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是說假如,五師兄被捉到會受盡折磨、屈辱而死的話,就請凱堂兄狠下心一刀給他痛快吧。」
注視那對透露悲傷卻不帶猶豫的明眸,澔凱笑得更苦澀。
「你們果然是師兄妹,莫非蒼峰派弟子都這般狠心麼?其實阿霖留給我的信使用了上回我欠他的其中一個要求,亦是表示必要時就殺了他。」說到這兒澔凱嘆了口氣,接著抱怨:「你們對我好殘忍啊……絲毫不顧我的感受!」
澔凱明白所謂「必要時」,即是霖生──或者該說是宇文翊清的存在會禍及戚家之時。澔凱認為這個要求霖生大概早就想到了,可能在決定開設精工坊時即有如此想法,做好最壞打算。即便如此,卻依舊盼望能以凡人身份好好經營精工坊。
深知霖生的成長過程,他很清楚霖生想活出自己的人生,無論如何絕不會選擇自盡。而他,若真捉住霖生、若真確定其將會飽受痛苦,恐怕會依攸情所言親自下殺手。其實在他爹告知狀況後,便已意識到這一點,如果那結局已無可避免,即使定是自責一輩子,卻更不願看到重要的友人遭受折磨而慘死。至少,為其身心減輕些許苦痛。他猜測或許這一點亦被霖生看穿,才會先「要求」他殺了自己,哪怕僅能少去一絲絲罪惡感。
「沒有不顧,我了解堂兄的感受、知道堂兄會很難受,但這追捕行動中我能相信的人只有你。」
是的,攸情連她伯父都不太敢相信,畢竟澔凱提過其決定切割平南王。即便明白立於高位勢必有許多苦衷、萬不得已才如此,一切皆是被迫的,可既是為了所謂大義而背棄多年的好友,那她又怎敢相信伯父願意在最後替霖生做些什麼?
沒等澔凱回答,攸情又道:「倘若可以,我也希望動手的人是我。由我送師兄們最後一程,讓他們能少受些苦。」與此同時,她騰出一手按在佩劍的劍柄上。
原本待在精工坊內自是會將佩劍解下,可當柳家姐妹離開、官府的人又上門數次後,攸情便一直將「寒月」帶在身旁,興許是較有安全感,又或者這樣能令她感覺霖生仍在身邊。
「總之,不管在地上或是地下,有人怪你的話,就全部推給我吧!」
並無讓澔凱背負所有責任的意思,相反地,既然她只能做到這些就絕對要盡自己的力。自責、罵名,她都會一起承擔、守護澔凱,她已做好這樣的覺悟。
「……我一直以為你還小。」
以前偶爾聽見長輩說孩子總在不知不覺中長大,此刻澔凱亦深有感觸。什麼時候那個一直跟在他們後面跑的小女孩,已變得如此堅強?
沒有回應澔凱的話,攸情自顧自地繼續道:「不過五師兄也不見得會被抓。雖然他的武功不那麼好,奇怪的點子卻特別多,以前大夥兒玩捉迷藏鮮少捉得到他。」
在訓練部份,蒼峰派為求引起年輕弟子們興趣,不總是沉悶的練武,有時會藉由遊戲方式來進行。攸情所言之捉迷藏即是一例,以此訓練弟子們的輕功、眼力和耳力、觀察及應變能力等等。每回限定一個時辰,躲藏範圍涵蓋整座山,被抓到的人亦必須找尋其他人。儘管霖生輕功並非上乘,在這遊戲卻常能拖到時間耗盡而不被捉到;相反的,由他來捉人時是另一種的可怕。
「是啊。」澔凱頷首,憶起過去曾至蒼峰派探訪攸情他們,也受邀玩了兩次,當時便見識到霖生的躲藏及尋人功力。
可是,這對堂兄妹都清楚,這回捉人者更眾,並非當初的捉迷藏所能比擬。然而就算只是期望也好,他們都希望霖生能逃得掉,更盼望事情還能有轉機。
暗自嘆了口氣,但為攸情所察覺。似乎是想讓他安心一些,攸情緩緩吃起糖葫蘆。
見狀,澔凱亦隨之吃著。
食而無味的兩人,皆不願對方操心。
良久,澔凱取走攸情手上那空的竹籤,說道:「那麼我該回房收拾了。我們不在的期間,你還是要吃些東西、保重自己,知道麼?」
「嗯,堂兄也是,凡事務必小心莫要累著了。」
應聲後儘管目光依舊帶著擔憂,澔凱還是拍拍攸情的肩,隨即起身返回室內。
攸情沒有回頭,腦海中浮現不久前精工坊那熱鬧不已的氛圍,再對比如今的冷清與寂寥,彷彿夢一場似的。倘若此刻是夢,就讓她快快清醒過來吧!
