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度 - 三角

從旁邊的櫃裡拿來木頭，萊特在壁爐前忙上一會兒，才把火燃起。笑得燦爛，從傭人的盤子裡取過濕毛巾，邊聊邊把雙手擦乾淨，好不快樂。然後拿過啤酒，坐到單座沙發上，喝了一口，嘆了一聲。

看進朗盧眼裡，這一切都突兀。

坐在昂山郡王的宅邸裡，手裡是皇室貴族專享的貢品名茶，眼前是一直不怎麼看得順眼，卻又不怎麼說得出毛病來的死差佬，他有點茫然。萊特的舉止毫不遮掩地說著令人訝異的事實，更是讓他心裡有點毛。

「你和尤多利的關係果然不簡單。」他冷笑，喝了一口茶。

「的確。」萊特笑著，往他隔空做了個乾杯的動作，便又喝上一口，「食人案到現在。」

「你以為我會賣帳？」

「是。」萊特點了點頭，笑著，「你還沒察覺到，我們三個其實挺像。若然我們三人連成一氣，我就不相信我們不能替那些女孩討個公道。」

「嘖。」朗盧放下茶杯，雙臂交於胸前，冷笑，「當了那麼多年的差還那麼天真，還真有你的。先不說我跟你，我跟尤多利還能連成一氣？」

「你的心裡其實很清楚。」

朗盧再度冷笑，然後沉默。萊特則笑著，蹺著二郎腿，瞇著眼睛盯緊他。

沒多久，尤多利步進偏廳，往二人打了個招呼。萊特一如以往熱情回應；朗盧則依舊目中無人地隨便揚手，連該有的禮數也免掉。身後的管家想要發難，被尤多利的眼色阻止，放下文件便退了出去。

「驗屍報告？」萊特問，替她斟了一杯茶。

「嗯。」微笑，點頭致意，尤多利坐了下來，喝了一口茶，「跟芳曼親王一樣，一刀致命，不多流一滴血。」

「聽戈納說，那女人的臉上還有笑容。」

「確實如是。不過死了後的笑容，難說真假。」

「沒死的人臉上的笑容，也不見得說得上來真假。」朗盧冷笑插話。

萊特往他挑了挑眉，搖了搖頭，往尤多利苦笑。她只微笑，喝著茶，看著他把身邊的盒子送到她的跟前。接過，置在大腿上，輕抿盒子的邊沿。

「物歸原主。」萊特笑說，往朗盧看去，「到你了。」

「哼。」朗盧臉上笑意全無。從地上拿起公事包，掏出文件，擲在他身邊的几上，才扭頭往尤多利拉出不屑和嘲諷味濃的冷笑，「這麼有趣的鑑證報告，不知道郡王會拿什麼跟我交換呢？」

「你還挺大膽的。」萊特也給他一個冷笑，「能替尤多利大人做事是你的福份吧。」

「你喜歡做她的狗是你的事。」往給他豎中指的萊特無聲吐了句髒話，便又往尤多利的臉上盯，「我甚至還沒想到要不要跟你交易。」

萊特帶點怒氣地起身，想要把人拽起揍一頓的架勢；被尤多利一絲不帶情緒的眼神壓了下去，才又坐回去，喝著啤酒。

「我也不是想要跟你交易。」

尤多利打開文件夾，把裡頭的一個信封和一個小絨盒拿起，合上文件夾，又把它們置在其上。盯著那小絨盒看了很久，才拉出微笑，凝視著朗盧。

「無論你有沒有打算跟我說說你那份報告裡的內容，我也會把這個送你。不過，你只可以選取其一。」

「想跟我玩什麼把戲？」

「你為什麼那麼討厭我，我很清楚。」

「說什麼討厭。大人，這麻甩佬不過是⋯⋯」尤多利揚手阻止。

「但我可以做的不多。」

她的眼神誠懇，但不減銳利。

朗盧稍頓，臉上掛上忐忑，看著文件夾上那個絨盒和信封，呼吸變得急促。他往尤多利的臉看去，只見她一臉嚴肅認真，不像有詐，便給她一個眼色。她點頭，他便伸手去拿那絨盒。

裡頭，躺著一枚簇新的英勇銅章。

「這⋯⋯」他倒抽一口氣，久久不能言語，一滴眼淚在眼眶裡轉，「⋯⋯是在可憐我嗎？」

「我翻查過記錄，你的母親的確是以你父親的英勇銅章作抵押來鬥場討工作。不過，那枚銅章不見了。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以昂山郡王的身份向你父親再頒下一枚。」

