己感覺到它虛幻的撫觸。」
「我拉扯著虛幻的黑,自大的把它扛在肩上,強硬的假裝那不只是我的幻想。」
「我看不見身上的痛,看不見身上的傷,也看不見那雙替我悉心呵護傷痛的手。」
「喔,我恣意奪取那份溫暖,將之視為理所當然。」
「我恣意奪取,視為理所當然。」
「我被黑暗遮蔽雙眼,沒有看見她在大雪的另一頭無聲吶喊。我扛著黑繼續向前,任由它在我身上留下傷痕。喔,我沒有看見那雙悉心呵護我傷痛的手,我恣意奪取,視為理所當然。我倔強的前進,無視於逐漸破碎的回憶,背著自以為的幻想獨自行旅。」
「我任由黑暗以我為食,在我的身上壯大、擴展,吞食掉她無私付出的溫暖,只留下刺骨冰寒。」
「我在寒冷中獨自行旅,在黑暗與自大的誘騙中朝著絕境前進。我沒有看見那雙仍在黑暗當中摸索,悉心呵護我傷痛的手,我在黑暗與自大的陪伴下走向絕境,站在懸崖的邊緣向下探看,再也分不清哪裡是上,哪裡是下。」
「我站在黑暗中央,對著絕境張開雙臂。我看不見那雙悉心呵護我傷痛的手,聽不見她在雪地另一端發出的叫喊……然後我在黑暗中聽見她的尖叫。」
「我聽見她的哭泣,聽見她的祈求:喔,和我一起離開這片黑吧!她說,無視黑在她身上留下的傷痕,在她身上留下的痛。」
「我站在黑暗中央,終於看見我與我的黑在她身上留下的傷,留下的痛。我放開黑暗,任由它在空氣中破滅、散去,我舉步走出回憶的邊界,重新用自己的眼睛看見世界。」
亞秋的手指在指板上移動,右手則在琴弦之間跳躍、舞動。
「我看見身上殘留的痛,看見殘留的傷,看見那雙代替我悉心呵護傷痛的手。」
「我看見她站在大雪的另一端,我看見她的疲憊,看見她為了修補我的傷痛而遍體鱗傷。」
「我看見我恣意奪取的溫暖,不再將之視為理所當然。」
「我想要親手抹去她的疲憊,想要親手取下那些不屬於她的多餘的重擔,喔,我怎麼能沒有看見?我怎麼能沒有看見?」
亞秋吞嚥一下,感覺喉嚨乾得像是要撕裂開來。「我想要親手彌補我所留下的傷痛,想要親手抹去黑暗留下的痕跡。我想要重新看見她替我的世界染上的那抹色彩,重新看見那些曾被我恣意奪取的溫暖,不再將之視為理所當然。」
「喔,我怎麼能沒有看見?我怎麼能沒有看見?」
「我想要完全走出羽翼下的黑,重新看見除去羽翼陰影的另外一面。我想要和她一起重新看見世界,想要重新與聖恩祭相遇,在她的溫柔之下,在她的陪伴之下,在我們共同的歡笑之下……」
亞秋的手指在琴弦上停了下來,有些不自在的吸了吸鼻子。「這首歌就只寫到這裡,我想說的就是這些。」
紫蘇從人群中衝出來,完全不管那把還橫在亞秋身前的六弦琴,直直朝他的懷中撲去。亞秋驚呼一聲,他後退一步,及時把六弦琴拿開,下一刻才張開手臂接住紫蘇。亞秋帶著兩人原地轉了一圈,最後重重坐倒在地上。紫蘇緊緊抓住他的衣領,一雙如鷹般的黑眼睛中盈滿了淚水。
「你這個大笨蛋。」紫蘇啜泣著,「亞秋,你這個大笨蛋。」
亞秋暗自鬆了口氣,露出一抹微笑。「這是很高興的意思嗎?」
紫蘇哽咽著說:「才不是呢。誰叫你出來丟人現眼的?」
亞秋用眼角看見活動主辦人向前踏出一步,緩緩朝天空伸出雙臂。亞秋假裝沒注意到,裝模作樣的倒抽口氣。「是誰跟我說我絕對不會丟我們的臉的?」
紫蘇聽了立刻破涕為笑。「你閉嘴,我這把年紀早就不適合又哭又笑的了。」
其他歌族人一個接著一個的朝天空伸出雙手。這回紫蘇也注意到了,她回頭看著其他族人抬頭仰望夜空,在主辦人的帶領下閉上眼睛。
「喔,俯瞰著、庇佑著我們的無垠,我們向祢致上無上的感恩之情……」主辦人輕聲說。
「喔,我們向祢致上無上的感恩之情……」歌者們覆誦道。
「你不是說你想要重新認識聖恩祭嗎?」紫蘇悄聲說。「那何不就從這個儀式開始?」
亞秋有些不安的舔舔雙唇。「一起嗎?」
紫蘇捧住他的臉,向前與他額頭相靠。「一起。」亞秋點點頭。
紫蘇向後退開,跟著其他人朝空中伸出手。亞秋暫且放下左手拿著的六弦琴,也朝著天空伸出左臂。
「喔,我們向祢致上無上的感恩之情……」他們一起輕聲說,抬起頭仰望星星。
在那遙不可及的天際之中,他們彷彿看見了真正的無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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