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安寺 菩提院
來到國安寺已近一旬,平日裡早課、掃地、拾柴火等等,已經漸漸上了軌道。考量到她剛出月子,住持並沒有給她太重的活。
兩個暗衛照舊隱於暗處,也不知道是他們武功極好還是寺廟守衛的師父放行,總之這兩個暗衛沒被為難,也沒被威脅要淨身入寺,就這麼蹲守在崔曉楠的院子裡,除了飯點或崔曉楠找人外便不出面。
至於晴兒,她總會忙前忙後想幫崔曉楠將事情都做好,崔曉楠也不直接拒絕,而是慢慢地將事情攬過來,盡可能讓她習慣自己也必須動手生活的事實。
只不過,很多時候都不那麼容易,導致崔曉楠已經有些心煩。
「晴兒,妳打掃院子,我去拾柴火。」這一日,崔曉楠背著背簍,帶了頂草帽便打算進山。
「姨娘,您怎麼能做這樣的事情?」晴兒立刻反駁。若非兩個暗衛太顯眼,而她一個人確實也做不了這麼多事,她是連掃落葉這種差事都不會給主子做的。
「怎麼不可以?」崔曉楠反問道:「妳能做得,我又為何做不得?」
「可是⋯⋯姨娘您身份貴——」晴兒試著想反駁,卻又不敢對上崔曉楠的眼睛。
「我身份貴重?」崔曉楠聲音隱隱有些嚴厲,一雙丹鳳眼也掃了過去,道:「別說我只是一個王爺的侍妾,也不過五品,比起沒有實權的五品官都來得低微,就算我真的身份貴重,是當朝正經的皇親國戚,那又如何?」
晴兒一聽也是愣在原地。
是啊,那又如何?
「在其位,謀其政,如今我已是帶髮修行,法號忘憂,便必須出了塵世,做與其他修行人一樣的事,妳可明白?」若非如此,將可能招致更大的危險。
「奴婢明白。」晴兒回道,抿緊了唇,眼眶有些紅了。
她明白,一直都明白,就是覺得委屈了自家主子,就算不當公主,起碼該有個歸宿不是?可偏偏⋯⋯明明應該嫁與他人為嫡為正的主子,曾經那麼驕傲的主子,最後卻與人為妾,只能與穎王等人逢場作戲,甚至因為身份暴露,必須帶髮出家,她怎麼能不心疼呢?
就算這是他們原先想好逃離的辦法,可是主動跟被迫又怎麼會是一樣的呢?若非後來要坐月子,傳言趁勢而起,主子又怎麼會如此被動呢?
不得不說,晴兒心中是有些埋怨小主子的,畢竟她是穎王的孩子,也是慕容家的人。對她而言,不利於主子的人與事,都是她要防範的對象。
崔曉楠微微嘆了口氣,心中其實有些虛。
她知道晴兒忠心,也知道這不只是來源於忠心蠱。雖然相處時日不長,但卻清楚地看出比起微語,晴兒雖曾經表現得聰慧果決,卻是更加直率,只是這份忠心與直率若是成了魯莽與不分時務,那便與微語心思繁雜,擅做主張一般,同樣都可能自以為是對主子好,最後卻害了主子。
那麼,忠心蠱有或沒有,都毫無意義。
只不過,除此之外,還是因為崔曉楠另有打算。
她想離開這裡,自是必須私下探路,而探的路,也不是外圍拾柴火的小道,而是更深入一點的林間。
當然,她不認為自己獨自一人去探路是可行的,別說她是現代人,在山林中基本上沒有任何方向感,就她一個只會一點養生拳法的女子,在山上要是不小心碰到條大點的蛇,恐怕就無法應對了。