「我的父親當年是在芳曼親王麾下英勇殉國，你⋯⋯」

「你應該知道，你父親參與的陵森戰役在國軍文獻裡是被刻意淡化的。你父親和他的隊員連屍首都沒留下，在文獻裡亦只是以普通殉職記錄。那丟失了的銅章和這相比，」尤多利看了看朗盧手中的銅章，「我希望你看得出我的誠意。」

「誠意？」

「我知道無論我做什麼，都彌補不了鬥場給你的傷害。我不求你原諒或諒解，只希望你能嘗試⋯⋯」尤多利拿過信封，揚了揚，「⋯⋯放下過去。」

「你可知道，我的母親是怎麼死的？」眼淚注滿眼眶，卻沒法遮掩他眼裡的恨怨；怒目而視，聲線抖震，他起身往尤多利踏前了一步，「鬥場的死屍多得她清理不來，活生生累死的！」

「然後混在被鬥死的屍體堆裡，扔到昂山下。」

「我連她最後一面也見不到！屍首也收不回！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就像憑空消失掉那樣！你叫我放下過去？我怎麼放下？你說！我怎麼放下？」

他狠的一踹，文件連同那几翻倒，紙張四散在地。他狠的將那置著銅章的絨盒擲在地上，不住咆吼，徹底失控地痛哭狂叫，狠踢地上的紙張和偏廳內的其他物件。然後踢在沙發上，失卻軸心跌倒在地，便這麼躺著哭個死去活來。

萊特想要上前慰問，被冷靜得有點嚇人的尤多利阻止，便只能沉默地等待。良久，才等到他坐了起來，垂頭冷笑，把那銅章拾起。

「第二個選擇是什麼？」

「我不能告訴你。你只能選擇知道，或不知道。」

「還有什麼可以弄死我？即管拿來吧。」

尤多利轉過臉去，與他四目交投。彼此的臉上都是令人不寒而慄的冷漠，像是世上再沒什麼能挑起他們的情緒；就連萊特也在這樣的對歭中感到惶恐不已。

她伸出拿著信封的手。只消一瞬，一抺冷笑，他起身來到面前，接過。裡頭是一幀照片，照片中是個老態畢現的男人，滿臉花白鬍子，銀髮凌亂，站著，笑看著鏡頭。

那是老去了的父親。該已死去的父親。

「這⋯⋯這是什麼？」

「參與陵森戰役的一百二十人大多死於異地，只有十二人活了下來。」

「不可能！他們全都犧牲了。全部⋯⋯」

「國軍對外宣稱全員覆没，但這十二個人並沒死，而是被國軍以失心瘋為由軟禁在巴逐邊境一條村落，並老死其中。你父親是在三年前過身的。」

「你說謊！」

「如果你覺得我說謊，那枚銅章你收下，繼續相信你的父親戰死沙場。」

頓著，良久，然後仰天大笑，笑聲中帶著朗盧半生的傷痛。那個苦盡了一生的女人到底做錯了什麼，要被這樣瞞騙、戲弄？自己又做錯了什麼，要抱著不知哪來的恨怨半生，滑稽地過著痛苦不已的日子？那個在某個偏遠地方安然渡過晚年的男人，要讓他們母子情何以堪？

滑稽到頭，映照的是人類可悲的無知。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可以說是贖罪。也可以說是祭奠。」

「憑你一人就能贖這重罪？」

「不能。能做多少便是多少。」

「你覺得這樣對我就能贖罪？」

「多少。」

「憑什麼？」

「憑著我對你的了解。」

「你對我的了解？」

「像我們這樣的人，只有真相才能撫平我們的傷。」

這回，朗盧像是被提醒了般，腦袋裡湧出一大堆思緒。他一臉愕然地看著尤多利的臉，漸漸被這張無比堅定的容顏說服。沒有了往常那高雅笑容的她，反倒是俘虜了朗盧的心。他搖著頭，以衣抽擦去眼角的淚，笑著，拾回那絨盒，將銅章放進去，合上，放在尤多利那沙發的扶手上。

