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並不尋常。
離殤的初秋從來乾燥,不旱,但雨水不多,是收成之期。日照時間長,驟雨總在短促的黑夜匆匆落下,不為人們所見。
這年初秋卻是風雨成災,烏雲蔽日,雨一直下。政府忙於排洪,人們冒雨收割,郡內盡是狼狽。
七天後,大雨終究停了,青空下又是和煦。
「這土……」老人兩指輕捏那片落在泥上的葉,再輕按盤裡泥土,搖頭嘆息,「不好。真的不好。」把葉送到鼻頭前輕嗅。
傑克循聲音往老人瞥看,冷笑,便又忙著整理衣履。
反常成了日常,只要終究回復過來,便不值得唏噓。天下萬物在宇宙間存在,總有犧牲,都是自然。不過幾片枯葉、一把泥土,掛在咀邊根本多餘。世間有太多更值得依戀的物事。
例如成熟的葡萄。
他來自三面環海的斯吾郡。這東北首郡四季分明,坐擁大自然給予的絕美景色;藍天碧海、浪平沙細,是有名的人間天堂。斯吾的人們、逐浪的哥沙爾人從來生活簡單,為的就是放慢腳步,在這天賜的樂土上享受人生。
路途上,人們問及離開的因由,他總以沉默和笑容回應。
希述是個種族奇多的國度,天底下的任何物事都有著極其多元的可能;民族與民族之間的唯一共通點,只有嗜酒這一口。老一輩總打趣道,烈酒流竄於希述人大大小小每條血管,我們的血能醉人。有說,喝得最多最烈的卑勒塔爾人南征北討時,腰間只有槍枝和酒瓶,喝的混了仙族鮮血的美釀。
斯吾沒有葡萄。離殤有。
「又是你來得最早。」工頭笑著拍了傑克的臂胳一下,「把東園那邊搞定吧!都是好東西。」
在工房一角給酒壺添滿,他揹起半個人般高的籃子往東園走。
卑勒塔爾人的根植在希述的中部,離殤正是中部的樞紐。從北到南打通希述地脈的德和公路貫穿這個小郡的各個村鎮,包括地標區域帝別丘。
帝別丘是甚佳釀酒地段,本來多的是家庭式酒莊,出產的主要是中價貨,國內外都不甚有名。直到武士酒莊大舉吞併,成為帝別丘的唯一,並打破宿命擠身國家頂級酒莊之列,帝別丘以至離殤才成為舉國皆知的郡。
之所以能迅速冒起,皆因其主人乃希述王國一等侯和就爵士。
一等侯的賜封歸屬國君赫菲士王身邊寵信的軍機要臣、勇悍的和就將軍。他卻英年早逝,封號世襲予其獨子,那個人人鄙視的紈絝子弟。空有名號,此子沒有承襲任何勇悍或智謀,一般人皆有的上進心亦欠奉;別說於國家於社稷,於自己家族他亦是毫無建樹,只愛遊戲人間、風花雪月。
過了半輩子,彷彿唯一做對的只有娶了梅蘭家族么女為妻這事。
梅蘭家族是武將世家,但說不上高貴,祖輩在軍中最高的軍階不過三等,與和就家族難以相比。然而,梅蘭一門俠義肝膽,在軍中薄有名氣,在鄉鎮甚具威望,可以說是布衣名門。
和就少夫人是梅蘭家族當家一房這代六個孩子中的么女,名爾娜,尊稱小主,是父母和兄姐的掌上明珠。她沒有強健體魄,自幼體弱多病,難以從軍;她卻甚有商業頭腦,野心亦不少,還沒成年便有自己的小生意。
嫁與和就,是她一直引以為傲的買賣。
和就家族給予她的除了可觀的資金外,還有人脈和權力,讓她能輕鬆建立武士酒莊,打入上流美酒市場,壟斷希述中部的佳釀供應。不過一旬,她便從零開始築起為人稱道的釀酒事業,名望和地位遠遠超越務實效忠國家的娘家。
她犧牲的大概只有枕邊的位置。
幹練的她沒有絕世容顏,卻有把每一個見著她的男人狠狠勾著的能耐。她能制衡和就的風流,讓他真心真意愛上自己至死心塌地;欲擒故縱將和就把玩於掌心,操控其性情如馴獸,手段極其高明。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對和就並無半點夫妻之情,寧可把時間和心力花在酒莊,與釀酒工人幹活,也不稀罕與丈夫醉生夢死。
那天午後,和就喝得步履不穩,狼狽地來到酒莊工房,把所有工人都召來與他玩遊戲。他給每個工人半杯酒,讓他們喝下;待他們都微醺,他突然盛怒不已,讓人把斗膽把酒喝下的人毆打至頭破血流,並以小刀割他們的皮肉,火燒他們的軀幹。
然而,當刻的工人像是醉得再沒有痛感那般,在身體被折騰得死去活來時,依然笑著喝著。