「歆雨會跟著我的,妳放心。」她最後只跟晴兒說了這麼一句,就轉身背著簍子出去了。
身後,晴兒看著自家主子,眼眶仍是紅的,雙手握緊又放開,握緊又放開,胸口起伏不定,過了好長時間才平息下來。
她身旁突然出現了一道身影,穿著暗藍色的勁裝,面容剛毅,自帶一股正氣。
「你說,這樣真的好嗎?」她沒回頭,仍舊望著院門外,那一抹身影早就不在那裡了。
「這是主子選擇的路。」歆嵐也是看向了院門外。「至少,目前她還會選擇相信歆雨。」也至少還相信忠心蠱這件事,當然或多或少會有所保留。
歆嵐知道主子即便遺忘,還是看出來了他對微晴的不同,而微語那裡實在又一言難盡,目前只希望歆雨能夠可靠些。至少發生了什麼事,需要人手,即便歆雨不特別說什麼、做什麼,他們還是能幫上忙的。
「可我想殺了他們!」晴兒,喔不,應該說是微晴,雙眼變得腥紅,充滿了嗜殺之意。
「妳可不能再如今日這般魯莽行事。」歆嵐直言道:「尤其主子現在忘了一切,妳要是真的動手,她也不會諒解,主子第一個棄的就會是妳了。」就算當初的主子算得清楚,可誰知道現在主子如何去想的。
誰都算不過天意,連主子也是。
微晴收回了身上的殺氣,全身像是洩了氣一般,雙眼垂了下來,似是失了神。
「感覺……就像是事情全然失控了一樣。」她呢喃著,很輕很輕,好似害怕說得重了便會撕裂他們努力至今的一切,支離破碎。
她不怪主子的決定,因為她最是清楚原因何在,而她什麼都不能做。
歆嵐嘆了一聲,想將人攬進懷裡,遲疑了一下,卻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無聲地安慰著。
即便曾經是崎嶇,前路也無期,但既無退路,他們便只得往前走了,至少,主子有他們在,一直都在。
再說崔曉楠,已經與歆雨入了山中深林。
「我想你是明白的。」崔曉楠邊走邊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主子想離開這裡?」歆雨沒問是不是不打算繼續了,儘管想問,可想起其他三人的狀況,他還是忍住了。這是主子的選擇,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服從命令。
「我想隱世而居。」崔曉楠說著,面上浮現出一絲嚮往。
她知道這不容易,現在的大盛是慕容家的天下,而她,屬於大寧,屬於樓家。
她不是真的樓家人,她不會造慕容家的反。一個未經戰亂就把持政權的外戚,不僅權勢滔天,最後還能夠逼宮成功,成了皇帝,她不信自己憑藉前朝餘下的人就能夠打贏,十二年了,誰知道還剩多少忠心,何況,打贏了,皇帝誰做?她嗎?一死不過頭點地,她已經直面過死亡,鬼神沒那麼多算計,可人心卻是讓人疲於奔命,她可沒打算折磨自己。
而且,兩世人生,前一世操心勞累、隱疾發作,這一世她想自己選擇,選擇看起來辛苦一點的,也許自耕自種,也許與天爭食,但求不再交心兵,長保自在安然。
「屬下明白了。」歆雨回答,沒再多問,既是有些意外,卻也覺得在情理之中。誰想活得這麼累呢?
