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盧按捺不住,急步衝到旺叔跟前,抓起他的衣領將其拽起,拳頭往他臉上抽,人便被打飛到地上。萊特和郡王的親兵急忙上前將其制服,強行拉開了兩人的距離,才不讓怒火攻心的朗盧活生生把老人打死。一番擾嚷後,萊特請親兵把朗盧帶離房間,也把老人帶去療傷。他向郡王和尤多利道歉,退了出去,走到亞斯特宮的庭園裡抽煙。房間裡便只剩女人們。
尤多利坐在床沿,看著那張漂亮的臉,很是茫然。
「你不要怪他們。」尤多利微笑,嘆了一聲,「以為這些日子以來看過那麼多,會對這樣殘缺的軀體已然麻木,想不到⋯⋯嘿。我們並不如自己所料般冷靜。」
「我懂。」郡王坐到另一邊床沿,看著女孩,微笑,「沒有任何情緒反應的,大概才該害怕吧。」
「嗯。」尤多利頓著,看著那張臉,「這張臉⋯⋯多少女人不惜一切代價,自願把自己的身體割的割,為的也就是有這樣的一張臉。她生來便有,卻為她帶來難以想像的苦難,一生就毀在人性對美麗的慾望裡。」
「我的親兵將她抱到我面前時,我的心絞著。我以為自己生於帝皇家,是個可悲的靈魂困在無可奈何裡;我以為自己過得很苦,而且沒人明瞭我的苦。看到她,我才知道自己終究是幸福的。你以為自己過得很苦嗎?試試連作為人的基本能耐也失去吧!」
「嗯。」尤多利苦笑,也想起自己的際遇,「還以為自己很是特別,埋怨普通人無法理解生於王侯家族裡的壓力。」
兩人相互對望,苦笑,便又落入沉默。
郡王特意命人在宮裡闢的這個房間佈置雅緻,溫度適中,空氣清新,女孩卻不知怎的流著一額的汗,被割破了的聲帶發出古怪的、急促的聲音,像破掉了的錄音機。郡王從床前的櫃子裡拿來手帕,一邊替女孩擦去額角和臉上的汗,一邊輕拍她的胸口,咀裡哼著熟悉的曲子,哄著她。她似乎不再感到緊張,放鬆了下來,沒再發出古怪的聲音,汗水也止住。郡王對其微笑,輕撫她的臉,然後往其額上親吻。女孩閉上眼睛,呼吸慢了下來,似乎睡了。
讓卡奴這夜守在女孩身側,郡王拉著尤多利的手,離開房間,往她們的寢室走。
「我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傾洛。」
「挺好聽的名字。」
「謝謝。」微笑,把人帶到窗前的小沙發上坐著,郡王倚在尤多利的肩上,「其他人大概覺得這麼做很無謂,但我的心裡有一股逼切的需要去做。擁有一個名字是很渺小的一件事,沒什麼用處,但至少⋯⋯至少將來還能以一個正式的名字來想起她,為她做這些渺小的事。」
「你把自己和她連上。」尤多利拍了拍郡王的大腿,親吻她的額角,「不要太執著。她的苦難跟你沒關係。」
「鬥場裡死去的人,他們的苦難跟你也沒關係。」這麼說,讓尤多利的心下墜了半分。郡王握著其手。「我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你當年那麼執意關閉鬥場。即使我無法改變傾洛的命運,我也想要為她做點什麼。」
「你打算一直照顧她直到她老死?」
「我也希望能這樣。我很樂意。」郡王冷笑,坐直了身,拿過茶几上的杯子,給二人斟了茶,「但是,就算是不為娃娃殺手所殺,以傾洛現在的模樣,也大概熬不過一年。」
「確實。身體被折磨成這個狀況,系統退化很快。」
「姐姐。我想替傾洛報仇。」
「鬼醫?」
「嗯。」
