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度 - 囚禁

火漆的鮮紅，如血一般，極其刺眼。

別過臉去，喝了一口酒，他把房間裡的東西都看了遍。牆上父親策馬遠征的畫像、牆邊几上芳曼親王的銅雕、地毯上國軍的徽號、身後的國旗和軍旗，通通闖進眼簾，卻還是沒有爭取到浦王這刻意識裡的多少。

你究竟是什麼人？

桌上是看來平平無奇的牛皮公文袋，其上是那被劃開了的火漆，右下角是不知名的神秘圖騰。旁邊是從公文袋裡掏出的黑色皮製文件夾，其上是同樣的神秘圖騰，裡頭是老舊的文件和一張簇新的卡片。文件上是國軍戰時的徽號，以及密麻麻的文字；卡片上是那圖騰，背後有墨水筆寫下的字。

是禮物，還是通牒，王爺說了算。

國軍戰時高度機密的通訊文件，記載芳曼親王麾下毒蠍軍旅以芳唇及其他化武強攻曼浮的企劃資料，並有芳曼親王的簽字。當中夾著一張格蘭堡行政機關的用紙，為曼浮郡王向芳曼提出和議的書信。

曼浮的戰役，最終導致六成人口死亡，並為希述納入版圖。

「能夠繞過你的特助置到你的案頭，」白髮男人冷笑了一聲，摸著下巴的鬍子，「對手不是王爺想的那麼簡單。」

「格蘭堡嗎？」視線瞥向那火漆，挑眉，「陵蘭三子？」

「不像。」白髮男人雙手交在一起，托著下巴，「王爺。把人還回去，找個替死鬼處决掉，乾手淨腳。」

「荒謬。」厲眼往男人一瞥，又喝了一口酒，「花了多少心血才抓到人，就這麼放了，你叫我面子哪裡放？」

「這東西...」白髮男人輕敲案上那文件一下，「流了出去就不單是面子問題。」

沉默。對不穩的國本，他無法多言。

戰時的他還未免於父母之懷，那個時候的事都了解自第三方資料。接任國軍總司令時，長於和平世代的他戰績並不彪炳，在戰場上其實沒怎麼見過世面，長期受制於其父、其叔，以及眼前這白髮男人。無論他多麼想要做出點成績，各個方面都不由他這麼做；這三個男人一直貫輸予他沉著的必要。

有太多的東西不為其所知。更甚，他並不知道有些什麼是自己不知道的。

「報告總司令。」特助敲門而入，行軍禮後報告說，「尤多利王爵求見。」

「姿行？她來幹什麼？」

「王爵沒說。」

「就說我事忙，不見客。」

「她說今天必須見著司令。」

「什麼鬼東西！」

「王爺。」白髮男人冷笑，摸了摸下巴，「未嘗不可啊。」

浦王看著他，一臉不解。

從曼浮趕往希羅的路上，尤多利的思緒沒一刻清晰過。雖然，傾洛可說是在自己的手裡被搶走的，澄王眼裡的複雜情緒還歷歷在目，但她並沒有再插手娃娃案的理據。這番出面，是賭上了自己的將來；爵位和財富不會受影響，但其他的，她不知道自己會輸掉多少，又有多少可以輸。最怕能輸的原來很多，輸到那刻才了解；而令人無語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在豪賭。

角落的軍旗倒讓她混亂的思緒有了出路。

「軍營可不是聚舊的地方。」背後傳來浦王的聲音。她並沒有轉過頭去。「公務上，我們好像沒什麼交集。」

「我知道你抓到了娃娃殺手。」尤多利待浦王坐到她的對面，才冷冷地開口道，「我要見他。」

「你的消息真靈通，讓我不得不懷疑你。」

「多得你，」尤多利冷笑，「讓我夾在了中間。退不得，也只能進了。」

「有意思。」浦王笑著，卻沒換來尤多利丁點笑意。「姿行。我們倆從小玩到大，你知道，可以的話我都順著你。之不過，別說你這首席法醫早就退出了調查團隊，就算你沒退，事情都發展到沒你的事了。現在你跟我說要見人，憑什麼？」

「王爺誤會了。」尤多利冷笑，便又木著臉，「今天，我是以昂山郡王的身份要求你。」

愣了一刻，浦王不禁仰天大笑，笑聲響徹了整個會議室；尤多利看著他，咀角拉出帶嘲弄的弧度，似笑非笑。

「甚麼時候郡王能干涉國軍的事了？」

「那又是甚麼時候國軍能干涉郡政了？」

「姿行。你這郡王一直當個樣的。不是嗎？」

「本王如何管治昂山郡，自是陛下也不曾過問，就不勞王爺煩心。」尤多利見著浦王臉色一綠，冷笑了一聲，續道，「當年芳曼親王他老人家要清剿寨城，都給我這後輩幾分薄面，事先咨詢一下。」

