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一公里範圍內,挖出了數十具遺體或遺骸。除卻尤多利在現場檢驗的那具外,屍首殘骸都因日子久遠或過於殘缺而難以確定死因。尤多利的團隊日以繼夜覆檢,才能在細微之處發現屍體之間的共通點以作進一步推論。10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ovTBL7Xuk
她們極有可能是娃娃製作過程中的失敗品。
國軍的批文沒弄到手,懸掛在峭壁上的屍體依然吊著。和就依然失踪,他的夫人精神崩潰住進了療養院;所有線索都斷了。調查局上下除了細閱尤多利團隊呈上的驗屍報告外,調查工作完全停頓。
傳媒大肆報導娃娃案情,並在法醫用語和鬥場的事上大造文章。
極端,似乎是尤多利的人生主題。她是最受國民愛戴的貴族,程度甚至超越王子和公主;但她也是最受抨擊的貴族,公務上的一舉一動都被惡意解讀,與家族的黑歷史連上。兩方面各走極端且同時進行,她無時無刻都在愛恨之間跳飛機。
她本該習慣,這回卻墮入自我討伐的心理狀況。
明明沒有自責的理由,清楚知道錯不在自己,且已盡最大的努力履行自己的職責;她卻覺得自己是罪魁禍首,要為這一切負責。明明一笑置之便能跨過,她卻感到身不由己、無力,事情即使依然存有變數她也不敢抱有任何希望。
那是突發性抑鬱的症狀。不想就醫,在大宅內發了一整天的呆後,她驅車前往曼浮。
曼浮位處昂山的西南方,兩者之間隔著一個修特蘭郡,屬希述西部地區。戰前,它是格蘭堡的學術首郡,頂尖學府雲集之處,聚集了不少學界權威和專科大師。在兩國的大戰中慘遭屠城,死傷無數,更被割讓予希述,曼浮是格蘭堡的殤。10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G9h8XxD3J
因著生命網絡的建構需要,赫菲士王破天荒讓曼浮享有高度自治,對濃厚的格蘭堡氛圍並沒太多干預,曼浮亦因此住了不少『旅居』的學術精英,成為奇怪的『異國風』郡。
尤多利曾在曼浮學院醫學院深造,對它鍾愛不已。她喜歡曼浮的一切,尤其低調的奢華裡滲著濃厚學術氣息,和思想開放、知識先行的氛圍。曼浮裡的人都熱愛追求知識,喜歡學術討論和切磋,對知識外的事物都興趣缺缺;彷彿脫離了世俗,卻又感覺極其實在。
在曼浮,尤多利一等侯的身份並無意義,反而其洞察力和智慧讓她這位年輕法醫能在不斷的學術討論和切磋中築起廣而壯的人脈網。網內不乏譽滿國際的國手和備受注目的新星;只要她願意,即便離開曼浮多年,也能隨時找到思維衝擊。
車子停在曼浮學院外圍那住滿學院教授的住宅小區某座獨立屋前。
應門的是位俊俏的翩翩公子,面如冠玉,雙眼藏有星宿,笑容如午後和煦的陽光。他看來年輕,卻不失穩重;穿上綢緞晨褸,滲著皇族氣魄。
「姿行?怎麼不先給我通知一聲?」
公子把尤多利招呼進內,安置在客廳壁爐前坐著,便上樓更衣去了。他笑說自己衣著寒酸;尤多利只笑著目送,及後搖了搖頭。他穿的是一針一線都是人手縫製的高級晨褸,完全跟寒酸沾不上邊;但她很清楚對方對儀容和禮數的極端執著,也就隨他了。
一個女人捧著白色托盤步進,在數步之外往尤多利躬身行禮,為尤多利奉上熱茶和小蛋糕。小蛋糕賣相精緻,像一件藝術品,看著便讓人垂涎欲滴,甚至比皇室國宴上供應的更誘人,很快便把尤多利的目光吸引過去。她興致勃勃地拿過小叉子,淺嚐了一口;這味道,亦是比皇室御廚出品的有過之而無不及。
