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熄滅,漆黑之中萊特異常集中,視線定焦。
小光點出現在舞台中央,逐漸凝聚,同時擴散開去,成了一縷柔弱的光束。光束之中,是一抹矛盾的身影;纖瘦的,同時強壯的,在目光中伸展著。或許該說,拉扯著,像被天和地控制著手腳,突兀地,痛苦地,往四方八面伸去。身體上肌肉的紋路在聚光燈下極其明顯,她的掙扎似是無中生有,也像是理所當然;當燈下黑影如鬼魅噬食她的身軀,那無形的牽絆在黑暗中變得有形。
衣衫襤褸的人在黑暗裡蠕動,在無人注視的時候往那身影爬行而來,如噁心毒蟲,就守在光的範圍外,徘徊於邊緣。他們不曾停止身體的動作,沒有一刻慢下來,保持著既有的、被輕鬆忽視的步調,等待著。就待那一刻,那猝不及防的、最精準的一刻,瞬雷一般襲來。踮腳躍起,撲向她,動作快如閃電。他們取代了那牽絆,又或融入於其中,眾目睽睽之下將她的四肢拉扯至駭人的程度。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U57M9777M
沒有人作聲,都屏息觀望,望著她無聲地向天狂嘯;在嗟嘆,在吶喊,在呼救,也像是在怒吼,在狂號,在咒罵。
然後,白雪淒滄落下。
白茫茫一片,雪花紛飛於硬繃的燈光下,帶來一股冷。依然折磨著她的那些毒蟲更是黑暗;依然徒勞的掙扎在使盡了勁的力量裡更覺無力。就像任一屠殺,旁觀者劇烈的心跳中,死亡是如此接近。
一點奇怪的光閃現,緊隨是在東方那一束金色的光灑落,落在那卑賤的下界身上。她的身體依舊如扭麻花一般與毒蟲交纏,無法脫離;卻似是看見了希望,趁那麼半秒的空隙,掙脫了右手。伸出,企圖觸碰,卻不得要領;骯髒的手再度把她摟抱著,她的身體被扭曲如蛇蠍。再沒有力氣去抵抗,她失卻了神采,蒼白如死,任由毒物將其處置。
燈滅,只留不足一人獨舞的,她躺倒在其中。魑魅魍魎四散,消失於黑暗中。黑衣人出現於黑暗裡,優雅地跳著輕如白雪的舞;明明漆黑一片,伸展的身體拉出的每條曲線、每個弧度,卻在無光的世界裡清楚能見。隨著舞步,他來到那具倒躺在地的冰涷軀體旁;安靜地等待,他伸出手臂,讓僅有的光照亮他修長的手。
如勾,他的手往旁邊輕輕揮去,來來往往,喚醒了已死的身體。她緩慢地醒來,驚訝於面對依然在黑暗裡的他;那張開的手給她的邀請,接過,她拉起了身體,也拉住了那隻手。他走進光裡,摟過她的腰肢,領著那二人的、曼妙的舞。雪落依然,白茫茫卻消失於眼前,只見相擁的二人輕舞於空中,雙雙駕雲飛天,往東方飛去。
幕簾垂下。台下掌聲雷動。神智幾乎淹沒於情感之中,那飛天的畫面久久未能揮去,萊特是被場內幾聲歡呼喚醒的。
「按計劃,給我盯緊。」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rukTyQxBC
「後台有點亂。」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yAmOrvsSy
「必要時給我清場。懂嗎?」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oZ3GgE9yz
「國軍那邊⋯⋯」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sygMASD3J
「各做各的,別管那麼多!」
總之,不容有失。
這並不是普通的舞蹈表演,而是皇家慈善舞蹈節的開幕匯演,二皇子汮王贊助及主理的年度盛會,以慈善之名聚集上流社會眾多公子佳人的社交場合。場地自然亦非普通表演會場,而是閃爍金光下首都希羅城內最古舊的建築,本為前朝祭天神殿的國家大劇院。與會的也不可能是普通人,都是希述的權貴,一根毛都能耗上幾條性命的金枝玉葉。
不為人知的是,大劇院內還有娃娃買家名單上僅存十個名字裡的九個。
整座大劇院都被國軍人馬重重包圍,每個角落都有特種兵把守,能見的都在埋伏的狙擊手射程範圍內。除卻華麗的佈景和裝潢,劇院內外亦佈置了國軍最新引入的天眼和探測器,每個身影在出現於劇院範圍內的一刻開始便受到監控。那九個人,自然有專人盯著,沒有落單的可能。
這是風險極高的場合,調查局極力游說取消,汮王卻堅持如期舉行。這是逮著娃娃殺手的好機會,浦王也就和議,調動重兵配合。