「我做了什麼需要咨詢你了？」

「本王的郡，因昂山而得名，但我還是這幾年才發現整座昂山被納入軍事禁區範圍。經過我的同意了嗎？」

「昂山本是軍事據點，這是眾所周知的事。」

「陛下當年在昂山上將能見的土地劃為昂山郡，賜予我的父親，以高度自治、免除納貢和稅務獨立換取軍權易主。王爺如今手握的軍權，至少四分一為這樣交換而來。這亦是眾所周知的事，王爺不會是想……」

「姿行。」浦王淺笑，遮掩半秒的尷尬，「怎說我也是你的未來大伯，一家人沒必要撕破臉。」

「王爺應該清楚本王的脾性，權力於我而言是雙刃刀，我都擱在抽屜裡。只要不觸及我的底線，刀子封了塵我也不會覺得怎麼樣。」

「你想怎樣？」

「王爺把線人放在我身邊，就該知道我會來討個公道。我也沒要什麼，就只是見一下那個人。不過是你手裡一枚行將就木的棋子，應該不礙事吧。」

浦王苦笑。尤多利鎖眉，不解。

那個躺著的人讓他的心裡翻浪，久久無法平靜。看著床頭櫃上的香薰燈，煙霧不斷往上飄，滲散於空氣裡，消失掉；把燈關掉的衝動越發強烈，與理智爭持不下，矛盾讓他糾結得無以復加。

讓人豁出去的你，究竟是什麼人？

坐進浦王專用的軍用四驅，他們循秘道往景宮走。同行的除浦王外，還有其特助以及一個看來以屆花甲的白髮男人。那男人不像特助那般對尤多利行以軍禮，而是普通的敬禮；若以平民身份，便是不敬。

「這位是洛飛北先生，我的幕客，退役軍侯。」

「我倒沒聽過洛姓軍侯。」

「屬下退下來時軍階不高，大人生於戰後，未聞屬下之名並不稀奇。」

這位軍階不高的軍侯眼裡的凌厲更甚於赫菲士王。尤多利微笑示意，沒有多說，只往浦王看了看。浦王臉上倒是流露帶稚氣的笑意。

他們先是到訪守陵室。傾洛睡在大床上，為一名女軍官所照顧，狀況似乎跟在亞斯特宮沒兩樣；可當尤多利坐到床沿，往其靠近，她竟然抖起來，發出奇怪的嗚咽聲。尤多利不禁伸手在其額上來回輕撫，另一隻手跟著拍子輕拍她的肩膀，安撫著。未幾，女孩才安靜下來。

環看守陵室，尤多利的視線最後落在女軍官的鐵臉上。兩人對望了好一會兒。

「傾洛她……」她垂下頭去，看著傾洛的臉，「在亞斯特宮不曾這樣過。」

「我待她如上賓，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還比不上斯吾那種蠻荒地域了？」

「她是身心都受嚴重傷害的孩子，要的不是那些，而是人的溫柔和溫暖。」

「行軍打仗，哪來的溫柔？」

「那將傾洛交給我照顧。」

「不可能。」

尤多利頓著，然後俯身輕吻傾洛的額角，才站了起來，走到浦王的跟前。

「這孩子已經受夠了苦。我要她在餘下的日子裡感受到人間該有的溫暖。」

「誰人把這女孩的手手腳腳砍掉的時候，人間對她來說就再沒溫暖。」

「那是你自己的想法。傾洛對我們的善意有反應。」

「那也只是你自己的想法。」

「傾洛該由真心待她的人來照顧。」

「這已輪不到你來决定。她現在是國軍的。她餘下的日子，都只能留在這裡。」浦王把聲音壓下去，道，「這是父皇的意思。」

尤多利沉默，指甲在握著的拳頭裡劃破掌心。

父親臨終前囑咐，即便事情荒謬絕倫，也別與赫菲士王抗衡。她沒有反對清剿寨城，沒有反對國軍取代昂山自衛隊，沒有反對內務府秘書空降昂山行政機關。就連自己與澄王的婚約，她也沒多想便點頭答允；她的一生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被操控著。

