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臨近考試,老師就會把上課時間騰出來讓我們複習,每次都是這樣,沒有例外。他在課桌之間的過道上一圈圈地走,遇到學生提問就俯身指導,指導完後仍舊一圈圈地走。
我擰開保溫杯,小口呷著,舌尖漫逸著淡淡的甜,咽下去後則是莫名的餘酸。
“你在喝什麼?”我的同桌劉志問道。
“糖水。”
“你泡的?”
“我泡的,昨晚用開水泡的,冷卻後放冰箱裡,早上再拿出來。”
“為什麼泡這個?泡點咖啡或者紅茶不是更好嗎?”
“我就他媽閑著無聊,沒別的。”我說,“下次把糖換成鹽巴、味精、醋和生抽都行,總之真他媽無聊。我做一題做了半節課,硫酸氫消耗氫氧根,為什麼?為什麼啊?我不想知道,它的原理跟我毫無關係,鬼他媽知道為什麼,它出現的目的不是讓我們鑽研化學,然後醍醐灌頂拿個諾貝爾獎什麼的,它就是被無證經營的印刷廠用最低劣的油墨印在最低劣的紙上,然後丟給低劣的學生,浪費時間為低劣的、無意義的考試做準備。”
“你為什麼不去問老師?”
“不想問。”
“你是不敢。”
“說得漂亮,就當我不敢吧,可你不知道那些問得起勁的人,真到考試時候還抄來抄去,這些學生個個和屎一樣,這只是事實之一,還有一個事實,你想聽嗎?”
“事實?”
“無聊透了,這話我說過一千遍,生活枯燥到讓人嘔吐,上課下課,上學放學,考試,作業,一天在教室裡坐十多個小時,有時甚至不知何年哪月,因為每天都一模一樣,像克隆出來的似的,無窮無盡,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我們,我們身為人類,明顯區別於其它動物的高級生命體,要過這種令人悲痛的低級生活。”
“你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大家都沒有,我們沒資格抱怨。”
每天睡醒,腦子裡想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天有沒有什麼新鮮事,發現沒有,我就沮喪得像面臨世界末日一樣。我湊近劉志的耳朵悄悄說:“要是全班人互相口交該多好,把書全撕了,好好口交去。”
“你真噁心。”
窗外走過一個漂亮的瓜子臉女孩,我們的教室臨近女廁所,她是來如廁的。劉志是個老色鬼,他讀書很認真,但這跟他是老色鬼不衝突,他一下認出了那個女孩,說:“我知道她,章婷,隔壁的班花。”
“她是臉上寫了班花兩個字還是怎麼樣?”
“你不懂,隔壁班男生都這麼叫她,她能唱會跳,還會彈琵琶,古箏,還有好多我叫不上名字的樂器,每次文藝演出都有她。”
他說的我都知道,我之所以不打斷,是因為好不容易逮到他談論除了腦殘題目以外的事。
“每次演出她都穿短裙,她的腿很漂亮,平常穿校褲看不到,等下一次演出你就知道了。”
我們學校的校服像囚衣,全國大部分學校都這樣,這很切實際,我們就是他媽的囚犯,把發明這種校服的人滿門抄斬也改變不了我們在坐牢的事實。
“真是奇怪……”他嘟囔道,“我幾乎沒見過她下課的時候經過這裡,被教室裡滿當當的人注視不尷尬麼?”
“我看這樣吧。”我說,“我跟別人說你暗戀她,再到處傳播,讓大家起哄,這樣生活就不會這麼無聊了。”
“你這個傻逼。”
過了一會兒,章婷從廁所裡出來,再次經過窗前,我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說:“你有沒有見過女廁所長什麼樣子?”
“就是沒有尿槽或者小便器的男廁。”
“你見沒見過課間那些女生在廁所裡排隊尿尿的樣子?”
“我不想再跟你討論這個,你太噁心了,不管你還想再說什麼,我只有這一種回答。”
“你分析一下我說的有沒有道理,首先偷窺肯定不行,誤打誤撞太俗套,假如自己扮成女孩子,不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進去,肆無忌憚地觀賞她們小便嗎?”
