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爭情書 - 二十一

油麻地砵蘭街街頭有一幢新落成的精品酒店，名叫「東南樓」，前身是寫字樓，在年頭翻新了，換上一系列的藝術作品，成為了集酒店、共享空間、藝廊於一身的場地。

剛開張沒多久便遇上社會運動，旅客減少，房間使用率慘淡得讓外人都覺得可憐。

煜城、天仁和雁遠坐在酒店頂樓那間咖啡廳。

煜城喝著售價八十元的冷泡咖啡，一面奇怪當中的六十元究竟值在哪裡。

咖啡廳叫「Room 68」，湖水籃的牆身讓人平靜，旁邊售賣著價值不凡的藝術品、書法和茶葉。一幅迷你的「清明上河圖」安放在不遠處的玻璃櫃內。

「如果不是你在這裡兼職，真的不知道這區有個可以這樣靜靜地飲咖啡的地方。」天仁在吃著樓下蛋撻王的蛋撻。「這裡可以帶外來的食物嗎？」

「不，不過也沒有人會來這個地方。你放心好了。」雁遠一如以往的木無表情，擦拭著沖調咖啡的器具。「早幾天，這附近滿是T-Gas 放提，人就更少。」

煜城花了一點時間才明白他的用語。他有時還會把TG、T-Gas、IG和Telegram等詞語混淆。多得鴻南在whaspp內不斷向他灌輸最新的抗爭用詞，他才勉強理解大家的對話，不至於尷尬。最近，他才下載了Telegram，不過還沒有設立帳戶，他把這個籃色托底的紙飛機圖案擱在電話屏幕的一角。

「我們好像沒有這樣坐下來好好的談過。」天仁續道。「為我們還完好無缺乾杯。」他指指自己的頭。「勉強算是吧。」

三人的杯子碰在一起，發出安定破滅的聲音，都有種驚歎世事無常的感覺。在三個月前，他們壓根兒不認識彼此，又遑論現在如手足碰杯。

「我們有真的認識彼此嗎？說真的，我今天才知道你是咖啡師。」

雁遠撇撇嘴。「侍應而已，還連全職也說不上。不過如果未來能做到咖啡師還是不錯的。」

「難嗎？」煜城問。

「不知道，我才剛中學畢業，讀不成大學，年頭才說想考警察，現在沒有這個念頭了。薪水雖然好，但過不了自己。現在，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甚麼。」雁遠回答得出奇地冷靜。煜城最初只道他是一個憤怒青年，他在雁遠那個年紀，可沒有那麼成熟。

「那今天的咖啡可以不收錢嗎？」天仁沒頭沒腦的問。

雁遠苦笑。「不，作家，數目要分清楚。」

煜城對眼前兩個年輕人很有好感，很感興趣。「那你呢？作家，告訴我你是個怎樣的人。」

天仁攤攤手。「如你所見，我表裡如一。」

「你的作品和我接觸的你相差很遠。」

「文字的世界永遠不會是真的。」天仁頑皮地回應。「你認識我一段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告訴我，你其實是怎樣想的。」天仁好奇反問。

「你有聽過Robin Williams？」

「那個自殺了的喜劇演員？」

「對，還有Kenneth Williams、Tony Hancock，你讓我想起他們，不是說你幽默、搞笑，而是你們都把憂鬱深深的藏在面具深處。所以，寫作就是你唯一的出路。它協調你內心的不平衡。」

「對。我承認在這一點，寫作對我來說一件幸福的事情。」天仁想了一會兒。「我可以分享一下我和蓓馨的關係嗎？」

「請。」

「不說出來，我能想像會比自己淹死。她有個未婚夫。」

煜城蹙起了眉，雁遠停下了手頭上的工作。

「我見過那個男人，他是一個正當的人，有令人羨慕的收入，健全的家庭，簡而言之是個很理想的對象。不像我是個窮苦的寫作人。文字在這個地方太廉價了，我連自己也養不起自己。」

天仁把自己手頭上的咖啡一飲而盡。「我想我還沒有習慣當第三者。我表面上看上去游刃有餘，卻不安得要死。我還沒有從戀愛的歡快和第三者的痛苦中取得平衡。」

「那你愛她嗎？」

「愛。」天仁回答得斬釘切鐵，然後臉稍微垮下。「不過這樣不公平。女孩子不應該有這樣強大的力量，能直接打入男人的胸口，擠出他體內的空氣。女人好像天生就能做到這一點。」

天仁抱住了頭，笑得有點牽強。「我只是不確定她是否愛我，或是我是否想得到她全部的愛。有時，我在想我們是否做情人就好，彼此沒有承諾。反正，我做不了他未婚夫的角色。我們男人的愛不像女人簡單，我們擔心的事情很實際，房租、薪金、社會地位。即使我們多努力反抗都好，我們都被此困住。」

「不過你愛她？」煜城重申。

「對！我很愛她。」

「那就夠了。」

至少比我好。

「那你呢？」天仁問，帶著尊敬和謹慎。這是煜城才察覺他的年紀是三人之中最長的。他們都在不知不覺間把他視為長輩。

煜城為他們感到遺憾，他不是一個值得倚靠的對象。基本上，他不像他們，他沒有生活過。

「我的故事即使用最輕鬆的字句都能讓這裡的氣壓變得沈重。我再確認一次，你們都想知道？」

天仁和雁遠都不假思索地點頭。

十年前，我讓我深愛的女人自殺死了。我遺棄了她，現在，我仍在懲罰自己。

煜城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說起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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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