「你就沒有恨過自己被無辜拉進這個漩渦裡嗎？」

「那是命運。」尤多利微笑，縱是牽強，不無真誠。「去恨命運，於事無補。」

朗盧不住笑著搖頭，走到火爐邊，將手裡的照片拋進去，看著其燒成灰。

讓人稍稍清理，三人才再坐回去。朗盧把帶來的文件送到她手裡，笑問可能賞他一杯酒。萊特笑著，沒等尤多利的示意，便在一旁的酒櫃裡拿來酒杯和酒，斟滿，送到各人手裡。

「盒子無甚特別，是大人家族專用的木材，大概是為考驗我才讓我鑑別。」

「只是順道看看我的木匠可有偷工減料。」尤多利笑說。

「不過，裡頭的刀就大有文章。」朗盧笑著，喝了一口酒，讚嘆不已。「不知道大人可知道什麼是魔金？」

「是混入黃金和其他物質而成的玻璃。」

「不錯。魔金透明而帶紅，透光度會隨物質混合的比例調節，非常堅固，比強化玻璃甚至好些合金都要硬淨。因為混入了黃金，魔金造價不菲，平民百姓買不起，但王侯貴族就非常喜歡在各種擺設裡用上魔金。大人的宅邸也用上不少。」

「不瞞你說，家父非常喜歡。這刀裡頭有魔金？是刀柄上的裝飾？」

「是刀刃。」

「刀刃？我從沒聽過魔金能用在刀刃上。」

「是。魔金不可能用作製作刀刃，始終是玻璃。那是因為它不過是刀刃裡頭的其中一種物質，其實並非重點。」

「哎。你可不可以說話快一點？直入重點能不能？」萊特笑著說。

「如果將這刀放在月光下，刀刃會發出紫色的光；因為裡頭除了魔金外還混有一種能反射出紫光的、叫炩的物質。這才是重點。」

「炩？」萊特抱怨，沒問一聲便打開了盒子；尤多利稍有詫異，他才沒把刀子拿在手裡看。「什麼來著？聽都沒聽過。」

「不出奇。炩極為稀有，就算是在科學界也沒多少人聽過，接觸過的就更少；這也是我第一次接觸到。根據文獻記載，這物質只在幾個地方發現過；巴逐、源寒的寒山、塞尼的邊陲森林。」

「很厲害的嗎？」

「這東西是做兵器的好料。加入炩來鑄造的刀具鋒利無比，無堅不催，削鐵如泥；再加入魔金，其鋒利程度是以嬰兒的力輕輕一推，便足以將人一分為二。在空氣中一劃，能隔空劃破皮膚。大人這把刀，就是這種嚇人的貨色。」

萊特的臉上盡是好奇，看著尤多利。她頓了頓，點了點頭，萊特便拿起刀，往一旁的茶几輕輕一劃，茶几的一角便被削掉。

「這種武器，誰有了不就得天下了麼？」萊特驚嘆，想起輕輕在空中揮動此玩意，刀風也能殺人，便立刻把刀放回盒內。

「正解。」朗盧微笑，後又收起，「不過，這種物質在戰前已被採光，能從原礦石裡提煉出炩的人也大概死光了。」

「那這刀起碼有三十年歷史了？」

「那也未必。」朗盧稍稍往尤多利靠近，笑著，「戰後十年，還能在一個地方找到這東西。」

「寨城。」她回答得甚是淡然。

「不錯。」笑著，又倚著椅背。「寨城的黑市買賣。懂得從原礦石裡提煉出炩的就沒有，但能用炩來鑄造武器的人倒有幾個。這種刀具曾被賣到鬥場；不過因為太鋒利，殺人太快太乾淨，滿足不了鬥場中人的獸慾才被棄用。」

太快。太乾淨。

「不敢問大人這刀哪裡來。不過，這樣的武器放在身邊也是危險；不得已需要用上時，恐怕亦會傷及自己。我勸大人還是把這刀置在相對隱蔽的地方較為妥當。」

「不拿出來不就行了？」

「這刀幾乎能殺人不留痕，血也不多流一滴。若被歹人拿了去，自然就危險非常。」

不多流一滴血。

「朗盧。你怎麼那麼清楚？」萊特不禁對朗盧起疑。對方笑了。

「我曾想要把母親的遺體掘出來安葬，也想要到鬥場殺幾個人以泄我心頭之恨，卻反被鬥場的人毆打一頓，幾乎送命。我知道，若要報仇，就只能靠智謀。我把鬥場和寨城的東西都研究個遍；只不過，還沒研究出什麼來，寨城便燒通頂，鬥場關了，已沒有給我報仇的機會。」朗盧不禁晃了晃腦袋，嘲笑一下自己。「上一次掘出的那些遺骨，可能混有我母親的。」

