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殤。
入夜,從帝別丘向北遙望,一道藍色光柱從下而上將夜空左右劃開。光柱下,是郡內最著名建築,和就爵士居住的莊園。
莊園佔地廣,比希羅國家公園大上一半,從南面大門直線往北面大門走,假使人能穿過一切障礙物,至少也得花上半個小時。莊園建於平地上,東和西是桃花林,南和北是松樹林,置中是名師操刀的浪漫派系典雅庭園。噴水池周圍是修得整齊的草地,草地上有各式花草樹木和石雕藝術品,每個角度看去都是美景。
園林美景,鳥語花香,和就莊園氣派堪比皇宮,極盡奢華。遊人們不難在莊園內找到一個美麗角落,曬個太陽,吃個午餐,甚至拍一輯婚紗照,而無需擔心有他人打擾。不單因為莊園面積極巨,也因為其缺乏保安措施,沒人把守或巡邏,連天眼裝置也從缺,戶外範圍尤如無掩雞籠,任人進出。
作為一等侯的住處,這並不是常態;只因和就的保安主力都集中在莊園內置中的宅邸。
和就的保安隊伍以退役軍人為主,特種警察為副,人員過百,經驗豐富,戰鬥力強,全天候監察和就大宅內外各處。他們的任務只有一個,便是保護和就,無時無刻留守在他方圓五米範圍內;任何其他人和事,包括和就的夫人,都不會得到同等待遇。
為著相同理由,和就在數年前斥資極巨,將大宅拆毀後重建,置入最先進的、達軍用標準的防護措施。建成後的大宅看似與一般貴族宮殿無異,實質裡頭銅牆鐵壁,一般炮火難以動其分毫;要炸毀這座大宅,非得用上戰爭武器不可。
一切,都只為保護他一人而設。
他是全國有名的紈絝子弟,而且意氣風發、脾氣極為暴躁;離殤的人民都謔稱他為貴族流氓,四處與人結怨,在黑白兩道烙下不少牙齒印。曾經短暫從戎,不單沒有學會紀律,更是囂張得連國軍將領也對其咬牙切齒。
想他死的人自然不計其數,付諸行動要他死的也不少。
他曾多次遭人埋伏襲擊,近距離行刺、遠距離槍擊甚是常見;炸彈安裝的地點從座駕到直昇機,不怎麼回去的辦公室到流連不已的夜場,酒莊送來的霓紅到把炸藥綁在身上撲向他的人,什麼都有可能。有歹徒甚至從大宅外投進氣油彈,幾乎滅了他全家。
只是,這都沒有保住他的性命。發現和就的乾屍是一個月後的事。
「怎麼那麼冷?」澄王把貂裘披在尤多利的身上。「停屍間一樣。怎麼不調一下?」
「調了的話,屍體就會變質。」尤多利抬頭環看房間的牆壁。
「對。」安基曼向二人稍稍躬身,道,「相信這個房間裡的溫度從爵士死亡至今都處於這個低溫,阻止屍體腐化和傳出屍臭。」
「雖然如此,」萊特把咀裡啣著沒有點燃的香煙拿下,手插進口袋裡,「我們也找了一下,沒有發現任何能調校溫度的裝置。似乎是遠端操控的恒溫系統。」
「大宅的中央管理室呢?」
「已經問過所有相關人員,這個房間的溫度調節並沒有接駁大宅的中央系統。」萊特輕咳了兩聲,看了看一旁在搜證的朗盧,「沒有人知道有這個房間的存在。」
「什麼意思?」
「這是這座大宅改建後的圖則。」戈納把手裡的圖紙遞予澄王,並指出其上以紅筆圈起的部分,「這裡就是密室的位置。在圖則上,是不存在的。」
「這個設計是很巧妙地運用了人的感官漏洞,令這個房間隱於大宅裡,避開了所有人的視線,加上圖則上根本沒有這個房,所以我們在這裡查探了那麼多次,都沒有發現有這個房間的存在。」
「難道連門也沒有嗎?」
「唯一的入口,應該就是那裡。」萊特指了指某角落的一道狹窄得人必須側著身才能通過的門,「那裡是一條樓梯,通往下層的圖書室,出口隱藏在大型書櫃裡。圖書室樓底高,書櫃上半部份需要爬梯才能觸及,也就更加難以察覺。」
「我們也是出動了重型鑽石鑽孔器,才能在這邊牆上鑿開一個洞,進來後也是搜了很久才發現那條通道。」
「這個可以說是個隱形密室,而且用上的都是國家銀行金庫級別的牆。要發現它,可真不容易。」
「那是怎麼發現的?」
「是瑜教授發現的。」
萊特臉有難色,但也不比澄王鐵一般的臉那麼難看。
「是兇手佈的局嗎?」
「王爺。」戈納額角冒汗,牽強地微笑,「這個密室雖然如此隱閉,但佈置很講究,設備亦很齊全,所以相信是和就爵士自己的意思。」