『師兄,你們不會這樣簡單就被捉到的對吧?有道是天無絕人之路……不久前我們才一同去廟裡進香,一定還有救的!』
* * *
大小城鎮皆已貼出霖生以及其他下落不明的平南王藍靖叡一門上下的通緝令,作為當朝都城的慶川城自然不例外。
午後,澔凱入城將馬匹帶往驛站後即在一旁的佈告上看到,這還是他初次如此認真地察看通緝令的字句以及畫像。特別是畫像,一邊詳端一邊不禁蹙眉。心中升起一股無力感,連他都覺得畫醜了,更別說是擅於繪畫的本人。
『這畫像……阿霖不知看過沒有?依他的角度,肯定無法忍受且會抱怨一堆吧?雖說這對目前的他來說也算好事。』
畢竟霖生雖因擅於製造暗器、手工極好而在江湖上享有一定知名度,卻不是官家中人,自知必須小心的他平時並未留下任何畫像,繪者想必只是聽人口述來畫罷了。至於描述之人是否全照實明說,亦非澔凱所能得知。
看著看著,澔凱不由得針對霖生的喬裝做了些推測:『依常理思考,喬裝並偽裝身份是必然的,阿霖大概會選擇樸素的衣著吧?不會再和平日一樣束髮戴冠,大概只有簡單地紮著。要是刻意弄得一副落魄模樣……不行!那實在太難想像了!』猛地搖首,澔凱轉而推想躲藏的方向。
『避至少人的山林、農家是有可能,卻也不排除會下險棋地以假身份藏於大城中以便探聽消息,那就該往茶樓、青樓和酒樓那些地方試試。但他盤纏有限,即使藍宇凌塞給他應該也有限度……不過不排除王爺已先料到這些,換好了足夠的銀票……無論如何,幸好他不懂易容術……』想到一半澔凱覺得不對,頓時反胃起來。他拍了下頭,斥責自己:『這還能說是幸好麼?戚澔凱你究竟在想些什麼?』
『可惡!為何事情會變成這樣?不但不能幫助他,還必須反過來思考他會往哪兒跑?』瞬間澔凱心情變得異常陰鬱,開始為負面及悲觀想法所包圍。
責怪自己之餘,甚至想著儘管手邊有霖生造的暗器,可當初霖生仍鑄劍時為何不像攸情那般要個一把來做紀念以及若要為其造衣冠塚要放什麼東西云云,隨後又陷入自責情緒。目光顯得黯然的他,越想心情越低落。
依澔凱實力,即便霖生使用暗器、耍花招,依舊能將其拿下。就算因為友誼的牽絆造成影響,也不足以逆轉戰局──即使深知這一點、又或許正是深知這一點,他更覺得慌亂。霖生以前就說過他比自己更心軟,雖然對姑娘家又格外心軟,可其實他對於沒當成真正敵人的人們亦是心軟,更別說是重要的親友了。
在原地哀聲嘆氣了一陣子,附近的吵嚷終於引起他的注意。
『什麼事這麼吵?』蹙起劍眉,澔凱重新揹好行囊,隨即向著聲音來源前進。
事情發生在主要大道上,在那兒澔凱看見一位已過而立之年、服裝像是富家子弟般的男人,不知為何對著路邊一對乞丐父子破口大罵,引來周邊許多人關注,卻沒人上前制止。澔凱接近前,男子已抬起腳,眼看就要踢向那不過十來歲的乞兒。
說時遲那時快,一名長髮綁成一束高馬尾、差不多是志學之年年紀的少年由圍觀人群中穿出,一把拉開乞兒,使之避過男人的踢擊。不僅如此,少年還隔在男人與乞丐父子的中間。少年身穿一襲質地不菲的褐色長袍外面套了件短袖的黑色長罩衫,腰繫黑色腰帶,掛了塊雕工精緻的龍玉璜並佩了把劍,看來亦非尋常人家。
雖說於都城中遇見貴族或大人物實屬尋常,可澔凱見到少年時仍感到驚訝,暗想:『欸?是笨書?昨日才與情兒提到他,不料竟無須特別找人便遇著了。』
本來澔凱才打定主意明日要登門拜訪尚書府,請天琴、御書姐弟於自己前往搜索霖生等人的這段時間多多至湘州城關照攸情,沒想到竟是如此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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