從什麼地方拿來香煙,點燃,抽了一口,郡王臉上多了一分滄桑。
尤多利愣著,看著這張對她來說還是小女孩的臉。什麼時候開始,她學會了抽煙?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技巧變得那麼純熟?什麼時候開始,再不在乎別人可介意她抽煙與否?只能承認,在外頭流放的日子裡,希堤亞成了腦袋裡的永遠。眼前的,是鬥爭中不得已長大得太快的斯吾郡王。
唯一沒變的,大概是那份皇室裡難得的善良。
「我考慮了很久,才决定找你。將你拉下水,其實我很過意不去,但也是逼不得已。我需要能信任的戰友。」
「希堤亞。」尤多利握起郡王的手,拍了拍其手背,嘆了一聲,「我也很想找到鬼醫,將他繩之於法。可是⋯⋯」
「我就知道,姐姐跟我是一樣的人。」郡王這才笑得親和,「從小就知道。」
「可是,現在名單上所有的人都死了,我們卻還是一點兒頭緒也沒有。國家的所有力量都落在掩埋事件和追捕娃娃殺手之上,根本沒人在乎鬼醫是誰。」
「這是自然。」
郡王哼了一聲。尤多利茫然。只見郡王把煙擠熄在茶几上的煙灰缸裡,起身,走到大床,從床頭櫃抽屜裡拿來一份文件,送到尤多利的面前。裡頭是鑑證報告,斯吾海防特種軍的法醫官手筆,屬高度機密,裡頭亦滿是外行人不會理解的、符號一般的用辭。尤多利皺眉。
「旺叔的小屋裡長期點然香薰。這就是那香薰的鑑證報告。」
「似乎是對神經系統有壓抑作用的迷幻藥品。」
「對。好樣的。」又點燃了另一根煙,斯吾郡王無來由地說了這麼一句話。尤多利不明所以地看著她。「這迷香是隨娃娃附送的。能將人類神經系統的敏感度大大降低,並產生幻覺。短期效果跟吸食其他迷幻藥差不多,長期吸入則會令人漸漸喪失五感,甚至會失去一些條件反射性的反應,例如口渴、飢餓、痛楚等等。說是長期,其實不真的那麼長,幾個月能見效果。」
「那這可是重藥。」
「重得很。我猜想,先是怕娃娃在運送途中出差錯,後又怕娃娃的改造未達標,便指示用家使用這迷香。」
「旺叔為什麼要點燃這種迷香?」
「據他所說,他需要貼身照顧荒夫,能回小屋的時間不多,只能利用這迷香令傾洛失卻該有的反應,也就餓上幾天、渴上幾天也勉強能熬過去。」
「那,」尤多利不禁感到噁心,有點什麼從胃裡往上湧,「你覺得呢?」
「他是想和傾洛一起死。」
「這個比較合理。」尤多利嘆了一聲,喝了一口茶,「這麼重的迷藥,不可能是普通的貨色。」突然,什麼閃過腦袋,尤多利瞪眼看著郡王。
「對。」郡王微笑,抽了一口,仰首吐了幾個煙圈,「芳唇,被禁的迷香,國軍在戰時放棄研製的另類化武。」
尤多利的腦海裡閃過她在昂山山腳抬頭遠望看著的畫面。懸在峭壁上的女孩。然後,是因為一直拿不到國軍批文而氣憤不已的萊特。滿口豪情壯語的浦王。對什麼事都不再在乎的澄王。
「還有旺叔用作化屍的藥。」郡王又抽了一口,搖了搖頭,苦笑,「化武的研製根本還是進行式。」
「這件事⋯⋯太大。」
「嗯。開始的時候,或許還只是一門小生意。發展到這樣的規模,他若手執國軍製造化武的證據,那便是他的保命符,也是他的催命符。」
「若娃娃殺手把鬼醫逼迫至走投無路,難保他會把事情抖出。」
「所以,」郡王冷笑,抽了一大口,「女孩能死,買家能殺,但娃娃案不能破。」
「不能破。」尤多利嘆了一聲,然後不住嘲笑自己,搖著頭,看著自己的手,「那你,想要做什麼?」