劉志佯裝在草稿紙上解題,可飄忽的眼神出賣了他。
“這並不困難,男女校服都一樣,只要戴個假髮,換雙鞋,拉高衣領遮住臉,保持安靜不漏聲,誰能看得出?不,也許連鞋子都不用換。”
“滾蛋吧你。”
“你以前跟我說過,你家裡開過服裝店,有幾套假髮對不對?”
下課鈴爆炸一般響起,周圍的吵鬧聲像漸近的潮水似地湧來,老師夾著講義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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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星期過去了,我沒有再和劉志提起那件事,日子如鐘錶聲一樣單調,毫無起伏,我本已忘卻了它,直到某天體育課,大家自由活動時,劉志背著書包找到我,說:“你他媽的跟我來一下。”
我們走到一處僻靜的角落,他拉開拉鍊,陽光斜射進去,裡面的假髮反射著銳光,為了遵守校規,他還特意選了短髮。我們心照不宣,回到空無一人的教室,蹲在桌子後面操弄著,拉伸假髮裡的網袋套在腦袋上,我甩了幾下腦袋,他捧著肚子笑個不停。考慮到不夠逼真,我們又揉了兩團衛生紙,並用膠布貼在胸前,但這種做法沒有太大意義。
“到時候有人跟你講話怎麼辦?”他問道。
“那我就跑。”
“這是個什麼說法?”
“孤僻內向甚至有些心理疾病的青春期女孩。”
我們回到操場上瞎逛,沒幾分鐘頭皮便開始不停地冒汗,所幸無人辨出我們,計畫的可行性得以證實。等到下課,我們像潛入敵方基地的間諜一樣混入走進廁所的女學生之中,起初聞到的是她們脖子上奇異的芳香,隨後卻是極富刺激性的惡臭,二者反差之大使我的鼻腔飽受折磨,我的身體迸發出無與倫比的緊張與興奮。我們把口鼻藏得嚴嚴實實,極大限度地低著頭,廁所裡擠滿了麻木的人,寡言的人,昏沉的人,靈魂被捲進貨車輪胎的人,耳邊盡然是尿液劈裡啪啦打在蹲坑中的聲音。
我和劉志在水泄不通的人群裡度過漫長的半分鐘,懷揣著微悸悄悄離開了。
我不知道劉志為什麼會同意我的提議,我甚至自己都沒把它當回事,他是如此淡然,如此不緊不慢地付之行動,仿佛整個過程是社會運轉的正常現象,可它分明在與道德倫理唱反調。
此後我們又去了六次,或是七次,起初我們害怕得隱隱顫慄,而後享受到一種滑膩感,滑膩這個詞總會讓人聯想到遺精,其實不是這樣,那是愉悅的意思,感覺像冬日裡躺在草地上曬太陽。後來次數多了,我們不再感受到視覺上的刺激,漸漸走向脫敏。因為學生的隱私權並不被校方認可,因此校園裡所有廁所的蹲位都沒有門,我們只要若無其事地站在過道上假裝等待,就可以用餘光觀察——她們下面總是一撮黑毛,如廁時,那些黑毛冷靜地對著我,細長的尿冷靜地從尿道口流出,形成一道優雅的弧線,若說有人天生臉盲,我就是陰盲,她們的陰道千篇一律,像是採用了同一組模型。窺視獲得的趣味越來越少,這個遊戲面臨著結束,但劉志似乎樂此不疲。
有一次我們從廁所走出來後,我趁他摘假髮時伸手抓了抓他胸前的衛生紙。他揶揄道:“臭流氓!”
“你學成下山了。”
“學成什麼?”
“學女人啊,你現在開玩笑也像個女人,你很快就會完全變成女人的。”
“去死吧你。”他翻了翻白眼,“我前幾天晚上自己去了一趟,沒叫你,你猜我看見了誰?”
“章婷?”
“不是,是我們班的孫靜靜,平時凶得狠,尿尿的時候還哼歌。至於章婷,她對我來說真是個巨大挑戰,我一定要逮到她上廁所。”
我把假髮丟給他,他愣住片刻,不屑地譏笑道:“幹什麼?想洗心革面,當正人君子?”
