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顏慕辰到了觀知樓書房裡,崔清正已經將宅裡的巡防、陷阱等等佈置得差不多了,正坐在案前慢條斯理地喝著茶。
「有什麼發現嗎?」顏慕辰開門見山問道。
崔清正拿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用茶蓋又撥了撥茶,啜了口,略思索了一瞬,才放下茶盞,從懷裡拿出了一個黃銅令牌,放在桌案上,垂眸,一言不發。
顏慕辰坐了下來,自行倒了杯茶,才拾起那塊令牌,看到上面刻著篆體的「慕」字,眉頭輕皺,看向了崔清正。
「何娘剛剛拿給我的。」崔清正抬頭看著他,淡淡地道:「刺客落下的。」
「慕家的令牌?」似是再次確認般,顏慕辰又問道:「衡兄可能證實令牌真假?」
「確實是真的,慕家的令牌上都會陰刻一朵梅花在『心』字之上。」崔清正道。他清楚顏慕辰那句話的真正含義。
八年前,他年方十六、阿月十四,阿月便告訴過他外祖母慕氏原是慕家旁系庶女,曾嫁給田家長子為嫡妻,卻在四年前大盛初建時和離,主因是慕家原先忠於寧朝,而田家身為被慕容家提拔的新貴,不想被連累,所以硬生生將已經做了祖母的慕氏連同她的一對兒女並一個孫子都趕回了慕家。
後來那對子女,也就是羅月的母親及舅舅,以及那個小孫子便都改姓了慕,跟隨慕家旁支從商,也小有所成。
「這是大表哥的。」崔清正撫摸著花蕊的位置,那裡有個凹痕,若沒細看是不會注意到這個細微的差別的,當初還是大表哥告訴他的。
慕家本家給了旁系一塊令牌,為了讓他們方便經商出入各個城鎮,正是這塊令牌。照理說,大表哥會隨身攜帶這塊令牌的,他要辦事也會方便很多,而現在這塊令牌卻出現在這裡。
「慕家⋯⋯怕是要亂了。」這麼重要的令牌輕而易舉就到他手上,大表哥身邊還會安全嗎?尤其大表哥在經商上過人的表現,慕家族中肯定有眼紅之人不服他在慕家的身份,在背後找他的麻煩。
「慕家⋯⋯」顏慕辰表情也變得相當嚴肅。「居然輪到慕家了嗎?」
「是啊⋯⋯也該到慕家了。」崔清正一臉悵然。「他果然誰都不會放過啊⋯⋯我還以為慕家式微、從商,便也沒事了⋯⋯」他雙手蒙住了頭,不再言語。
顏慕辰坐在一旁沉思,沒打擾他。
崔清正一直記得當初阿月告訴他慕家是她外祖家的原因,就是勸他放棄結親。
「咱們可以是青梅竹馬,但未必得做夫妻吧?」她是這麼說的,但他很執著,最後還是娶了她。
但阿月不知道的是,是他,是崔家,將她更快速地推向死亡⋯⋯要是他不那麼執著,也許阿月與其他人成婚之後就不再會被這些紛紛擾擾波及到了⋯⋯至少也能多安穩幾年吧⋯⋯
「他想拿慕家做文章呢,哼,他以為我會信他嗎?」崔清正突然憤而拍桌,震得茶具噹啷直響。
顏慕辰只是喝著茶,看著他紅著的雙眼挑了挑眉。
確實,來刺殺還帶著主家信物,怎麼看都太蠢了些,只是⋯⋯
「這個方法,」顏慕辰將茶盞緩緩放了下來,道:「既蠢,也聰明。」
「益勤請說。」崔清正情緒還未完全平復,暫時沒想到太多,只以為是慕容家發難的開端。
「我們與慕家本身關係並不大,除了是月嫂嫂的外祖家,沒什麼太明顯的利益糾葛,商業上也沒牽扯。」顏慕辰緩緩說道,從容地又抿了口茶。「而若是反著看:這件事原像是針對慕家而去,但事實上,慕家早就大勢已去,誰會真的去針對呢?」
「益勤的意思是⋯⋯這件事實際上針對的是慕家的仇家,因為對方覺得我們會認定是慕家的仇家出手的?」崔清正瞪大了眼,道:「這是利用了我們對慕家的信任啊!可若是慕家的仇家⋯⋯似乎也沒線索,總不能是田家吧?這已經十二年沒聯絡了,何況⋯⋯也沒必要吧?」將人趕出門就是表態了,避還來不及,又怎麼會自行往上湊呢?何況也只是為了保全家族利益,要說報仇,慕家的怨懟可比田家大多了,背後之人想來不會這麼蠢。
「仇家?」顏慕辰腦中閃過一絲思緒,卻沒抓住。皺了皺眉,並無要接話的模樣,只是又倒了一杯茶,端起來抿了一口,又一口,有些出了神。