「離中場休息還有多久?」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jyUuozkzR
「半小時。」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LQ5fPeHp6
「那女人呢?」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rc7JId762
「剛進了她的化妝間。」
蝶舞,那個舞台上掙扎得令人垂憐的身影,國家一級舞蹈藝術家,是這晚匯演的唯一明星。那重頭戲是她創作的全新舞碼,亦是其告別作;她的退役事出突然,在舞蹈以至藝術界引起高度關注。蝶舞是國之絕色,出道以來一直備受追捧,以雌雄同體一般的魅力在舞台上發光發亮,是少數能同時駕馭男女角色和舞碼的藝術家。對不少藝術界人士來說,她的作品裡性別模糊錯摸,帶兩性的魅惑,是讓她從一眾舞者中突圍的主因。
對這晚參與行動的國軍以及調查局人員來說,她的與別不同在於她是名單上唯一的女性。
「老大。」耳機傳來另一年輕探員的聲音,「零號確認,暗網上有直播,鏡頭鎖定在舞台全景。」
「想是大劇院的攝影系統被駭了。」視線依然聚焦在天眼畫面上,萊特輕敲腦袋,「下了重注,自然想親眼看到賽果。繼續監視,不要打草驚蛇。」
「收到。」
暗網上的盤口已累積天文數字的注碼,賭的,自然是娃娃兇手的目標是誰,以及其可會被捕。
對娃娃殺手來說,大概沒有比這晚更好的下手機會;即便是他未能殺掉目標,也能立即找另外的補上,兇案幾乎能說是必然。對國軍,以及混在賓客裡的獎金獵人來說,亦是沒有比這夜更好的機會將殺手擒獲。對調查局來說,則是無比矛盾的場合,可說是沒有確實目標的行動。而萊特只能嘆息,無法釐清自己心裡到底想看到怎麼樣的結果。
金睛火眼,因為契機瞬間即逝。
但對於蝶舞來說,沒有任何緊張的必要。她的表演結束,來到後台時,狹窄的通道裡擠滿人,無不向其致以澎湃掌聲和歡呼聲。在當紅的時候退下來,有人覺得可惜,也有人心裡猜疑;而能得到這樣的簇擁,亦算是無憾。她只點頭,微笑,步履匆匆地往自己的化妝間走去。
站在門前的戈納稍愣,看著這如天仙一般歸來的女子,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蝶舞小姐。恭喜。」
尷尬地微笑,說罷他便把門鎖打開,讓女人步進。
她怎麼可能是買家呢?戈納看著通道裡其他的舞者在忙,忙著準備下一個表演環節,忙著互相稱讚,忙著拍照留念,嘆了一聲,便站到一旁那國軍特種兵旁邊,看著化妝間的大門。
坐在鏡子前,她輕撫自己的臉,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lB94DfQ9e
苦笑。這臉上的舞台妝容在鏡子裡很是猙獰,根本沒有遮蓋臉下那齷齪的靈魂;只是,無人看得出來。也或許是,根本無人在乎;只要看到的是一張漂亮的臉,即便塗抺了醜陋的脂粉,即便是眼神空洞,就好。她帶狠勁地把臉上的妝容抹掉,在臉龐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抓痕;這花了的臉,反倒讓她心情大好,笑了。
然後,便是鏡子裡頭的另一張臉。
那是一張被黑布遮了個全的臉,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裡,卻有著極其耀眼的光,從深處而來,如勾般攝人。不禁心裡一陣悸動,一朵花在裡頭綻放;美艷而不嬌,滲出淡淡淒然。
「你⋯⋯可有看到?」
那人並沒回答,也沒有動,依然以那雙眼睛看著鏡裡的蝶舞。
這種凝視,提醒她這一切的可笑。幾乎忘了自己為了什麼來走那荊棘滿途的路,追那舞台上耀眼的夢;然後迷失於花花世界裡,被慾望吞噬。那勾當骯髒不可饒,她卻從不察覺;直到遇上眼前這個人,這張臉,心裡的凌亂再難掩飾,才醒覺,然後恨錯難返。
「我可以再看你的臉嗎?」
看進那雙眼裡,被那光芒弄得目眩神迷,她無法確認那是蒼穹的召喚,還是地獄裡來的鐵勾。從那樣的眼神裡,她忘卻了痛苦,忘卻了怒忿,忘卻了不甘;只記住那一絲無法言傳的美麗,那不屬於塵世的留戀。
那怕只此一次,知道只此一次,能進他眼裡,便已然足夠。
『現在中場休息十五分鐘。』
