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交投的一瞬,他們知道一切已不同以往。
站在門前楷梯之上,穿上格蘭堡朽王常服的瑜勒飛挺著腰板,雙手交在身後,俯視剛下車的二人。沉默片刻,他向尤多利拉出一抹微笑。一抹依然親和卻多帶一分冷的微笑。
「舟車勞頓,尤多利大人和總長辛苦了。」
將人帶到偏廳,瑜勒飛先是協助尤多利脫下皮裘,與萊特的皮衣一同置到衣櫥裡,才脫下長袍,扔到一角的椅子上。茶几上置著香檳和糕點,他把小叉子送到二人手裡,為三人添了滿杯,才坐了下來。
「你們今天沒口福。學校寒假,我讓德勒帶楓絮到哥達去了。」沒等尤多利開口,瑜勒飛笑著說,喝著香檳,「人不在,想念的何止是美味的蛋糕?」搖著頭,似是取笑自己,又喝了一口。
「能綁住風流王爺的心,」萊特笑得有點狡猾,往瑜勒飛舉杯,「看來德勒小姐有的本事應該不止是弄得一手好菜吧!」
「她的溫婉無人能及。」瑜勒飛回應以微笑,也往其舉杯,喝了一口,「但她畢竟是個普通人。有些事,不沾邊比較好,我不想影響到她們母女半分。」
「既然你都說了,我也開門見山。」放下酒杯,彎身往瑜勒飛靠近,「那些人可是你殺的?」
瑜勒飛先是頓了頓,然後仰天大笑。尤多利和萊特對這帶點嘲諷意味的笑聲並沒覺得多有冒犯,微笑,耐心等待。
「不瞞你們,我也希望我就是那個兇手,親手殺死那幫畜牲,還女孩們一個公道。」依然笑著,他的神情爾雅淡定,說罷嘆了一聲,「可惜,我不是。」
「兇手留下了鬼絲纖維,又叫蠶吐絲,也就是出產於格蘭堡陵森一帶的雪蠶絲,王爺封地的名物。」
「以蠶吐絲製造的織品每年產量幾十匹,四分一為本王所擁,四分一進貢格蘭堡皇室,四分一內銷,四分一外銷塞尼和希述。以數量計,確實本王嫌疑最大。」
「勒飛。」尤多利這才開口。凝看著瑜勒飛的眼睛。「你知道兇手是誰。」
沉默。相互對視。
看著傾洛被澄王帶走,她的心裡百轉千回;至今,她還記得當刻心裡的每種情緒。不捨、傷心、怒憤、擔憂、惶恐、絕望。這次別離,狠勁如與過去割捨一般,决斷而傷人。從此,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待在亞斯特宮好幾天,與郡王相伴著彼此;沒多說話,就只待在彼此身旁,偶爾交換眼淚。直到澄王被派往南部的消息傳來,她嘆了一聲,才收拾心情離開。
臨行前,郡王把當年突然出遊全國的原因告之,著她前來。
「是。」瑜勒飛移開了視線,看著壁爐裡的火焰,「但我不會告訴你們。」
「勒飛。難道你真的是⋯⋯」想要直接了當地問,眼角瞥見一臉茫然和詫異的萊特,才又吞了回去。
「浦王處理娃娃案全然失敗,汮王為情所困終日不務正業,澄王被放逐南部,斯吾郡王遠在斯吾無緣於皇位,希述的皇權鬥爭正處風高浪尖。我乃格蘭堡國公,現在說什麼都只會引起無謂的爭端。」
「你放屁!」萊特怒氣匆匆地起身,傾翻了茶几上的幾個杯子,「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媽?無端把什麼皇權鬥爭拉到一起說,根本是轉移視線。」
「多爾。你是普通百姓,不懂,我不怪你。」
「你知不知道,就憑你剛才說的話,我就能以知情不報的罪名逮捕你?」
「那你又知不知道,就算是你們的國君赫菲士王也不敢隨便輕言逮捕我?」
「你!」
「多爾!冷靜!」尤多利這麼一喊,怒漢才深深吸了幾口氣,不忿地又坐了下來。「勒飛。我們需要找到他。」
「你這個混蛋!」萊特彎身,兩肘撐在大腿上,搖著頭,不忿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姿行是花了多少心血在這案上。你看她,白髮都蹦出幾條了!你知道兇手是誰,卻一直看著我們鬼打牆。」
「目標不同,我也是逼於無奈。」
「逼於無奈。」萊特冷笑,「逼於無奈,就能出賣朋友。」
「無論你們再怎麼問,我也不會告訴你他的身份。」
「你!」
「勒飛,你應該知道還有一個女孩活著。」瑜勒飛點頭,拿著香檳的手稍舉,又放下,「現在她已被浦王接管,就是為了把娃娃殺手引出來。」
「你這麼極力維護的人,嘖,」萊特不禁看著鐵著臉的瑜勒飛冷笑,「都怕很快要踏進浦王的圈套裡了。你就儘管繼續隱瞞吧!」
「就算是我說出來又怎樣?以你們調查局的能力,難道就能做得出來什麼嗎?」
「你這媽蛋!」
萊特再按捺不住,起身,一腳踹開茶几,衝上前去抓著瑜勒飛的衣領,一把將人拽起。尤多利稍稍嚇倒,回復過來後便起身上前伸手欲將萊特拉開,卻是無功而還。反倒是被這麼拉扯著的瑜無甚負面反應,臉上還露出笑意;然後收起,露出敵意。
「有說錯嗎?娃娃殺手至少是把人都殺光,讓女孩們得以解脫,賤人得以受到懲罰。」