不要提醒他。讓他以為你不過是無殺傷力的一方王爵。

攀上環型塔堡，曾為祈天殿的頂層房間是整座景宮裡最華麗的房間，公主殿下曾經的寢室。房間裡的陳設是殿下喜歡的格局，與亞斯特宮裡希堤亞的寢室幾近相同，只多了幾分少女的味道。窗戶依舊面向東方，卻以重鎖鎖上，厚黑的簾子遮蓋著。

「我記得希堤亞曾經說過，這裡是最華麗的牢籠。」浦王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微笑，「多得她這麼說過，我才想到把人置在這裡。」

「你竟會如此厚待？」

「對。」竊笑，他往大床走去，沒看那還駐足房間門口的尤多利一眼，「這個人已經不是娃娃殺手。」

尤多利不解。

房間的燈都很暗，除卻照亮大床那盞，如聚光般將視線聚焦一處。背景裡有柔和的音樂；空氣中有檀香的味道。在這樣的環境裡，五感卻突兀地變得高度集中，心境無法平靜，思緒越發混亂。

尤多利感到渾身不自在。

「是什麼氣味？」

「放心。」大床邊的浦王轉過身來，微笑，淹沒於黑暗中，「那對我們無害。」

「什麼意思？」

「這是迷香。」洛飛北站在尤多利身旁稍後的地方說，「從一種叫絲蠶蕊的植物中萃取而成，對一般人無害，但就能在非常短的時間裡抑壓異能。」

「抑壓異能？」

「大人應該不會不知道，這個人有瞬間移動的能力吧。」

她不懂回應，也就干脆不回應，只給了那人一記厲眼。那人亦回以毫不遜色的。

「大夥從一開始就往錯的方向找。要不是從和就那裡翻出影片，大概到現在我們還以為自己在跟什麼高智慧罪犯玩捉迷藏。原來我們是纏上異能人了。」

「畢竟是人，只要能壓抑其異能，要把人逮住並不難。」洛飛北冷笑，摸了摸下巴，「不過簡單的心理戰術。」

「看來洛先生不單是行軍將領，」尤多利往他拋下鄙視，「對這些奇幻物事還頗有研究。」

「不過私人興趣。大人不必訝異。」

「我倒是訝異。」浦王插話，往尤多利招手。「來。姿行。來看看。你會更驚訝。」

尤多利稍稍皺眉，再給了洛飛北一記不屑的眼光，便往大床走去。

棉被把人的身體完全覆蓋，只露出頭部和脖子。比夜空更黑溜溜的短髮下是一張白晢的臉，透著一抺淡淡的嫣紅。閉上的眼睛上是長而濃密的睫毛，襯托著濃密而細長的眉，和高挺的鼻樑，一張絕美的臉。臉上，是一道駭人的疤痕。

尤多利不禁抖了抖，往後退了半步，身體僵掉，人逐漸乏力。

「沒想到吧。」他拍了拍尤多利的肩膀，幾乎把人推跌，急忙抓著她的臂膀，將人定住，「難怪你那麼驚訝。我也沒想到，絕不手軟殺盡娃娃和王侯將相的，竟然是個長得如斯動人的女人。洛先生作出這樣的猜想時，我還不信呢。」

「她……」尤多利努力壓下聲線，聲音如耳語般幾乎聽不見，「可有……可有……」

「說起來，王爺，」洛飛北再度冷笑，往兩人踏前了數步，「研究團隊也差不多要到了。」

「嗯。讓他們好好幹，不要傷到人。」

「什麼研究團隊？」尤多利心知不妙，急了起來，抓著浦王的衣袖，「什麼傷到人？」

「大人是澄王的未婚妻。這種事，應該不難理解吧？」洛飛北抬首俯視尤多利。「只要能從她的身體裡找到異能的合成原因，說不定就能培育希述的異能軍團。」

「荒謬！」尤多利挺直腰板，怒視洛飛北，「人類基因改造研究是被禁的！」

「嘖。」洛飛北搖了搖頭，冷笑，看向浦王，「王爺。您認為呢？」

浦王看了看洛飛北，然後轉過身來，雙手抓著尤多利的臂膀。他的眼睛裡盡是無奈，臉容忽的跟澄王極為相像，多了一抹不曾展示過的溫柔。不屬於他的、死神般的溫柔。

「姿行。我一直比寧更重視你。你知道的。」

「你不要現在跟我說這些。」

「無論我做什麼，都只是為了希述。」

「你少來。你這個人是怎樣的我還不清楚嗎？你……」

頸後一痛，尤多利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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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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