“太無聊了,我膩了,新東西最終還是變成了舊東西,日子依舊在無趣地繼續,活著像死了一樣。”
“媽的,沒事就去逛逛唄。”
他試圖把假髮塞回來,我沒有接。
“好吧。”他憤懣地說,“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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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期考後的第三天,成績公佈,劉志退步了一百三十分,班級名次降到倒數第七,剛好在我前面,他告訴我,考試前一天他還在研究章婷的行動軌跡,根本不知道有考試這回事,班主任揪他去辦公室劈頭蓋臉地臭駡一頓,等他回來後,我幸災樂禍地問道:
“什麼感想?”
“我一定要逮到章婷上廁所!”他咬牙切齒地說。
時間飛度著,畢業依舊遙遠,像海市蜃樓一樣虛無,所有人在做不完的試卷裡掙扎,沉浮。劉志依然每隔兩天便會去參觀一次女廁,像官員例行公務一樣,常常表現出不得不做的使命感,他著魔了,僅靠著這股既骯髒又潔淨、既齷齪又高尚、既離奇又平淡的使命感來試探生活是否真實存在,可我又該怎麼活著呢?
“她……她是怪物吧!她沒有膀胱嗎?”他惱火地控訴,“兩個月了,竟然沒有一次成功過!”
“也許她在家裡尿完了,又刻意不喝水。”
“她到底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難不成用嘴巴小便?你知道麼,我感覺她在刻意躲著我,不對,躲著所有可能跟她一起上廁所的人……”他忽地咋呼,“我猜到了為什麼了,一定是這樣——她想維護自己完美的女神形象,不願意被看見自己如廁的醜態,哪怕是同性!”
“也許她生理異于常人,天生就沒什麼尿。”
“錯了錯了,你說錯了,真相就如我所言,謎團解開了!你別管我,去做自己的事吧。”
我後知後覺地笑出聲,我並不明白“自己的事”是什麼。
幾天後,又一個貧瘠的周日,我從學校裡逃亡出來,在甜品店點了一份香草霜淇淋,甜得噁心,扔了半個,背著書包回去了。我十億分懷念保溫杯裡的糖水。
到達學校時,我看見幾輛警車停在校門口,許多背著書包的學生走出來,從他們的交談中,我得知造成如此場面的原因是一起命案,這是喜訊,他們又說是先奸後殺,原來是喜上加喜,這種想法是不道德的,我的良心被譴責了,但我阻止不住活躍的手腳,快步往校園裡走去,整個教學樓被封鎖,所有課程延後,其清爽猶如沙漠中的甘泉。可當我看見劉志常去的那間廁所前橫著封條時,一種似電流般滋滋作響的驚恐開始侵擾我的胸腔。
夜幕降臨,員警仍未離去。劉志將我約到老地方,避開晚歸的寄宿生,藏匿在搖曳著的灌木叢中,他用碎裂的眼神盯著地面,半天才憋出兩個字:
“毀了。”
“誰毀了?你毀了?”
“人是昨晚死的,他們在查監控,我昨天傍晚去過那裡,他們大概已經在找我了。”
“你殺她做什麼?就因為發現你戴了假髮?”
“不是我幹的,她是高一的學生,我根本不認識她。”
“我問的是,你是不是被她發現了?”
“不是,我最後說一遍,不是我幹的!”他氣憤得噴出唾沫,“我毀了,我毀了,到時候全校都知道我扮女生去女廁,我毀了……我就是想逮章婷而已,就是因為那個臭婊子,我毀了!”
“如果人不是你殺的,那你到底毀在哪裡?這裡不是全世界,你收拾東西離開就好,還是說你惦記著哪本劣質練習冊沒做完,或是有什麼消耗氫氧根的垃圾問題沒解決,要去問老師,操,我知道了,前途,又是這個破詞,這東西到底管什麼用?它不就是人類社會生造出的一個愚蠢的術語嗎?”
“你知道個屁!”他拎著我的衣領往一旁扔去,我踩到濕滑的苔蘚,下顎磕在臺階上。
“你真是一點都不冷靜。”我舔了舔嘴唇,嘗出鐵味。
劉志的嗓音在發抖:“你是一個什麼?”
“什麼?”