「是啊!都殺了!」萊特不住大吼,「全都殺了!那鬼醫呢?他把人都殺了,罪魁禍首卻是繼續逍遙法外,又有什麼用?這不過是便宜了那些變態的貴族王侯, 讓他們避過法律制裁,可以痛痛快快地死去!惡行沒人知道,還都成了名留千古的英雄了!難道這樣就公道?這樣就是你要看到的結果?這樣就令你滿意了?」
「我是不滿意,萊特。」瑜勒飛冷笑,「非常不滿意。若換了是我,是絕對不會讓他們死得那麼痛快!」
「那你還⋯⋯」
「那你明白我要維護的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了?」
瑜勒飛的眼睛裡冒出濃濃的殺意,卻又掩蓋不了更甚的哀傷,讓萊特不其然愕了,稍稍鬆懈。瑜勒飛趁機將人一把推開,然後悻悻然地把身上的衣服整理好。
「多爾。我欣賞你的熱血,所以能交到你這個朋友我很高興。」拍了拍身上的衣服,稍稍側著臉,皺眉瞇眼看著跌坐在地上的萊特,神情嚴肅。「之不過,我的心意已决。就算要我出賣任何人,我也會誓死保他周全。」
「勒飛⋯⋯」尤多利蹲下身去查看萊特,才又轉過臉來看著瑜,「難道你覺得我們這樣坐視不理,就能等到想要的結果了嗎?」
瑜勒飛並沒回應,轉身走到窗邊,抬首看著剛掛到高空中的彎月。
「希堤亞和我只想抓到鬼醫,還那些女孩一個公道。」尤多利也起身,走到他的身邊,柔柔細語,「但你知道,浦王要的不是鬼醫,而是娃娃殺手。若然他被逮到,一切便會結束,鬼醫會繼續消遙法外,還會有千千萬萬女孩處於同樣的危險當中。」
「名單上一條命都不留,」萊特吐了一口氣,咀角拉出不屑的弧度,「浦王的面子都丟清。這仇他會不報,哼,我把腦袋割下來給你當板凳!」然後從地上爬起來,坐回沙發上。
「勒飛。」她手按在其肩上,「還有女孩活著這件事,郡王對外一直嚴格保密,但就突然流了出去。不過一個夜晚,浦王就讓陛下派遣澄王出面向希堤亞要人,得手後就把他踢了出局。他從來不是精於這種計謀的人,背後必然有高人指使。我猜不出那高人會是誰,會有什麼部署;但他們這次是志在必得的。」
看著他們還像是在談情一樣溫柔對話,萊特無法忍受地站了起來,往翻了的茶几又踹了一腳,讓二人往這邊看過來。
「教授!你還像個女人般別扭個屁啊!你的好朋友現在可是快要踏進一個陷阱裡,你還要袖手旁觀嗎?就算是我們可能什麼都做不了,至少能說的都說出來討論討論,說不定就有辦法了啊!」
「我們現在是連他把女孩藏在哪裡都摸不清。」
「只能在這麼遠,又那麼近的地方。」勒飛悠悠地說,思量了一會兒,才續道,「帝都希羅市郊的景宮。」
「你確定?」
「景后長眠的地方,首都之內最為幽靜的區域,廣濶卻不易引來注目。國軍軍營就在十公里範圍內,部署軍事行動亦甚為方便。而且⋯⋯」
「而且什麼?」萊特急問,瑜勒飛卻忽然閉口不說。
「勒飛。」尤多利握起他的手,看進他的眼睛。靈魂像是要被攝進去,也像是想要被攝進去,「他不僅在寨城裡出現過,還在亞斯特宮,就在我的身邊,靠得很近。」
「姿行。」瑜勒飛反過來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之間,微笑,口吻重現平日的溫柔,「我可以向你保證,他不會動你分毫。他不會傷害你。」
「我不是怕他會傷害我。」她垂頭看著兩人緊握著的手,輕嘆了一聲,「我一點兒也不害怕。我甚至覺得,有他在,我很安全。但是⋯⋯」
「姿行。如果你還願意聽信我的話,」瑜勒飛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垂頭牢牢看著。「就不要妄動。我說過,這已是超出你能力範圍的事。無論你現在做什麼,都不會帶來任何好處,只會令事情變得複雜,變得難以控制。」
「但我怕他會栽在浦王手裡。」瑜勒飛倒抽一口涼氣,心是實了的。「寧在娃娃案上雖然處理得不妥,理念和我的也不同,但至少他還算是耿直,不會隨便向人下毒手。但浦王⋯⋯他已不是我小時候認識的他;我已不知道世界上可還有能阻止他的事。」
瑜勒飛重重地吸了一口氣,不發一言。
他一直不想其冒險,認為即便是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將要逮的人逮了,要殺的人殺了,也於是無補。沒了一個鬼醫,還有千千萬萬個;沒了一種罪惡,還有千千萬萬種。那是人類的悲哀,自找的悲哀,無從改變。
『寧願徒勞無功,也不選擇無動於衷。』
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想要說什麼,卻突然一陣刺痛襲來。瑜勒飛手按著胸口,臉色發白,不住跪倒在地,呼吸急促。尤多利和萊特急忙蹲下查看,想要將人扶起,卻被勒飛揚手阻止。
「晚⋯⋯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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