「你可知有什麼樣的地方?」崔曉楠問,想要前行,要先知道目的地,否則漫無目的瞎找只會為自己增添麻煩。
「主子可還記得神醫村?」歆雨想了想還是問了出來。
「神醫村?」她是聽過清凌清冽提過此地,但他們卻不知進村之法。而且——「換個地方吧。」她對這個地方沒興趣,幾乎都要忘記了。
「主子可是擔心村人不服。」歆雨問著,眉頭也是擰了起來。他怎麼忘了,有些人雖說忠心,卻不一定是對主子忠心,他們要的是寧朝復起。
「不,」崔曉楠倒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換地方,「我不想成為慕容斬的魚餌,釣這些大魚。」既然她不打算用這些人,便不會讓他們因他人的貪婪而白白犧牲。
慕容老皇帝可是精明得很,放她出來怕是「尋寶」用的。她每到一處,那處必是會被查個底朝天,她可不會上當。
「找個沒什麼人煙的地方吧。」她不管在哪裏停留都會引起猜忌,為當地居民引來麻煩,那麼她就尋一個無人之處,最好也不容易找到她,這樣她就不用成日跟那皇帝玩躲貓貓了。
「是。」歆雨恭敬道。
「我們先探路吧。」崔曉楠說著:「你應該比我更加清楚一些。」邊說邊用樹枝撥開了雜草。
他們走了一路,倒沒太大的收穫,畢竟這山算不上天險,但卻佔地極大,他們接下來每天要做的就是一點點往山裡探路,再找路出去。當然,還得知道之後要去哪裡才行。
崔曉楠琢磨著這事怕是得再找些人手來辦才好,不然就歆雨一個,光每天陪她探路就夠了,其他事也無法好好去辦。
她將這想法說了出來。
「主子,您可以讓歆嵐去辦。」歆雨直接說出來。「屬下知曉您有所顧慮,但屬下也有自己的想法。」
「喔?你說來聽聽。」崔曉楠倒是不反感他的直接。只要不是吞吞吐吐或魯莽行事,她都能夠接受他說說自己的看法。
「有些下屬不一定會願意辦主子說的事,會像神醫村那樣希望復國,而現下隨意去外頭找人也不妥⋯⋯屬下覺得直接找歆嵐比較合適,他跟著主子也有一段時間了,我們兩個都是專門訓練出來、只聽主子的話行事,所以⋯⋯」歆雨想了半天,還是找不到用詞,那張面癱臉上難得浮現一絲懊惱的神色,讓崔曉楠覺得有趣不已。
「行吧,我明白你的顧慮,其實我也這樣想過,只是,即便加上歆嵐,甚至不考慮清凌、清冽心中所想,人手還是明顯不太夠用。」崔曉楠只是點到為止,也不細說為什麼她會覺得這樣的人手還不夠。
歆雨也不細問,只是安靜地聽完,點頭表示知道,之後就繼續做一道稱職的影子。
他們又走了一段路,正準備返回時,發現樹林一處有個「尖角」突出,覺得有些奇怪,便往那處靠了過去,這才發現那個「尖角」是一棟小木屋的房頂。
「咦?」崔曉楠看著四周爬滿藤蔓的小木屋,道:「這大概很久沒有人過來了吧?」
木屋前的小平台已經長滿了藤蔓及一些雜草,屋子的門上除了藤蔓,還有蘚苔依附其上。
「主子要進去?」歆雨手按佩劍,問道:「屬下先開門吧?」
「沒事的。」她擺了擺手,便走了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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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推開門,走進一間幽暗的房間內,室內穩定地傳來了低頻的聲音,這聲音令她無比熟悉,那是學生時代研究室冷氣的聲音。
這裡的一桌一椅都那麼熟悉,飲水機、食物櫃、冰箱還有各個研究生的座位都沒有改變。木質地板上放了一張老舊的沙發床,供研究生休息,有時過夜也可以直接躺在上面。
她內心隱隱地感到不安,像有一株藤蔓緊緊攀著她的心肺,讓她有些窒息地疼著。
忽然,她看見一個女孩從沙發上醒了過來,起身看了看周遭,再望向不遠處打地鋪睡著的男孩,跪在了他旁邊,微微笑著,笑中帶著深情,俯下身,偷偷吻了他。
她看著這一幕,心中莫名有了一種強烈的剝離感,伴隨著恐懼與絕望,就像有一件重要的東西被狠狠地撕了下來,搗碎、焚毀!
猛然間,女孩抬起了頭,是一張有些熟悉的臉,她惡狠狠地對著她叫:「崔曉楠!妳果然沒有心!果然不知道什麼是絕望!是妳害我,害我要嫁給一個老爺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聽見一道有些無情冷冽的聲音道:「崔妤,這不是妳害我的理由!更何況父親有他的苦衷——」
「苦衷?我才不信!我也不想管,我不好過,妳這外室女也別想好過!」說完,便是一陣鬼魅般的瘋笑。
「崔妤!」
她陡然坐起身,周圍「滴——滴——」的機械音,穩定地在室內響起,室內灰暗無光,只隱隱有著細微的光線從窗外一點點侵入。
她看著周圍景物,像是之前一直夢到的病房,只是這房裡除了一個趴睡在她床邊的小女孩以外,沒有其他人了。
她是醒了?回到原來的時空了嗎?