「兇手再厲害,大概也不能讓和就大動土木來建造這個房間。和就重建這座大宅是為了自身安全,這裡可能本是防空洞之類的設計,他不過是多加一個用途吧!」
與娃娃的慾望鬥室。
密室的佈置是華麗的寢室,地板舖上用料上乘的地毯,中央置有四柱大床,其上亦是絲綿寢具。置有浴室,內裡設有按摩浴池。一旁的衣櫥、沙發、茶几、桶櫃等,亦是金光閃閃的貨色,襯托整個房間的走向。衣櫥裡有大量的女性衣物和性玩具。
「床單上有血跡和體液。」朗盧加入談話,「我們會拿回去與爵士和娃娃的資料作核對。」
「和就的屍體呢?」
「初步難以確定死因。我們會將爵士遺體運到希羅。」安基曼轉向尤多利,「大人。需要您的批准使用生物重塑模擬系統。」
「批准。我讓人發到希羅那邊,由你操刀。你這就起行吧。」
「多謝大人。」
稍為查看房間一下,在那條密道的門口瞧了瞧,澄王便率眾前往下層的圖書室。在經過偏廳的時候,看著瑜勒飛正跟和就的管家言談甚歡,澄王皺了皺眉,門也沒敲一下便步進。管家眼角瞥見來人,立即退了兩步,躬身行禮。
「瑜教授。別來無恙嘛!」澄王首先開腔,語氣帶點倔強。雙臂交在身後,挺著胸膛,抬首,俯視瑜勒飛的臉。
「王爺。尤多利大人。很久不見。」瑜勒飛倒是笑容滿面,從容爾雅地向眾人逐一點頭示意。
「王爺。」萊特笑著打了個招呼。其他人只敢躬身示意。
「據聞發現密室是教授的功勞。」澄王續說,語氣更硬了。
「王爺見笑了。發現密室不過湊巧。」
「真是意料不到。我的人在這裡搜了那麼久,什麼都搜不出來。你這才第一次來就湊巧發現,也未免湊巧得離奇。」
「本王對空間比較敏感。」
「只是敏感?」
尤多利拉了拉澄王的衣袖,才讓他的視線換過來,眼神也緩和了些。
「我都忘了教授在認知心理學也是相當有份量。這種事對教授來說不是什麼。」
「都是早幾天碰上才想起能試著找教授來幫忙。」萊特笑得燦爛,忍不住往澄王掃了一眼,「真是走運。」
「能得到教授的幫助,調查團隊是如虎添翼。」戈納木納地補上一句。
「各位過獎了。本王不過普通教書先生,不敢多說幫忙。」
「好吧。本王在此謝過教授。」
說罷,澄王厲眼看了看萊特,便離開了偏廳。朗盧隨行,萊特和戈納向尤多利行禮,與瑜勒飛道別,便也跟了上去。尤多利看著他們的背影,嘆了一聲,才往瑜勒飛看,給他一個無奈的笑容。瑜勒飛也回應以燦爛一笑,伸手指向偏廳的沙發,二人便坐到那邊。
「真不好意思,勒飛。」尤多利又嘆了一聲,接過瑜勒飛給她斟的茶,「不知道他今天是怎麼了,語氣這麼差。真是失禮了。」
「沒事。」瑜勒飛微笑,搖了搖頭,也喝起茶來。「今天能見到你真好。我聽說你早前病了。現在好點了嗎?是身體哪裡不舒服了?」
「沒什麼。」放下茶杯,雙手交在大腿上,「身體沒事。」
「身體沒事,難道是心裡有事了?」他把身子挪近她一些,「我聽說你在家裡靜養。」
「都是多爾說的吧!」瑜勒飛點了點頭,微笑。「嗯。心裡有點兒⋯⋯」
關於在寨城廢墟發生的事,她沒有告訴任何人;沒有告訴萊特,也沒有告訴澄王。這刻,她卻很想讓瑜勒飛知道。
那人在她的後頸注射了什麼,讓她瞬即昏了過去。翌日早上,她在自己的大床上醒過來,就像平日一樣。她的身上穿的是睡衣,讓她很是惶恐;侍女說是見她累倒床上,便替她更衣,未見任何異樣。拉開抽屜,小刀安靜地躺在盒子裡,刀柄刀鞘刀刃都是乾淨的。
佐治亦同樣在他自己的床上醒過來,穿的是工作服,但鞋子脫了,身上的物品也置在應該的位置。趕往大宅的車房,車子好好的停泊在內,車輛一點沙石痕跡也沒有。
他們彷彿不曾離開大宅。若非二人其後交談,大抵會以為是各自發了一場奇怪的夢。
尤多利的心裡惶恐,請了假,待在家中反覆思考;但無論她想到什麼,都無法解釋所有。越是去想,人便越見壓抑和暴躁,逐漸對周遭一切都產生懷疑,幾乎不再相信自己的記憶和腦袋。
「要求你不要插手娃娃案⋯⋯」瑜勒飛摸了摸下巴,瞇起眼,「很大可能是殺死女孩的兇手。」
「也可能是販賣女孩的幕後黑手,或把女孩弄成娃娃的人渣。」
「你認為是不同的人?」
「嗯。我和多爾分析過;不過沒有多作調查。」
「嗯。無論是誰,他這樣對你,就是要讓你知難而退。」