他苦思的模樣讓崔清正不由得放緩了呼吸,也不敢催促他。
窗外豔陽高照,日頭已高高懸起,室內被照得一片明亮,微風撫過紗簾,初顯窒悶,饒是外頭荷塘再大,也擋不住夏日裡逐漸騰升的熱意。
「慕家還有跟哪家聯姻嗎?」顏慕辰問。他想也許這會是一條線索。「自古聯姻誰沒走錯過路,有時候一次錯誤便能結仇了。」
「慕家旁系不少,關係複雜,我不清楚,不過慕家主家的兩個嫡女我知曉,卻沒什麼可疑的。」崔清正摸了摸下巴,道:「寧朝白家與之交好,早就覆滅了,那個二房嫡女後來自縊了⋯⋯而目前的洛王府也好好的,洛王僅慕氏一妻,皇上也相當看重洛王⋯⋯嘶⋯⋯會是誰呢?」他想了很久都沒任何印象,只能同顏慕辰道:「益勤,你說,那個勢力針對誰呢?竟然打算掃清與慕家敵對的另一個勢力,或者說,希望我們最好把慕家一起坑進去……這勢力所圖為何呢?」說完,瞇了瞇眼,兀自沉思。
顏慕辰沒有答話,只是為崔清正倒了杯茶,遞了過去。
兩人一個坐在書案後,一個坐在一旁紅木椅上;一個著青色長袍、沉穩大氣、一雙丹鳳眼中偶有精明一閃而過,一個著月白長袍、溫潤端方、一雙杏眼柔和,看似無害卻又深藏暗湧。不需多餘的解釋,也能讓人感覺得出兩人之間的和諧悄然流淌著。
風仍在送著熱意,豔陽的味道漸漸瀰漫在書房之中。
「你說,」崔清正最後打破了沉默。「這次事情過了那麼久,官差才姍姍而來,這會不會是⋯⋯?」
「也許⋯⋯」顏慕辰不太確定地開口,聲音仍是一如既往地平和清潤:「是試探我們有沒有暗衛?然後傷害孩子⋯⋯離間他們?」這是他想到奶娘們作為後的第一反應。
「益勤,」崔清正順著思路問道:「不覺得很奇怪嗎?為何要離間?直接殺了不容易嗎?」縱使是這麼問了,但很明顯,他自己也認同離間一說。「而且,我聽何娘說,最後那暗器不是朝允安門面而去,可第一發暗器卻是想直接殺了……?」他頓了好半响還是說不出女兒的名字,索性便不說了,反正益勤可以理解的。
「之和那次確實是朝著門面過去的,至於允安,益勤便不清楚了。」顏慕辰低垂著眉眼,令人看不清神色。
總覺得⋯⋯刺殺小之和是主要行動,而後來的傷害允安、掉令牌等等,只是附帶,或是遮掩、一時起意?尤其是掉令牌,這種暗示性太高的作法,怕只是想誤導思考方向,那麼⋯⋯
他心中有個推測,但說出來又顯得有些荒唐。到底是誰想這麼對待崔家呢?
若是今天對方真的成了,崔家的局面⋯⋯
「大老爺、顏公子,現已巳時三刻,是否該傳膳了?」外頭傳來小廝的喊聲。
「啊?快午時了?」崔清正放下手中的茶盞,有些愣神。
今日事多啊!
「嗯,衡兄可要先用膳?」顏慕辰也放下了茶盞,打起了扇子,看向崔清正。
他額頭微微冒了汗,加之方才忙著照顧幾個孩子,袖子上沾染的血跡竟都還未處理過,平素在人前端方的模樣,如今有了一絲狼狽。
崔清正看著眼前的男子,情緒有些複雜。這人年方十七,說起來就是一少年郎,卻能夠將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條、細緻入微,實在難得。轉念又想到了顏家後宅事,只能搖了搖頭,心嘆糊塗。
「你先去客院換套衣裳,等會兒直接到詠月樓用膳便是。」
「好,那益勤去去就來。」顏慕辰微微拱了拱手,便去更衣了。
許是常年經商習慣了,他很快得梳洗完畢,到詠月樓的時候才剛過午時。
「顏叔叔!」一道清脆的童音劃過蟬鳴而來,帶著濃濃委屈。下一瞬便看到了一個穿著鵝黃色襦裙、繫著一個粉色香囊的小身影快步走到院門口。許是有些急促,腳下穿著的鵝黃色繡鞋也隨著步伐時隱時現。
「之和怎麼這般著急?」顏慕辰看著小女孩似乎有些頹喪,小臉皺了起來,忍不住有些擔憂。
又發生什麼事了?
他蹲下身將小女孩抱了起來,邊往屋裡走邊看著小女孩臉上的表情。
「沒有,之和想讓顏叔叔趕緊過來用膳。」說著,卻仍是噘著嘴,一臉的不高興,像是在告訴顏慕辰:快問我!