「媽媽⋯⋯」身邊的小女孩囁嚅著醒來,看向她,掩不住眼中的驚訝。「媽媽!」
「小藝!」她看著女兒與自己如出一徹的丹鳳眼、圓潤的小臉,還有比自己還筆挺的鼻樑,感到有些不真實。
「媽媽妳說大聲一點,我聽不到。」小女孩有些困惑地看著她。
她發現她的聲音孩子似乎完全聽不見,於是她只能上前抱抱她——
「媽媽!」
她們相互穿透對方的身體,近在咫尺卻觸不可及。
「怎麼會這樣?這是怎麼回事?」她嘴裡喃喃唸著。
「媽媽!你是不是死掉了?」女孩瞪大眼睛,眼中滿是不安。「媽媽!妳別走!」說完,猛然撲進她懷中。
還來不及回答,突然間,景物再次變化。
「母妃⋯⋯別哭。」她仰頭看著一個美麗的婦人,肥嘟嘟的小手拉著那婦人的裙擺。
「是母妃對不起妳,是母妃對不起妳啊!」那婦人蹲了下來,一把抱住她,婦人身上自帶一股好聞的荷花香,讓她有些貪戀。
「母妃⋯⋯」她將頭埋進婦人懷中,用力地嗅了嗅。
「沒事的,孩子,母妃沒事。」婦人只是緊緊抱著懷裡的孩子,一直重複說道:「是母妃對不起萳兒,是母妃對不起妳,妳一定會沒事的。母妃會讓妳沒事的⋯⋯」
說完,抬起頭,定定地看了孩子一眼,像是要將孩子深深烙進靈魂裡。過了好一會兒才交給了兩位嬤嬤。
「母妃!母妃!唔——」小女孩掙扎著想要脫離兩個嬤嬤的束縛。
可嬤嬤們力氣大,最後又堵了她的嘴,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最後一眼便是婦人溫柔慈愛的笑,眼角帶淚:「萳兒,保重。」
隨後躍上房樑拿下一把佩劍,一點也不猶豫便自刎而亡。
「唔——!」小女孩看著母親氣絕,極力掙扎著。
滿地的鮮血中,有個聲音輕柔溫和:「阿楠,乖,聽話。」
那像是前世二哥的聲音,又像一位朋友,似乎又參雜了德貴妃的聲音⋯⋯她已經快記不清這聲音到底像誰了,明明那麼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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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後仍舊是素色帳簾、素色枕被,還有便宜耐用的木頭製成的木床、木椅,一切似是單調卻又充滿了古樸的味道。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從到了國安寺後就常常夢到這些人事,有些是前世,但更多是原主的經歷,尤其是德貴妃自刎的場景,次次都會出現,就像在提示著崔曉楠,可是她全然不知、不解。
她坐在床上很長一段時間,試著去記起夢裡的細節,但除了那道抓不住線索的聲音,還有似曾相識的那句話帶來的悲傷以外,她什麼都記不起來。
崔曉楠有些煩悶,捶著床板,一下又一下規律地捶著,卻仍舊想不起來更多的細節,她越捶越大聲,聲響也變得越來越凌亂,擾動了這夜晚原有的寂靜與平靜。
「主子?」
歆雨的聲音傳來,平板的聲音沒有一絲情緒,反而讓現在的她安心。
「沒事。」崔曉楠回道。
她深深呼吸了幾口氣,才又一點一點地將情緒又再度壓了回去。
對,她就該無波無瀾。
——
作者的話:
存稿的好處大概就是能夠不斷修改作品內容,包含篇章名稱。這一章名稱特別難想,畢竟跟夢有關,而篇章名稱或點睛或貫穿全文,所以想了好幾個:「浮沉若夢」「於世似夢」等等,主要想到的兩個意思差不多,可後一章也有「於世若夢」的概念,再加上目前劇情「浮沉」之感尚不明顯,所以想到最後,覺得「日月入夢」最合適,「日月」包含前世過往、平行交錯,還包含了現世原身的過去。那些夢,既是夢又不是夢。
用夢來描述,用夢來解謎,大概是本作正確開啟方式之一(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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