「那他的算盤是打錯了。我可不會退縮。」
「姿行。我跟你說過,娃娃案超出你的能力範圍。」瑜勒飛握著尤多利的手;尤多利沒有介意,也握著他的。「你不過一介女流,你拿什麼去對付他呢?這太危險了。我實在擔心。」
「我會小心。再說,他也沒對我做什麼。我做了身體檢查,那一針似乎不是什麼毒藥。」
「他這次只是要嚇唬你,讓你退下來。難保下次他狠下心,對你...」
「勒飛,你放心。我會照顧自己的,不會亂來。」
「姿行...」
這時,澄王折返偏廳,看到兩人手握著手、靠得極近地聊著,頓時怒火中燒。跟在其後的萊特咳了一聲,才讓二人發現他們;他急步跑到二人跟前,把二人拉著的手擋著。
「哎!教授。有件事我得請教你一下,是關於那個...那個...那個反社會人格者心理什麼的。我們到一邊去說說。」
瑜勒飛微笑,站起來往尤多利點頭示意,便順應著跟隨萊特離開。與澄王擦身而過時,也給他一個微笑,只換來厲眼一瞥。直到他和萊特離開了偏廳,澄王才走著比平日要重的步伐,來到尤多利跟前,看著剛站了起來的尤多利。
「我讓人送你回去。」澄王說,語氣有點硬,只多少留點對尤多利既有的溫柔。
「不必。我還有事要跟多爾談談。」
「談什麼事?」
「我有義務要向你稟報嗎,王爺?」
尤多利欲離開偏廳,卻被澄王攔下,將她抱了個滿懷。她自是反抗,卻不敵他的力量和眼神,很快便沒再掙扎。
「對不起,姿行。」
「王爺沒什麼對不起我的。」
「是我反應過激了。別生氣,好嗎?」
「我們不是你想的那樣。勒飛是我的朋友。」
「姿行。我不想你跟他有來往。他不是好人。」
「王爺!」這回,姿行是徹底地怒了。她推開了他,還往後退了幾步。「你有沒有覺得你這樣太過份了?勒飛才剛替我們找到和就的屍體,你非但沒有一絲感激,還在背後這樣說他,未免太有失身份!」
「姿行。我是緊張你。」他企圖拉起她的手,她卻故意把手收起。「瑜勒飛這個人不是看起來那麼簡單的。他是格蘭堡的國公,國君明縈身邊的人...」
「那又怎樣?你覺得我不知道?」
「國公在格蘭堡的地位等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就算明縈的夫婿、子女,身份地位都不及國公。這樣的人,你覺得他為什麼不留在格蘭堡,而來希述?」
「曼浮本來是格蘭堡的地方,是他們的學術大郡,當地至少一半的學者都是格蘭堡人。勒飛是心理學權威,在曼浮定居有什麼問題?」
「但他是國公朽王,鎮陵王爵,不從政,不從軍,搞學術?」
「不可以嗎?」
「那不過是幌子。他說不定是明縈放在這裡的間諜,我不能掉以輕心。」澄王抓著她的臂膀,讓她看向自己。「最重要的是我要保護你。」
「我會有什麼事呢?」
「姿行。」
「夠了!」尤多利甩開了他,往後再退了一步,「寧。我們能不能理智一些?就算勒飛真的是間諜,那又如何?他從來沒有利用過我和他之間的友情來套取什麼;我也不是笨得會把國家機密讓他知道。」
「你不會知道⋯⋯」
「國與國之間的糾纏永遠都不能釐清的,寧。你也永遠不會摸得清這個世界上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我們都不過是棋盤裡的棋子;我們甚至連這棋盤有多大,下的是什麼棋也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是不是就因為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便得處處顧忌,做什麼都走極端,把所有人都看成是間諜、叛徒、恐怖分子?」
「姿行,他跟我們不同。他...」
「是否所有與你不同的人都是間諜?那麼,澄王爺,你是卑勒塔爾人,我是古斯托希人;對你,是不是我也是間諜了?」
澄王無言以對,只能眼白白看著尤多利拂袖離去,然後看著空空如也的偏廳,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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