“狗逼,你是一個狗逼,你引誘我做這種下賤勾當,自己卻老早退出了。”
“怕什麼,那些員警會把你帶去一個房間裡擼管,然後采精對比,清白是遲早的事。”
“你還不清楚,我根本就不關心她是誰殺的,我他媽要……要……”
他的言語滯住了,頃刻間悟出了什麼,也許是因為我剛才那番話,也許是憑空激發的靈感,他往教學樓跑去。他理解了離開的意義。不久後我看見我們教室的燈亮了,他在收拾書本,把自己的座位清光,消除一切卑劣痕跡,展現出從未來過的模樣。
這是很甜美的回憶,幾年後當我陽痿時,我一定會萬分懷念這段時光,倘若有人問我這裡的原貌是怎樣的,我只能說沒有人活得明白,不論學生還是老師,活在大牢籠的同時,每個人又擁有獨屬於自己的小牢籠。那些可笑的教職人員,在流水線造就出一個又一個蠢貨後自誇桃李滿天下,這是如此大氣,但每年的職稱評定卻能讓他們勾心鬥角,這就像托兒所小孩搶小紅花一樣幼稚。去年學校請來一個黑人外教,說話口音像從《發條橙》裡跑出來的流氓,每週上五節課,一個月兩萬塊,那些熱衷於研究評優評先的老師們面臨史無前例的困惑,小紅花固然也失去意義。
後來那個黑人待了半年就走了,老師們繼續勾心鬥角,沒人關心他留下了什麼,沒有卓越的教學成績,頂多揭示了這個國家是一坨狗屎,最要命的是極致的羞辱,但他已經不存在了,監獄照著老的秩序運轉,大家都開心得很。
第二天上午,憂鬱的星期一,學生們在晨讀,我旁邊的位置全然空蕩蕩,雜亂的人聲中我聽見許多揣測者,他們說劉志太過分了,好端端的怎麼把別人給奸殺了呢?我快要憋不住笑的時候,班長走上講臺說話了,裝得比真正的領導還老成,嚴肅地說不要討論與學習無關事情。前排的優等生心想你說得對,世界上沒有什麼比成績更重要,後排的差生心想我操你的媽媽。
下課前幾分鐘,天上吟了一陣悶雷,我對著英語書發愣,仿佛一個剛從時間長河裡掙扎出來的人,渾身濕透,不知所措。
班長再次走上台,打開電腦準備投影教輔PPT,可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副陌生的畫面,桌面壁紙昨天晚上被悄悄替換了,不再是“兩眼一睜,開始競爭”的傻瓜標語,而是一大片白底黑字,上面寫著:
假想有一張直徑三米的圓床,被子和床單都是白色的,被子整齊地平鋪在上面,我赤身裸體,呈大字躺著,接下來所有出場人物都是裸體,並且假定我頭的朝向是十二點鐘方向。翟雅芝跪在我兩腿之間吸吮我的雞巴,九點鐘方向和三點鐘方向是陳淑媛和李曼,我左右手分別握著她們的奶子,唐小菲坐在一點鐘方向,並把腳趾塞進我嘴裡,孫靜靜和馬羽夢分別位於十一點和五點鐘方向,負責吸吮我兩邊乳頭,最後鄭玉琪站在七點鐘方向自慰給我看。這就是我想對你們說的。
全班徹底失控了,瘋狂地哄鬧著,被提及姓名的女生要麼哭泣,要麼尖叫,班長慌張地操作滑鼠,卻發現滑鼠線也被剪掉了,緊接著摁下關機鍵,等畫面消失後,後排的壞學生早已從頭到尾念完了,這便是劉志的遺跡。
他釋然了。他的把戲帶來了徹底的新鮮感,瞧瞧,一大群考試機器人嗡嗡作響,齒輪都快崩出來了,這說明無序才是生命的本源。
“找老師來!找老師來!”
紀律委員喊著,好幾個人沖出教室,下課鈴正好在這時候響起。
教室裡的動靜引來許多隔壁班的好奇者,我撥開人群往外走去,我知道所有人被吸引到其它地方時,正是某個人上廁所的最好時機。章婷像往常一樣從窗戶邊上走過去,對窗內的吵鬧絲毫不感興趣,她亦沒有注意到我,我跟上去,這次沒有戴假髮。
我又一次踏入那個飽噬我醜魂的、臭氣熏天的房間,看見她在第四個蹲位蹲下。我慢吞吞地走著,她的身軀一點一點暴露在我的視野之中,當我站在她身前時,她沒有抬頭,只是把眼球翻上來盯著我,下面那根長物微微搖晃著。
201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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