人們魚貫從劇院步出,在門庭內把酒言歡。待汮王出現,都向其拍掌致意。
三位皇子當中最為低調的汮王外貌俊朗,卻帶一絲陰鬱,看上去有點弱不禁風的書生氣息,是皇室成員裡極為低調的一位。縱然低調,他的聰慧和擅於權謀卻是權臣之間明白不過的事;作為國君身邊的諫臣,皇儲鬥爭中他並沒一絲落後之勢。與父君和兄弟不同,汮王熱衷於文藝多於武學戰術,順理成章地負責希述的文化和教育政策,民望亦在其積極改革中不斷提升。
這次匯演可說是他對外的一次權力宣告。同時,亦是他對蝶舞表明心跡的最好機會。
從蝶舞出道的首場表演,演的不過是舞劇群舞裡的無名角色,他便成了其裙下之臣。她的身影深深刻在汮王的腦海裡,久久無法揮去。他明目張膽地給予她不少機會,讓她極其順利地開展她的舞蹈事業;縱是撇不開她的天分和努力,她的成功依然很大部分憑藉汮王的提拔和相助。坊間一直流傳皇室內務府反對汮王與蝶舞的婚事,實情卻是伊人多番拒絕男方的追求,只以紅顏知己的身份經營兩人之間天地相隔的關係。
這晚的盛大匯演,大抵是他最後的一次嘗試。
「上校。人數⋯⋯」
監控室內通話器傳來國軍那頭的對話,盡是彷徨。同時,中場休息結束的鐘聲響起,歡欣地談笑著的賓客從容不迫地回到藝術廳內。萊特腦裡一閃,指示隊員逐一展示各天眼的影像。
「立即看看什麼環境!」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E6z71Ck7w
「國軍那邊好像亂成一團了。」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kU0T7bW4T
「戈納。你那邊呢?」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aAWVQNq3v
「沒動靜,老大。蝶舞還在裡面,沒出來。」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ugj4NkoLG
「似乎走丟了幾個。國軍那邊已開始搜了。」
劇院內掌聲如雷,汮王站到台上,接受眾人的歡呼,準備開始他的發言。看著屏幕上汮王的從容,萊特無來由地感到一絲疑慮,繼而一股惶恐湧上,淹沒心田。他向旁人要來了節目場刊,毫無特定目標地翻著。通話器傳來的話語越加急促,情況似乎極壞。
「戈納。」翻到蝶舞的介紹頁面,看著她那絕色臉容,「敲門。」萊特的臉變得蒼白起來。
「老大。她沒應。」
「繼續敲。敲到她應為止。」
「還是沒人應。」
「別等了!破門!」
戈納稍愣,然後向國軍的特種兵示意,對方便拿起斧頭把門鎖砍了。嚇人的巨響,奇怪的舉動,引來走道上其他的表演者往這邊看來。好些蝶舞的舞者一臉不滿地上前詢問,通通被攔下。門鎖掉落,特種兵踹開了門,戈納立即隨之進內。只見蝶舞伏在化妝桌上,露出如玉的背項。在國軍人馬搜著房間各處時,戈納走到蝶舞身邊,彎下身查看。
來晚了。
節目場刊內這麼寫著,她的舞碼是獻給敬畏不已那位的禮物。以生死慾望為主題,一個下凡仙子被塵俗慾望纏繞,誤墮迷網,繼而一死以謝罪,被命運使者帶走的故事。大家都以為她所指的那位便是高高在上的汮王;現下只有萊特明白過來,那位指的是來取她性命的人。她是早料到自己將遇不測,卻是甘之如飴。
萊特趕到後台。其時知情的舞蹈員要不在痛哭,要不在阻擋其他好奇的人靠近;房間門外通道的十數米範圍都清空,只剩國軍和調查局人員。國軍這晚的指揮官,浦王身邊的老臣索寧,亦已趕到,咀裡呢喃,似乎還未能接受這事會成為行將退休的他難以抹去的污點。
「如何上報?」索寧怒吼,「如何上報?」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mWcETFWtS
「死了的就交給我們。」萊特插話,「你們負責活人,重中之重。」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CI2pi9vJx
「但是,老大,國軍那邊似乎已經亂了⋯⋯」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LcvfCND37
「國軍需要調查局支援嗎,上校?」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lW1js79qY
