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似乎看到了一絲憤怒,澄王無法從其父皇的話語裡聽出什麼不對的地方,也就選擇無視。他把手裡迷智計劃的資料全數奉獻予其父,毫不保留,是為表忠,也為帶罪立功。國君問及資料來源,他並沒像古瀾那樣選擇留一手,而是坦言之。點頭,再把資料翻了一遍。
「做得好啊。」
澄王高興不已,努力壓抑著興奮,告退。
兒子離開後,赫菲士王讓隨從也退下,才從鎖起的抽屜裡拿出另一份文件,與手裡的對比。仔細看清文件上的國軍軍徽,把軍徽的每一個線條都對比一番,才驗證了自己的想法;其中一份為偽造,手法精巧連曾為國軍總帥的赫菲士也被蒙騙過去。
「做得好啊。」緊握的拳頭把名貴的筆清脆掰斷。「活得不耐煩了。」
召來內務府府長,赫菲士在他的眼前親手寫了信,讓其立即執行。府長快速看了一遍,不能置信,把信拿近自己的臉再仔細閱讀一遍。信裡以積勞成疾為由,讓浦王休假,遷居曼浮靜養,即時執行。
「陛下。這……」
「有意見了?」話裡沒有讓府長問及因由的空間,赫菲士給他一個如刀鋒利的眼神。「還說得不夠清楚嗎?」
「我知道怎麼做了。」頓了頓,才又為難地開口,「陛下。您讓汮王暫代其職務這件事,會不會……汮王爺他現在人在何處,我們都……」
「用不著多做,訊息讓浦王聽清楚就好。其他的,按軍法執行。」
那不過是個幌子。
即便如此,皇命裡的訊息清晰不過;澄王沒有取回任何東西,只是把他的兄長也拉下了馬。這場因為娃娃案而起的皇位糾葛,沒有任何贏家,皇儲的位置依然懸空;兄弟的手足殘殺,染盡了別人的鮮血下落幕。
他們永遠不會明白赫菲士王要除去的到底是誰。
浦王讓人都退下,把其父的親筆手書置進軍機秘密的文件夾裡,鎖進抽屜。臉上的訝異已消失,倒沒多少傷心,多少怒忿,只餘一絲落寞。大抵從接受洛飛北的建議那刻開始,他的心便懸著;現在倒是全然放下,塵埃落定後的坦蕩。
既然都是自己起的頭,也該由自己結個尾。
他駕車從秘道來到景宮,拖著沉重而緩慢的腳步,來到傾洛的房間。他被閒置的消息還沒傳到這裡,他在這些將士們的眼裡依然是最高的存在;那即將翻天覆地地改變,他並不想要看著那發生。
都通通退下吧。
傾洛的臉依舊漂亮,沒神的眼睛還是清明。說不出怎麼能做到,但她大概透過五官以外的什麼認出他,不再因為他的到來而顫抖。她就像會呼吸的娃娃,安靜地躺著,彷彿世上再沒有什麼能讓她害怕。浦王苦笑,搖頭。又有什麼還能讓她害怕?
「心如止水的話,生和死,有分別嗎?」
傾洛自然沒有回答。
「還有挽回的可能嗎?」
傾洛依然沒有回答。
浦王不禁取笑自己的潦倒,到頭來,竟然沒有能說話的人;面對無能為力的傾洛,他又想要從她的身上得到什麼?到底是強人所難,還是自己已不再需要得到答案,他說不上來。
學著尤多利,他輕吻在傾洛的額角,沒換來任何反應。會心微笑,在這一刻,傾洛的沒有反應對他來說是寛容、溫暖的回應。
來到蒙特所在的房間,他倒抽一口氣。
臉上的疤痕依然駭人,但那張臉美得不屬於人世,不為人為疤痕的醜陋影響。他不曾見過這麼一張攝人的臉,彷彿一直等待著的就是掛著這麼一張臉的人;即使這種美不能形容,不能期待,不能擁有。
若不能擁有,留下一絲美好的記憶總可以吧?