那玉液香氣撲鼻,聞著便讓人依戀不已,想立刻品嚐,卻又捨不得喝下。輕呷一口,瓊漿在口腔裡轉,惠及每一個味蕾。美醞流過喉嚨,感動帶來的窒息感沖昏頭腦,血液灼熱,脈動強烈,身體輕得彷如不再存在,成仙的感覺大抵如此。
如此甘露,便是武士酒莊名物霓紅。
霓紅果味濃而不膩,滲有希述國木喬的香氣,味道錯綜複雜,層次極多而分明,甚能醉人。如此珍品本來就是要打入名酒榜的佳釀,因著喬的香氣更讓其被美名為希述武士的勇悍,成為王侯貴族的心頭愛、達官貴人獻媚的首選貢品。
他永遠不會體會到最愛在手的不顧一切。
和就這番所謂賞賜過後,酒莊跑了好些工人;只剩逼不得已的老工人,和心甘情願的傑克。他沒有被和就的顛狂嚇退,身體未能康復完全也並沒給他多少情緒;留下,非因無處可去,又或無路可退,只為那葡萄的香氣。
嗜酒如命,形容傑克似乎還稍有偏差。這是帶毒的苦酒,他卻喝得甘之如飴。
東園的葡萄冠絕酒莊,是釀製霓紅的料。可以採摘的葡萄樹上繫著紫色緞帶,滿滿填充整個東園,驟眼看去像是熱烈歡迎著傑克的到來。傑克由心笑著,想起自己正過著一直夢寐以求的生活,便覺飄飄然。即便天天喝霓紅的人也不會體會像培育武士般的釀酒過程所帶來的滿足感,成熟葡萄在手的那刻最能動人。
小主會明白的。傑克如是想。
背上籃子滿了,他掏出袋錶,笑了笑。動作越發純熟利落,輕輕鬆鬆便超出預期地完成,酒莊裡的活兒從來不是苦差。眼下還有不少時間,他便坐到菩提樹下,一手按在地上,一手拿來酒壺瀟洒地往喉裡灌。
『這土不好。真的不好。』
不知何故想起包租公,他搖了搖頭,狠喝了一口,抬頭看那懸於頭上的菩提樹葉。
這棵百年老樹是酒莊裡突兀的存在。
前人忽然劃地種樹,本來便是奇聞;後人想要砍伐,下手前卻遭遇不測,老樹為邪靈附體之說不逕而走。梅蘭小主並不相信鬼神之說,但也無意為丁點土地製造恐慌,也就由得它存在,成為酒莊工人憩息之地。
無意間清空了酒壺,傑克把剩下的澆在樹根上,倚著樹幹便睡了。
斯吾或許有著一切美好的;卻沒給予他心靈的觸動。即便是聞名的斯吾啤酒,於愛酒的傑克而言也如洗潔精般喝不下去。家鄉的平和、人們對上蒼的感恩,於傑克而言是種詛咒。
他必須離開。
家人一直勸阻,不斷說及斯吾的好、希述的壞,彷彿那依然是兩個國度。他們無法理解,卑勒塔爾人的酒怎能與上蒼的傑作相比;靈魂富足的生命、瀟灑自由的生活,難道就比不上酒精給予的虛幻?
傑克不明白家人何以能歌頌生命之餘對自己追求心靈觸動處處阻擾,但也沒怎麼掙扎。越過斯吾的邊界,什麼障礙都越過了。
醒來時,臉上有淚痕。天空泛黃,睡過頭了,他不禁吐了一聲幹。籃子裡的葡萄完好,鬆了一口氣,他急忙拭去眼淚,狼狽地站起,狠的把身上泥塵拍去。正要揹起籃子,眼角卻瞥見什麼,讓心重重地墜了下去。定神,呼氣,他緩慢地往樹的另一邊走。
那邊的根旁開了一朵血紅的花。彼岸花。
彼岸花極艷,泣血的妖艷。那抺任性的紅,刺痛傑克的眼睛,卻也讓他視線無法轉移。魔性的香氣直刺腦袋,讓他無法控制思維,腦裡只有那妸娜花姿。尤如來自地獄的美女使者,它以魔音向他發出邀請。
明知根莖有毒,他卻伸手觸碰。思維越發凌亂,身體逐漸無力,失控跌跪下去;幾乎就這麼昏掉,雙膝撞在樹根上的疼痛倒讓他清醒了點。甩了甩頭,努力把視線從那花上移離,他一手按著劇痛的頭,一手按在泥上。意圖借力把發軟的身體撐起,掌下的泥土卻鬆如泥濘,一下子讓他的身體往下再沉了些。
掌心摸到了什麼。
傑克的大叫聲傳遍半個酒莊,驚動了正為遲遲未歸的他擔心著的工頭。帶著只想回家的工人們往東園跑,大夥來到菩提樹前,便見傑克跌坐地上,臉色慘白,雙眼空洞如死。以為他跌傷了哪裡,想要將人拎起,卻沒意料自己會看見什麼。
那血紅彼岸花下,竟是一具少女屍體。沒手沒腳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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