「嗯⋯⋯讓顏叔叔想想⋯⋯」顏慕辰頓時覺得有些好笑。要是真發生什麼大事,以這孩子的心性又怎麼會鬧脾氣呢?「是跟妳爹爹鬧脾氣了?」
「我才沒有鬧脾氣!明明就是爹爹他突然生氣了!」小之和見顏慕辰話中意思不對,便大聲抗議。
「好,之和沒鬧脾氣,那妳爹爹是怎麼生氣了?」顏慕辰倒有些好奇了。平時將之和寵上天的可是崔清正,罰允安都不捨得罰她的,怎麼會繞過允安罰之和了呢?
「爹爹說我沒說實話,奶娘她們想控制哥哥、讓哥哥跟小叔叔打架,但我沒有馬上告訴他,還讓他們打起來了⋯⋯」小之和一臉委屈得說道:「可是我怎麼可能什麼都知道,又不是神仙!爹爹把所有錯都怪我身上,不公平!」
顏慕辰實在不相信小之和真委屈,也不信她完全都不知道,但還是要哄一哄的。只是還沒等他開口,便聽見屋裡傳來一聲大喝:「崔之和妳給我過來好好吃飯!」
就這樣,小之和只能乖乖用膳。
這一餐的氣氛格外低迷。
等用完膳,崔清正才告訴顏慕辰一些剛剛審出來的內容,基本上就是奶娘們從小灌輸一些仇視崔清悌的言論,甚至讓這對龍鳳胎覺得父親不看重自己,以此來漸漸加重他們對奶娘的依賴,方便日後控制。
而這些都是有人授意的,可兩個奶娘都表明不清楚那人的身份,只是覺得能夠多拿一份工錢、又能做少爺小姐的主正合心意,便大膽地施行起來。
只是她們沒想到小姐不知太過聰慧又或是太過憨直,竟一點被挑撥的可能都沒有,只能盡可能攛掇少爺了。
「這跟衡兄罰了之和,有關?」顏慕辰多少還是有些訝異的。
就算小之和平時做錯了什麼,不,應該說小之和不太犯錯,但崔清正曾說過了,不管女兒做什麼、要什麼,他一概不會管,女兒高興就好,可今天——
「有關!當然有關!」崔清正瞪眼,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要不是她一直不說,我怎麼到現在才發現這種事?要是哪天奶娘對他們不利可怎麼辦?」
今天崔清正就是一副想公事公辦的樣子。
雖說顏慕辰覺得這就是一個大孩子一般的人在鬧彆扭,說來也不過就是擔心罷了,但這給的理由他還真不好反駁。
「衡兄,之和只是個孩子,怎麼會知道——」
「罰過記著便知道了。」崔清正直接打斷他的求情,道:「要不,你今日看來也沒事,去幫我盯著那丫頭寫字!」
這是連他一起罰了?29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qI24p81p6
顏慕辰心中微微歎息,道:「那我過去了。」拱了拱手便離開了觀知樓。
到了詠月樓孩子們的書房,小之和正努力磨著墨,又看著桌案上的《幼學瓊林》,一臉苦大仇深。
「之和已經在磨墨了?」顏慕辰挽了挽袖子,正要接過小之和手裡的墨條。
「欸,不行,要是爹爹發現了我得重來的。」她直接擋下了顏慕辰的手。
顏慕辰也沒堅持,他知道崔清正教導孩子寫字都是從磨墨開始的,也不允許下人陪同的,就怕心不靜便想偷懶了。
「好,那顏叔叔就在一旁陪之和說說話,可好?」他溫聲問道。
「那當然好了!」小之和笑得燦爛,似乎也沒被罰寫的自覺。
「妳爹爹讓妳抄寫什麼?」顏慕辰笑問,聲音裡有些逗孩子的意思。
就見小之和一瞬間萎靡,小臉再度皺了起來,答:「《幼學瓊林》卷三的〈人事〉。要寫十遍。」說完,又大大地嘆了一口氣,一副小大人的模樣道:「爹爹說『膽大而欲心小』這句話是重點,讓我時時刻刻謹記於心。可是,顏叔叔你說,為什麼爹爹說這句話是重點,卻非要我連其他一起抄呢?他不知道這章的字真的很多嗎?而且我又看不懂,有什麼用?」
罰寫似乎歷來都是一種族裡的懲罰方式,畢竟是族人,不是奴婢,不會輕易動刑的。罰寫,大概是為了靜心吧,當然,有時候算是「公報私仇」的方式了⋯⋯
顏慕辰看著那行字,頓時不知道怎麼跟小女孩解釋的好。
膽大而欲心小。
這正常解讀起來確實沒錯,像是在告誡小之和可以膽大,但不要做力所不能及之事,只是⋯⋯顏慕辰怎麼覺得他是在拐彎抱怨女兒膽大但心太小,裝不下他呢?甚至⋯⋯顏慕辰輕輕咳了一聲,總覺得自己也被拐彎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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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
果然填坑不是個普通的活,永遠也不知道自己要花多少時間及章節去補鋪陳的部分。寫高潮迭起的地方寫得挺爽,發現接不了就是一樁悲劇了。大概就是所謂「挖坑一時爽,填坑火葬場」吧~
之前章節一分為三就覺得離譜,如今一分為七(貌似有八的可能),只能說人的潛能有無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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