「德勒小姐弄的蛋糕竟然這麼好吃。勒飛是把一個可以紅遍全國的餅師藏在家裡了!」
這麼一說,讓名叫德勒的女人滿臉通紅,捧著托盤的雙手發抖,身體也僵作一團。
「大人…大人過獎了!」她彎著身,顯得極為不知所措。
「說實話,要是讓皇太后嚐到這個,保證明天就有車子把你帶入宮中。」
「大人…」德勒把身彎了下去,幾乎要把腰都折了,臉是綠了。
「勒飛乞求尤多利大人高抬貴手啊!」公子的聲音從客廳門廊那裡傳來,笑著,人快步來到尤多利的身邊。「寒舍隨時歡迎大人來,蛋糕隨便吃,茶隨便喝,但人呢,萬萬不能帶走。沒了她,我可不行。」
話落,德勒的臉紅得像火燒一樣,匆匆敬禮後便離開了客廳。
「是我還是你,把德勒小姐嚇跑了?」尤多利笑著問,輕呷一口茶,「這番話傳了開去,怕你的萬千擁躉和狂風浪蝶會把她溶掉啊,瑜教授。」
公子笑著,喝一口茶,嚐一口蛋糕,沒有回應。
瑜勒飛,曼浮學院的明星學者之一,最為國民所知的心理學教授。一張絕對的俊臉上總掛著親和力十足的笑容,加上一絲不苟的衣著打扮和幽默而不失睿智的談吐,瑜勒飛極具個人魅力,征服及俘虜不少人心。10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OkAkgUEv8
學術上,出自他手的好幾個科研項目都有突破性、前瞻性的結果,奠定了他國手級的學術地位。他的影響力亦因著其致力於學術普及活動而擴大至學術界外,著有的多本心理學讀物都非常暢銷;風頭無兩,他是廣泛為學術界別以外人士所知,並有一群忠誠的擁護者。
說他如明星一般存在絕不為過。希述王室對此深表憂慮,只因他亦是格蘭堡貴族、世襲國公鎮陵王爵朽王。
在曼浮深造前,內務府先行呈上十數頁的報告,詳列瑜勒飛的背景和閱歷。尤多利不可能對如此具人氣的學者一無所知,報告裡提及的她早有耳聞;內務府不過是要向她強調王室對此人的高度懷疑以及給她嚴重的警示。
或許這便是促使她與其接觸並變得熟稔的原因。
她旁聽了瑜勒飛的講課,被他的個人魅力和獨特見解深深吸引,便主動邀約。他們共晉晚餐,席間聊個天南地北,也深入討論一些哲學性的問題。思維的交流和碰撞,惺惺相惜,流於自然地二人成為無所不談的朋友。
她感應到他的深不可測;還有一絲熟悉感。
「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我可要感謝它。」
這麼一問,尤多利愣了。
雖說成了無所不談的朋友,他們相識的日子尚短,彼此認知尚淺,說不上知道對方什麼,更別說了解。然而,尤多利對這個男人的信任似乎超乎想像的重,一見如故都難以解釋在他面前的那份自在。當感覺自己的情緒不穩,她立刻想到的人就是他。不因為他是心理學權威,而是在他面前,她尤如有了一面照妖鏡。她總能輕鬆地說著想說的;想說的,在他面前也總是多得很。就像腦袋裡、心深處有那麼一個鍵,連自己都摸不到,他卻總能按下去,打開攔著感情的那一道堤壩。
「你……可有看關於娃娃案的新聞?」
「大概。不過,你知道我對大眾傳媒總有保留。」
「他們翻出的倒是事實。」
「事實在扭曲的報導手法下也可以是虛假。」他笑著,往她靠近半分,「真相沒法把受眾帶到他們想要的方向,便不值一文。」
「你覺得他們要的方向是什麼?」
「仇恨。」
「我難道就那麼不討他們喜歡?」
「不過是政治。你懂的。」
尤多利苦笑。
