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過南哥達與允格之間的一座小山時,天還沒亮;十多小時的步行讓老去的身體疲憊不堪,但他還是不欲停下。不能停下。拖著步伐往前走,走進廢棄了的蒙哥達城,看見那棵唯一屹立的千年老樹、樹下的殘破小貨車、車旁的人,他才鬆了一口氣。
驀然回首,只見飛揚塵土。希述的繁華就像失匙夾萬,存在,卻不屬於他。
倚著小貨車在抽煙的精實身軀往他看過來,稍稍抬首,往他微笑。這麼一笑,才讓他知道對方是個女人,一時間有點錯愕。來到伸手可及的距離,那雙靜脈浮現的健壯手臂接過他手裡唯一的行李包時,他才回過神來。
「坐進去,還是坐後面?」女人往貨斗挑了挑眉,以沙啞低沉的聲音說。
他坐到貨斗裡,接過女人拋來的毛毯披到身上,坐到靠近座艙的角落。從小窗看進去,見著女人坐到司機座,抽了口煙,把他的行李包置到旁邊的座位。然後,兩人從後鏡裡對視了一瞬;他敗退了般移過視線,背靠座艙。女人冷笑,發動引擎,小貨車在嘈吵的引擎中緩緩開動。
哥達的一切,就在他眼前逐漸遠去。
曼浮和基夫格夫之間,也是一座小山,和滾滾塵土。離開也好,回去也好,就像今天一樣,他的心情是複雜也簡單的。複雜在於依戀和摒棄之間的矛盾;簡單在於自己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當時的他,縱是對繁華依依不捨,也沒動搖回家的堅定;這刻的他,卻是對盛世毫不留戀,也沒想要遷到任何地方。
人人都在找他,包括他自己。
坐上貨車的貨斗,看著基夫格夫的景物逐漸變小,然後消失掉,他有點茫然。
基夫格夫是個遠離城市的小鎮,僅依靠每天一班的火車與外界聯繫。礦場關閉後,有能力離開的都選擇離開,只剩對這片灰黑土地依戀不已的數十戶。男的在貧瘠的土地上種植奇怪的薯仔,女的以粗糙雙手製作布鞋,生活僅夠糊口,卻也似乎足矣。
生於這樣一個窮鄉僻壤的小子不曾幻想過什麼;他所知道的太少,少得根本承載不了對現實生活有任何幻想。務農的父親在母親過世後不太說話,來來去去說的都一樣;接受上天的安排,然後落力做好。有時候,他覺得那不單是父親的價值觀,也是一份安慰。
移居曼浮,是上天安排。
跟隨兒時好友戴迪越過邊境到鄰國的曼浮當大學園務工,不僅讓他能輕鬆賺取不錯的酬勞,還接觸到當地濃厚的人文氣息,甚至有機會從旁學習,考進學院成為前途無限的醫生。眼界隨著脫貧而變得開闊,舊日舊地的舊事被擱到腦後,他的生活從此多姿多采,不再是老礦場小鎮的灰黑。
戰爭爆發那天,他匆忙離開醫院。沿路,他遇上不少反其道而行的人,衝著敵人的方向跑。但他沒有理會,車開得飛快,只為盡快回家收拾細軟。他知道自己國家的軍隊要攻佔曼浮並不容易,格蘭堡必然會掉動鄰近兵力來保護這個學術大郡;兩軍交鋒,留在城裡自然危險。只要逃到曼浮以西或以北的郡,便能逃過此劫。
一隻老舊的手錶從某堆雜物裡跌出,勾住他的視線。
離開基夫格夫的時候,父親似乎意料到他不會回去,依然一言不發,卻緊握著他的雙手不放。後來,抓不緊的勉強不來,他鬆開了手,把什麼塞進兒子手裡。那是一隻老舊的手錶,皮帶都翍口開裂,玻璃錶面有幾道裂痕。當時的他再怎麼沒見識,也知道這不是基夫格夫的普通人家能擁有的奢侈品,父親家當中最名貴的存在。