說罷，朗盧把頭枕在椅背上，嘆了一聲。尤多利無話，看著几上放刀子的盒發呆。萊特看著沉默的尤多利和朗盧，憋不住笑了，換來兩人滿臉問號。

「冒犯了！我只是覺得我們三個真的可以組隊。」說罷，往杯子裡倒酒，敬了，喝了一大口。「我們三個人，可以來個鐵三角，還有不能破的案嗎？那些女孩，我們一定可以還她們一個公道。」

「若然那個人殺盡了那些買家，」朗盧冷笑，也喝了一口。「未嘗不是替那些女孩討了個公道。」

「只剩一個了！那個死不死其實都沒什麼分別。」萊特伸了伸懶腰，輕佻地往尤多利看。她沒有回應，也沒有表情，說不上認同或反對。「浦王根本不會管那要死不活的，現在只顧忙著掩埋那些死亡事件吧。」

「汮王和澄王也不見得好到那裡去。」萊特瞪了他一眼，輕咳一聲，「也不過說事實。」對方並不領情。

「朗盧。」尤多利的視線還是在那盒子上，眼睛稍稍瞪大了點，突然想到了什麼。「刀上，可有指模？」那人赤手，手背上一條筋脈乍現，很是醒目。

「沒有。能做生物認證的東西通通沒有。」朗盧拿了文件，翻了翻，手指戳住某一頁，「鬼絲纖維倒是找到了一條。」

「又是什麼鬼東西？」

「就是蠶吐絲，不過是出產於格蘭堡陵森一帶的雪蠶絲。」

「陵森？瑜勒飛的封地？」

「嗯。這種絲的織品來頭不小，是格蘭堡名物，高級貨，有錢也未必能買得到。」

尤多利腦海裡閃過的身影自然是勒飛，穿著高級絲綢晨褸，笑容可掬地站在屋子門前。他的手修長而纖幼，皮肉白晳光滑，美麗堪比深閨女子。

他不可能是那個人。

「我記得，寨城裡頭那拳館的地板很完整，用上了很堅固的地磚。」尤多利沒來由地說，竟嚇到了朗盧。

「大人到過寨城？」

「嗯。」

尤多利很簡短地將那次到寨城的事說了遍，略掉了好些。這把朗盧嚇得不輕，開始喝酒來定驚。他大概沒有預計到這位看來嬌弱的王侯膽子可是比不少驍勇漢子還要大。若然澄王知道她與兇手曾經貼得這麼近，恐怕會把尤多利軟禁起來。

「如果娃娃案背後是一盤人口販賣生意，鬥場當年的勾當或許能給我們一些線索。」尤多利說來平淡，「甚至，這生意可能本來就源自寨城；城倒了後才轉移陣地到暗網上。」

「那些女孩在生命網絡上沒身份，也沒有吻合的民族模板，我們一直以為她們只能來自國外。但如果這勾當源自寨城，情況就不一樣了！」

「寨城未倒前，本來就住著不同背景的人，都沒有被載入生命網絡。我研究過的檔案裡，通通都是奇怪的代號，應該是被當年國軍故意刪除了。」

「但寨城倒了都那麼多年了，就算人口來源本是寨城，今日也不可能是。」

「我們代入一下去想，」萊特把酒杯置在桌上，空出的雙手在空中比劃，「這勾當一直存在，然後寨城倒了，人不是死了就是散了，這盤生意也該倒了。但它沒有，在暗網裡無限擴充。最有動機起殺機的，自然是從一開始就對這勾當恨之入骨的人；一開始便知道有這玩意存在的，也大概是寨城中人。」

「也未必。假設那條鬼絲纖維來自脅持大人的那個人，而又假設那個人就是兇手，他肯定也是來頭不少的人。寨城裡頭生還的人，我真的想不出來有哪個能身家暴脹至此。」

「若他不是擁有鬼絲纖維織品的人，而是跟那些人有接觸？」

「瑜勒飛？」

「鬼絲纖維不是瑜勒飛專用之物。不過，能擁有這東西而又在希述的，第一個想到的的確是他。」

「看來，要跟瑜教授好好聊聊了。」

「也該把寨城當年倖存的人找來喝喝茶了。」

尤多利看著兩人眼睛發光，心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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