她討厭政治。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無法抽身,只能盡量躲。
法醫是一門孤獨的專業;裡頭不乏人事,凝神於工作的一刻人還是孤獨的。那種孤獨,很絕對。你知道世界的存在,也知道自己身處其中;但你感覺到的盡是虛幻,明明理解自己以外別無他物。那是一種絕對的無助感,但你無法向任何人透露;根本不存在他人。有時候,她會在觸踫那些屍體時質問自己,你和他們到底有何分別。
「那不可笑嗎?」
「人性本來就是可笑的。」
「我很迷惘。很矛盾。」冷笑一聲,雙手不禁互握,「有人問,為什麼將一切責任獨攬?那明明不是我的錯。我說,擁有特權的我無法置身事外。可當一切都被推到我身上,所有人都指責我時,又不住去問,為什麼是我?」
「人總有一股逼切的需要去將一切歸因,很渴望能回答世上每一道問題。這個人為什麼會被殺?因為他是一個壞人。他做錯了事。他得罪了人。一步一步的推演下去,有些事被標上很宏大的原因。這個人為什麼會被殺?因為蒼穹要他死。那為什麼蒼穹要他死?因為他做了蒼穹不能接受的事。什麼是蒼穹不能接受的事?就是不容於道德的事。什麼是道德?如此推演下去,永遠沒有終結的一天。
「我們必須接受,有些問題並無答案。無終止地追求答案,講因果,只會溺斃於求知慾中。人,其實可以簡單一點。」
「如何?」
「找一個能掌控的理由,相信它。」
「那不是自欺欺人嗎?」
「如果問題根本不存在答案,任何答案都是錯的,也都是對的。與其找一個讓自己沉溺的答案,對世界毫無作為的答案,何不簡單一點,找一個能讓自己相信的,能給予自己後路的?」
尤多利沉默,腦袋裡翻浪。
她喜歡瑜勒飛能讓她的思維駛進高速公路。青梅竹馬的那些王室貴族,包括她的澄王,無一有這能耐;同為法醫的,甚至會因為明文規定而變得被動、封閉。就算是萊特,有著跟其他幹探不一樣的思維,總有讓她能細味一番的話語,也無法讓她進入這樣的思維狀態。只有瑜勒飛,能讓她從根本挑戰自己既有的任一思想。
「無端被指責,我能明白那種挫敗和迷惘。有時候,只能放慢一切,集中於呼吸之間,讓交瘁的身心歇息,才能尋回平靜。」
「其實,我想我對娃娃案的重視,有著很私人、很自私的理由。」
「那是一件好事。動機與自己相距太遠其實不好拿捏,只會讓事情失去量度和意義。」
「你是第一個認為這是一件好事的人。」
「不意外。不過,據我理解娃娃案已超出你的能力範圍。再摻一腳,恐怕你要面對更多的政治角力。在你能回應那私人、自私的理由前,磨人的只會更多。最無奈的是那問題可能根本沒答案,沒有回應的可能。而……」
「但我必須要做。」瑜勒飛沒想到尤多利會打斷他的話,愣了愣,才又微笑著。「無論聽起來有多可笑。」
「可以分享原因嗎?」
「我不想再順著其他人心裡面的想像去活。我並不是一個英雄。從來不是。」
他沒有說話,收起笑容,以那雙深邃而閃亮的眼睛看著尤多利的臉。她沒有被這雙眼裡透出的強勁視線嚇退,霸道地以堅定不移的眼神回應。若說瑜勒飛的眼睛藏著星宿,此刻的尤多利眼睛裡亦是鑽石般耀眼。
人心脆弱,有時只能自己擁緊,或許能打開另一條路徑。
不久,瑜勒飛笑了。這回,他似乎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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