父親沒有問,他卻開口,說自己很快就會回來。十多年,他從記掛在心的每幾天寫信,到全然忘掉,彷彿上天安排一般來得如斯自然。
他跳上殘舊貨車的貨斗,看著曼浮的繁華在眼前遠去,重重地嘆了一聲。
小貨車停在一片荒野。其時差不多午後,太陽還是猛烈,女人把蓋著他臉的毛毯抽走。
「到了。下車吧。」
他稍稍坐直身體,往周圍看。除了塵土,就只有女人的身影。他並不想下車,卻不知何故被什麼力量牽引著,跟隨女人的腳步,往不知什麼地方走。走到快要被陽光溶掉,才見著一棵出奇地翠綠的樹。
「到了。」
「這裡是什麼地方?」
「你的墓地。」
他並不訝異於被出賣、被遺棄。冷笑。竟有一份欣慰浮現於心。
跳上貨斗那刻,他對將要發生的已有預見。收音機傳來震耳欲聾的行軍歌曲,愛國的情懷伴以振興民族的高漲情緒,要傳達的訊息清楚不過。在曼浮當果園工的鄰鎮男人往他的身上打量了數遍,才擠出一抺冷得結冰的微笑。
「蠢材。像你這種,談什麼愛國?」
下車,眼前是幾近凋零的頹垣敗瓦。
基夫格夫因著地勢被國軍佔據,農作物和存糧被沒收,老弱婦孺被遷往大後方,壯丁則被徵召作後勤人員。軍隊改變策略,從另一路攻入曼浮,基夫格夫亦斷水斷糧,被利落遺棄。鎮上的公所前有草草建立的公墓,沒有墓碑,只插著搖搖欲墜的木牌,其上刻著零六零八。
六月八日,拒絕參與戰爭的鎮民在這裡被槍決;包括帶他到曼浮的兒時好友、後來的基夫格夫鎮長戴迪。
在基夫格夫的廢墟裡睡了一夜,他步行前往軍隊的駐紥邊陲城鎮伊杜洛夫。謊稱早前逃跑,現在良心發現回來報到,他被調派到負責煮飯的小隊。裡頭除了兩個稍為肥胖的伊杜洛夫鎮民,還有他那年邁但尚算健壯的父親;然而,在他到來時,熬過一段軍中艱苦日子的父親已是久病未癒,身體虛弱不已。
他們沒有為重聚喜悅的機會。為了讓父親多作休息,他擔下了不少工作;物資都分予父親,好讓他能吃飽一些,穿暖一些。然而,還沒等到父親康復,他便因著重度勞動而壞了身體;拿手術刀的手變得極其粗糙,手指勞損得無法伸直。他開始質疑自己再拿手術刀的可能,對前路感到迷茫、洩氣,脾氣變得暴躁。
那個夜晚,風吹得急勁,他拉過外套披在身上,手錶從口袋跌出。
「為什麼要把那垃圾手錶塞給我?為什麼?要不是它,我現在正在格蘭堡喝著酒、吃著牛排,睡好穿好,會在這鬼地方?什麼鬼狗屁天意!什麼鬼狗屁愛國!開什麼玩笑!呸!天要是能信,現在就給我顯靈。我不要再過這種狗屁日子!」
不斷質問,不斷推搡,父親被他抓著衣領搖晃,不住咳了起來。這些每夜聽著讓他無法入眠的咳嗽聲讓他更是怒火中燒,嗓門大開吼了起來,驚醒了眾人,也驚動了守衛軍官。好些人睡眼惺忪不知所以,好些有口難言把話吞下去,都以沉默回應軍官的提問。
忽然,父親舉起一條手臂,大聲吶喊『天亡希述。國軍必敗。』軍官們上前把人狠揍在地,直到他無法站起,坐起來也無力,便拖著他的雙腿離去。
經過他的腳邊時,父親對他微笑。那笑容,亦留在被吊死軍營門外的他臉上。
那是天意。1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ftqMnDM1e
他看著父親的屍體如是想。然後氣定神閒地走進部隊統領的營帳,將那張已皺著的曼浮學院醫學院職員證置在其案頭。知己知彼,統帥要攻下曼浮,或許我能幫上忙。他如是說,臉上掛著笑容。跟他父親如出一轍的笑容。