「抖出化武這件事,對我來說並無任何好處。我無意跟父皇作對,更不想希述的國本被動搖。但我要抓到這鬼醫,還女孩們一個公道。那以前,我必須要比任何人都要早逮到娃娃殺手。」
「然後呢?」
「然後?」郡王冷笑,搖了搖頭,「現在沒必要回答這道問題。」
尤多利反射性地皺了皺眉。
她的目的無比清晰,與斯吾郡王不謀而合。但這事當中有太多的牽絆,裡頭的渾濁她無法摸清;自己的心中也有那麼一絲牽掛,左右著她的决定。無論郡王的計劃若何,她已成了其中的一部分,而事情也再不是單憑一個信念便能遇神殺神地行進;牽涉到的,似乎已不再是她能力範圍內的事。
「姐姐。這事我問過了,」郡王稍稍往尤多利靠近,耳語般說道,「你那兩個人,能信嗎?」
「萊特跟我已經合作了很長時間,我相信他。」頓了頓,呼了一口氣,「朗盧,我摸不清。」
「迷香這件事,現在只有你我和我的鑑證官知道。我們大可觀察一會兒,才作定奪。希望在我計劃的下一步前,一切消息都能留在斯吾。」
「你有何計劃?」
「我要以傾洛把娃娃殺手引出來。」
尤多利不能置信地看著她。
這做法,無疑在這一刻最為合理,但亦不免把傾洛和殺手置在危險中。尤多利猶豫,不能否認不希望可憐的傾洛被殺之餘,更不想殺手被擒。在這調查的過程中,她對殺手已有著無法解釋的好感;法治在這個情況下,對她來說,竟變得相當可笑和薄弱。但她也沒有反對斯吾郡王的理由;事情總該有個了斷。
那夜,她無法成眠。
輕踮著腳,依據模糊的記憶,她找到了傾洛的房間。卡奴訝異,但也只是稍稍躬身,亮起一盞晚燈,便退了出去,讓尤多利獨自躺在傾洛的身邊。被子蓋著她殘缺的身軀,閉上雙眼的她看來就是一個普通的女孩,有著一張招人妒忌的、漂亮的臉。尤多利微笑,把傾洛額前擋著眼睛的髮稍稍撥到旁邊。
「如果可以選擇,你會認同嗎?」
女孩自然沒有回答。尤多利微笑,笑自己的傻,便躺了下去,在其身邊睡去。
如果世界並不存在客觀的公義,存在先於本質,自由是命運,選擇也是命運。當人性齷齪至邪惡,公義變得可笑,選擇變得痛苦,自由亦無意義。道德規範不過人造,因而能被肆意破壞,追求公義不過是虛假的偽裝。原以為自己已然麻木,卻不過心累;累得再撐不下去時,只能幼稚的奢望這一切不過是發生在腦袋裡的一場夢。夢醒了,便能回到美好的那個世界,視那場不堪的夢為一次可怕的歷劫。
醒來時,傾洛依然在旁邊,卡奴在床的另一邊。
「郡王指示,請大人留在這裡,不要隨意走動。」
其時,亞斯特宮被數百皇室衛兵包圍,飄雪中與郡王的親兵沉默對峙。乘夜趕來領兵的是澄王,臉上無光,疲態畢現。兩方人馬皆候著不動,穩守位置,等待著。
未幾,身穿王服的斯吾郡王隨隨步出。
「好久不見了,三哥。」她笑得燦爛,卻不掩霸氣,「難得相聚,何以兵戎相見?」
「好妹妹。你瘦了。」
「不過少了點嬰兒肥。再不是小孩子了。」
「把娃娃交出來讓他們回去覆命吧。我們兄妹倆好好聚聚。」
「可有陛下手令?」
「陛下口喻,斯吾郡王立即交出娃娃。」
「口諭?」她不禁仰天大笑,「敢問皇兄可是親耳聽到父皇的口諭?」
澄王不語。
「三哥。你是調查局司令,帶的怎麼會是父皇的御前衛兵?」
「希堤亞。不要再繞圈子了。把娃娃交出來吧。對大家都好。」
「調查局司令聲稱有陛下口諭,私自調動御前衛兵包圍斯吾郡亞斯特宮,意圖插手由國軍處理的娃娃案。三哥,這不妥啊!」
澄王沉默。