坐到床沿,他俯身往她靠近,一縷天堂來的香氣傳來,讓他一刻失神。彷彿看見了天堂的模樣,歡欣一片的,也空洞如無物的。回過神來,那張臉就在一吻的距離外。想要吻下去,卻無法再靠近;脖子被掐著,腹上也被拳頭頂著。
她張開了雙眼,清明而無底地深,閃著的光芒只能以蒼穹形容。
「我…」
「我不會殺你。」
那毫無情緒的聲音帶著讓人暈眩的迴音,讓浦王再度失神。沒有回過神來的空間,他便昏了過去,任由蒙特掐著其脖子,將人置床上。
下了床,她走到牆角扶手椅上拿來外套穿上,在房間裡走了一圈,沒找到自己的佩刀。正想再走一圈看個清楚,便聽見醫用輪車的聲音;傳來敲門聲的一刻,她往大床看了一眼,在人員進來的瞬間施靈力離開。
只是,她沒料到還沒完全回復過來的靈力將她帶到尤多利的房間裡來。
這些年來,尤多利在腦裡預演過的重逢場景千千萬萬個,都沒有給予她足夠的心理準備去迎來這樣的相見。她總問自己,若真有再見的一刻,她會有什麼感覺。開心?興奮?憤怒?傷心?無奈?尷尬?手足無措?後悔?內疚?這或許是世上最無謂的猜測。
彷如隔世,充滿彼此之間的竟然是一片空白。
當蒙特往她走近一步,她竟然條件反射地往後退了一步;然後,又像是身體發現有什麼不對,往前踏了半步。這半步,似乎用盡了她的氣力,讓她不住胸口急促起伏著,下意識地深呼吸起來。蒙特只稍愣了一瞬,便拉出一抹微笑;這微笑卻掏空了尤多利的心,也像將之塞滿,讓伊人不禁手按在心上,像是安撫呼吸的起伏,也像是要阻止什麼破胸膛而出。
警報響起,蒙特收起笑容,皺了皺眉。
「我要走了,少主。」
「你…」一刻還在迷茫中,下一刻尤多利的理智便回來。「你是要…你是要殺死傾洛?」
蒙特輕輕點頭,讓尤多利萬箭穿心一般痛著。
軍人們的怒吼傳來,伴隨快馬鐵蹄般的腳步聲,尤多利緊張地快步來到蒙特的跟前,雙手抓著其前臂。
「先別管傾洛。你快走。要不然……」
「少主。」蒙特倒是淡定不已,向尤多利微笑,「我把你也帶走?」
「蒙特……」不能否認心海有一刻蕩漾,她急忙甩開腦裡沒用的,「不行。我是被無故軟禁的王侯,落荒而逃只會切斷後路。」
「少主。」
「你先走。不用擔心我。他們不敢對我怎麼樣。」
「好。」
腳步聲就在十數步外,警報聲越發響亮擾人,抓著其前臂的手卻矛盾地不欲放開。蒙特沒有動,沒有一絲情急,微笑著,看著眼前這張久違的臉。
「你答應我。答應我不能再被抓到。」
「嗯。我答應你。」
「還有……答應我……答應我們會再見。」
「少主。」蒙特稍稍往前傾,靠近了一分,「我答應你。」
明明是簡單的一句話,明明是沒有證明的一句話,明明是出自逃跑過的人的一句話,份量卻很重,重得像是說著日出東方般,無法反駁的堅定。
垂下手,她看著蒙特消失於一道紫光之中。
軍人們闖進來的一刻,見著的是呆站著的尤多利;臉上沒有笑容,卻有熱淚流淌不止。他們不會知道,那是怎樣的感覺;就像她一樣,說不出來到底為什麼而哭。
或許,可以說是失而復得的觸動。一種汮王再沒法體會的觸動。
蝶舞死後,他依照其遺願,將她葬在塔巴某個小鎮上一座房子的後花園。那是她購入的豪華宅院,在幾近荒廢的鎮裡突兀地存在;而她亦只在這裡短住了數月,其後便搬回希羅。然而,她遷出後並沒將房子租出,而是僱人長期打理,將房子裡的物事維持在她離去的那刻。
她的娃娃在裡頭過世,由她親手埋葬於後花園。
汮王住進房子,選擇睡在客房內,不打擾她和娃娃的過往。觀賞屋裡的每一件物事,他嘗試從中摸清那個愛著卻無從了解的人。不知不覺間,他待在這風沙中的屋子,做著這沒有意義的事已有數個月的時間。
這天,他竟收到蝶舞寄到這裡來給他的包裹。裡頭是一封信和一本日記。
他對蝶舞的愛意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她的心已被填滿,再塞不下任何人;與其給予他錯誤的期盼,她選擇清楚地釐清彼此的身份角色,保持著該有的安全距離。
「我並非你眼中那般脫俗;而是無法挽回的骯髒不已。」
葬在後花園的女孩正是他一直想要知道的、那個她深深愛著的人。因為這份愛,她敵不過魔鬼的誘惑,將一生最愛弄成了生不如死的娃娃;就為著將人留在身邊,她卻不知道那刻便已全然失去了她。
是贖罪,也是最後的請求,她把日記送上。裡頭,是她與娃娃賣家的接洽明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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