他沒有什麼遺憾,沒有什麼牽掛,沒有什麼讓他覺得必須留下。只是,心裡有那麼一些他說不上來的東西,像黏在喉嚨裡的毛,左右不了生死,卻不得不除。
從口袋裡摸出一隻懷錶,拋給女人。女人接過,摸過懷錶上精細的雕刻,拿到耳邊輕輕搖晃,然後聽著。
滴答。滴答。滴答。
從那陀飛輪的運轉聲中彷彿看到了那張臉。
修特蘭和曼浮之間是偌大的一片松樹林,裡頭有一棵樹幹呈白色的,上有鮮血染紅的記印,有生死樹的稱號。從生死樹繞向西南,穿過樹林中唯一的小溪,便是曼浮的小村落妮坦。妮坦本來是個自給自足的村莊,住著十數戶農民;戰爭爆發前村民都被遷往他處,格蘭堡皇軍駐村,抵禦敵軍,同時保護曼浮的水源。
貫穿曼浮的菲爾河源於妮坦西北邊的高山,流經多個邊陲小鎮和村落,在曼浮市滙入流通至格蘭堡西部的泰河,是格蘭堡人引以為傲的天然水源。
那夜,妮坦的駐兵陷入沉睡,繼而被殺害。妮坦的水源被下毒,無色無味,毒殺流經小鎮和村落的所有平民百姓。曼浮市部分居民毒發身亡,官方才鎖定為水源污染;還沒來得及發佈禁令,兵臨城下,曼浮終告失守。郡王伉儷被斬殺於曼浮學院,郡府被炸毀,曼浮郡落入希述手中。
肩上掛了少尉肩章的他與同袍來到曼浮學院,親手打碎醫學院的象徵、神話醫神的石像。
逼著曼浮的格蘭堡遺民跪著圍起人牆,他們抓來一個美麗女子,席地侵犯。人們憂怨、傷心且不奮,卻無從反抗的眼神,激發更強烈的佔有慾,他們把女子操弄至血流一地。
「哥們。你也來吧。」某人搭著他的肩,把他帶到女人的面前,「你應得的。」
他看著那女子姣好的面容發白,心裡是陣痛。然而,他還是褪下了褲子,掏出陽物捋弄。同袍們把女子拎起,讓她半跪著;她使盡力地抬起臉,看著他,頓著,然後冷笑。是你。他稍愣,及後深呼吸,隨意再捋弄了數下,便把陽物塞進她的咀裡。女人一直抬起臉,眼神如勾地看著他;無論他怎麼抽插,視線還是沒移離半分。
一聲慘叫,他倒躺在地上,手按下體在地上翻滾。1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lB6VCcRk0
咀裡溢出鮮血的她冷笑了幾聲,大吼,「劣性難改。劣性難改!」再仰首大笑。1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DHPQUQrZi
轉過頭來,他看到的是如鬼魅一般的臉,向他召手,向他露出獠牙。力氣回來了,他爬起,抽取同袍腰間的刀,往女人瘋狂劈去。
你從來都看不起我。
軍刀刺穿他的胸膛,連帶心臟抽出體外。心還沒停止跳動,另一刀由下以上把陽物砍下。身體還沒跌落在地,刀從頭頂插進腦內。
靈魂在他眼裡消失殆盡,她才輕嘆了一聲,蹲在他的身旁。把袋錶置進他的胸腔內,沾滿鮮血,才置在掌心裡。手指按在懷錶上,血流竄進指頭,逐漸形成一道赤紅光束,然後消失。指頭輕碰耳後小指般長的疤痕:疤痕如蟲般蠕動,緩慢滑行,卻又沒動過半分。
世上有何物事比人更為駭人?女人冷笑,走著,消失於風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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