他確實沒有面聖,而是在浦王的施壓下領兵前來帶走活娃娃。浦王將調動御前衛兵的權力交予其手,他便沒有懷疑所謂口諭的真偽。若所謂赫菲士王的口諭根本不存在,他便要負上擅自調動御前衛兵的責任,足以讓他的人生毀於一旦。
那麼,活娃娃在手的話,至少留有餘地。
「妹妹。本王必需帶娃娃回去。」
「三哥。本王不同意。」
對峙繼續。
留守在傾洛身邊的尤多利知道外邊正醞釀著這麼一場皇室鬥爭戲碼,牽涉的更是自己的未婚夫,竟沒有想要去了解的意欲。她讓卡奴退下,便又躺著,看著依然沉睡的傾洛,腦袋不住在轉。
不消一天,傾洛的存在便已洩漏。內鬼是誰,似乎相當明顯。眼前這個命途坎坷的女孩已成人球,成為皇權鬥爭和這卑鄙娃娃買賣中任人舞弄的物品。
尤多利不禁哭了。
變態的人,變態的事,沒有受眾,沒有同黨,就不會成事。可怕的,不是顯然的變態,而是那些普通不過的、人蓄無害的同黨,往往就在你的身邊。千年以來的文明,共同建立的道德價值,都斷送在普通的你我手裡。
哭累了的她倒在傾洛身旁睡去。
一抹身影出現在房間的角落,拿著刀,一動不動,牢牢盯著大床看。待伊人睡得安穩,他緩慢地往大床走去,來到尤多利的身邊。他定睛看著尤多利的睡臉,輕嘆了一口氣。
「是他!娃娃殺手出現!」
在亞斯特宮的保安室裡守著的萊特看著閉路電視上的這一幕,不由得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大喊,奪門而出,他發盡力往傾洛所在的房間跑。卡奴來報,郡王隨即棄眼前的對峙不顧,急步往宮裡走。澄王亦不怠慢,趁機跟在其後一道衝進去。
伸手以指節輕撫尤多利的臉,沒有把她驚醒,反倒讓她似笑非笑地抽動咀角。尤多利這麼一個微細的表情把他稍稍嚇愣,頓了頓,才把手慢慢收了回去。他彎身湊到她的耳邊,呢喃了什麼。尤多利似乎快要醒過來,眉頭稍稍皺著,咀裡悶哼了一聲。他沒有退卻,身還是彎著,臉與她不過兩掌之距,讓她在醒過來時,立即對上那視線。
是他。寨城的他。
這是尤多利第一次正面看他。他戴了玄色頭巾和玄色口罩,整張臉就只露出一雙眼,眼窩周圍還塗上了黑色的圖騰,把空洞的眼睛更是突出了點。縱是空洞,那雙眼卻是攝人得很,直把尤多利的意識勾住,失了神,連懼怕也忘掉。
門被狠狠踹開,撞在牆上發出一聲巨響。這讓尤多利清醒過來,跟著男人的視線往大門看。只見萊特、斯吾郡王和澄王同步闖進,萊特更是反應敏捷地往大床這邊跑來,展開雙臂,向男人撲來。可男人比萊特更為迅速地站直了身體,飛快地伸出左腳往萊特的肚皮一踹,便把人踩飛數米外。
「抓著他!」
澄王一呼,身後一群衛兵一湧而上,擠進房間裡來往男人揮刀撲去。只見男人把手一翻,刀反過來,以刀柄將幾個衛兵推飛。然後把刀收進背後鞘裡,徒手將湧上的衛兵一一擊倒。一個衛兵見狀便掏出槍,往男人瞄準,被萊特阻止。
「你瘋了?傷及尤多利大人的話你有命賠嗎?」
這麼一喊,讓男人稍稍一頓,被其中一個衛兵的肘擊打中臉,往後跌退了兩步,撞到大床的柱上。該衛兵鬥志甚昂,意欲再下一城,躍至空中以手肘攻擊男人的頭部,企圖一擊即倒。就在手肘與男人的天靈蓋不過數公分的距離時,男人消失於眾人眼前,什麼也沒帶走,什麼也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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