「你們能做些什麼?」老臣的氣焰不減,語氣裡盡是蔑視。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9OypGQRP9
「沒什麼。」萊特冷笑,把沒點燃的香煙啣在咀裡,「不過多幾對手。和幾個腦袋。」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kyy9hY8oz
「你⋯⋯」索寧往萊特靠近,壓著聲線,「⋯⋯有什麼想法?」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i02QDSp31
「除了搜,還能做什麼?」萊特再度冷笑,手置在索寧的肩上,瞇起眼,「都是在跟娃娃殺手玩捉迷藏而已。」
索寧沒好臉色,但還是口頭應允,讓萊特參與國軍的調配,同時繼續統領調查局人員。二路計劃起動,除卻幾個狙擊手以及堵住劇院各出入口的士兵外,國軍及調查局全員退出劇院,兵分多路在這建築內搜尋那八個人的身影。大劇院外調查局的無人機亦加緊偵察,與周遭天眼的畫面交疊,傳送至零號負責的人面識別系統,從外包抄攔截。
「老大。」右耳耳機傳來戈納的私密通訊,看上去運籌帷幄的萊特心墮了一下,「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他除下左耳耳機,躲到控制室的一角。
「別婆媽。有話快說。」
「那個,蝶舞的房間⋯⋯」
「清空了沒?朗盧怎麼說?」
「他還沒到。不過⋯⋯」
「快說!」
「那個房間,除了那道門,沒有其他出入口,連通風口都沒有。是個密室。」
通訊器傳來各國軍和調查局小隊的報告,除了表演依然進行中的劇院,國家大劇院的每個角落都被清空及封鎖,也沒找著那八個貴公子。大劇院的外圍,無論花園範圍、停車場,還是建築物外牆,甚至是尖塔的頂端,也沒見著他們的蹤影。
他還能把他們帶到什麼神秘的地方?
「舞台呢?」萊特立即戴起耳機傳話,「國軍一號連。舞台前後搜了沒?」
「連燈架都搜了。沒發現。」
「劇院狙擊手。」
「沒有任何人進出過。」
「廁所呢?」
「搜了。」
「上校。總長。請指示下一步行動。」
根本沒有下一步。
萊特沉默了片刻,突然便把手裡的場刊狠擲到牆上。什麼生死慾望,鬼東西,能讓人獻上畢生舞藝,心甘情願受死的,我們拿什麼跟他鬥?和就的宅邸、芳曼親王的赤行宮、國家大劇院,通通都是密不透風的高度設防建築,他卻輕鬆進出,殺人於密室之中。是遇上了極高智慧的連環殺手,還是惹到了死神了?
「老大老大。」
「說。」
「祭天殿。」零號抖了抖,道,「暗網上有人開了盤口,死亡地點。現在只剩祭天殿。」
「是什麼東西?」索寧問,萊特並無理會,他便追問,「部署時並沒有⋯⋯」
「上校不可能不知道。」耳機內戈納冷笑了一聲,看著朗盧把蝶舞的屍首置於地上,「當年我族攻入神殿,國軍下令對神殿內的前朝祭司格殺勿論吧!」
那個被刻意忽略掉的地方。
戰時,卑勒塔爾的軍隊以殘酷的侵略方式聞名,屠城是手段,滅族是野心;赫菲士王並沒言明對其他族群的仇視,卻顯露在各種不必要的舉措裡。攻佔希羅這一前朝重地時,他的視線便放在這座祭天神殿上,鐵了心要讓這前朝國教徹底覆滅。不單把前朝尊貴的大祭司當場處死,砍下頭髗吊在祭天殿門外,更以殘虐手段磨折祭司的宗徒和信眾,並棄置於昂山亂葬崗內不得善終。褻瀆信仰之事牽連甚廣,引發的大規模示威和抗爭迅速擴散,久久未能平息,迅即演變成極端武力鎮壓,記入史冊的死傷數目讓人難以釋懷。
為了淡化這備受非議的舉措在希述建國史裡的影響,赫菲士王遷都希羅,並大量殖民,鼓勵及強逼跨族通婚。學校裡的教材被大量刪改,隱去這段歷史。宗教相關的建築被拆卸或改建,神殿亦被強行褪去宗教色彩;宗教活動被禁止,國家主張無神論,反對一切未被科學證實的物事。相關的人文和神學研究亦被禁止,典藉被銷毀,學者被強行勞改。老一輩的人們對此段歷史不敢忘,也不敢記起,只有惶恐流傳;然而,年輕一輩的人們對此卻已無認知。
當他們來到這被刻意抹去的祭天殿時,便只見八具年輕的軀體橫躺,鮮紅的血從脖子上的刀痕裡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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