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爭情書 - 二十七

天仁和雁遠回來時，多帶了兩個人。一對身形略顯肥胖的中年男女，踢著輕鬆的步伐一起回來。

「容我介紹一下。他們是吉和婷婷，我們剛相識的。」天仁指著他們兩人。

「抱歉！抱歉！我們在前方迷了路，幸得兩位小哥帶我們回來。」吉挺著個尺寸不小的肚子，所穿的黑色衣服略顯寬身，看上去像小豬一般相當溫順無害，似是在慈善機構裡擔任小職務，充滿愛心的好好先生。

「我見兩人像盲頭蒼蠅，裝備又不齊備，一直往警察的封鎖線那邊走，覺得又奇怪又危險，便把兩人截住，帶了出來。」天仁說起來的時候滿是笑意，在旁的雁遠一直搖頭，一副啼笑皆非的樣子。

「我和太太真是衷心感謝你們年輕人，為你們帶來麻煩真是抱歉。」吉伸伸舌頭，一點不覺得他們兩人有悔疚的樣子。「聽你們說要吃飯，為表歉意，不如讓我請大家。」

煜城見雁遠正要拒絕，連忙向他打了個眼色，讓雁遠閉上口，接著表示感謝：「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吉見狀鬆了口氣，顯得相當雀躍的和婷婷打開電話的「openrice」，專注研究光顧哪一家食肆比較好。

煜城把雁遠拉到自己身邊，壓低嗓子解釋。「我知道你在想甚麼。你不是在接受他們恩惠，放心！正相反，是他們因為對自己默默無為而感到內疚，才那麼客氣請我們，希望減低自己的無力和罪疚感。我們答應他們的請客是給他們贖罪的機會，你沒有欠他們甚麼。」

天仁在旁加了句：「而且，我知道你很久沒有吃得好了。吃飽了才有力抗爭吧。」

雁遠這才勉為其難點點頭。

最後，吉和婷婷表示可以請他們往附近的店鋪食燒肉放題。煜城驚歎在滿街都是煙火、打鬥和路障的時候，樓上竟然還有放題可以吃。

雁遠和鴻南眼神此時射出了光芒，好像隔著口罩也可以見到他們在流口水。

「好熱！這口罩很侷促。」婷婷作勢想脫掉口罩。蓓韾見狀連忙按住婷婷的手，示意還在街上。

「危險呢！被拍到就麻煩了。」

「哎！又要你們年輕人擔心了。」吉說道。「不過，確實是幸運，也可能是我們長得像大叔大嬸，那麼多次上街，又經常迷糊地闖進危險的地方。好像今次那樣，不過最後總是逢凶化吉。警察又沒有真的對我們做甚麼，連身份證也未查過。可能是因為見我們腹大便便，像熊貓般，沒有威嚇性吧。」

婷婷敲了吉的頭一下。「這是說我胖嘛。」

吉又吐了吐舌頭。

「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還是不要太冒險好。」煜城苦笑道。

「話說，你是他們的老師嗎？」婷婷問。

煜城為這個忽如其来的問題有點手足無措。

我可能嗎？還是說我配嗎？

蓓韾在旁偷笑。「他的年齡沒有和我們差那樣多。」

婷婷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朋友。我們是朋友。」

一行人坐下，雁遠和鴻南已經按捺不住走出去拿配菜、飲品和小食，好像到了遊樂園一般。天仁邀請蓓韾一同出去走走，蓓韾搖頭說累了，要坐下來休息。

「我今天可以把整隻牛吃下肚。」天仁臨行前說道。

「你們是個怎樣的組合？」吉問。

煜城摸摸臉頰，有點不好意思，不知道這個問題是否應該由自己來回答。「還在學的應該是鴻南吧，雁遠剛畢業，比鴻南年長一點。」

「然後天仁和我又比他們兩人大一點。」蓓馨補充。

「最後，我年齡最長。」煜城有點不好意思。「如果你們真的要請小朋友，恐怕要你們失望了。」

吉連忙擰頭。「不要這樣說。相比我們，你們一行人都很年輕、勇敢。我要為香港好好多謝你們。如果我像你們的年紀，恐怕比你們還要投入。我和婷婷都沒有孩子......」

「老公！」婷婷阻止丈夫繼續說話，帶著讓人感到溫暖的笑容。「你不要自顧自話。人家年輕人可是不賣你的賬。」

煜城見婷婷脫了口罩，才發覺婷婷看上去一點也不胖，且眼神銳利精煉，應是個女強人。

「不會！不會！大家一場朋友。能同枱食飯，是緣份。」煜城回應。

「還是年輕人說得好！」吉拍了拍大腿，然後為自己點了一份熱的清酒和一杯啤酒。

年輕人的厲害之處就是能以超大馬力清洗吸塵機的效率唏哩呼嚕地把食物吞下，這樣的氣魄為整桌人的帶來正面的影響，他們放肆的吃，把不同的肉類大口大口的吞下去。那飽滿的感覺讓眾人的神經放鬆下來。

煜城雖然沒有參與前線的抗爭，卻也在此刻感恩能享用滿桌數之不盡的食物。

「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一下你們年輕人。」吉不到幾杯已經滿是醉意。「你們覺得整場運動會在甚麼時候，甚麼情況下結束？」

鴻南摸著肚子，看來已經再塞不下。「政府承諾實行五大訴求吧！」

「這太理想！現實情況應該是特首下台或問責官員辭職，民怨應該停息了大半，到時自自然然會結束。」天仁回應。

「那如果政府企硬呢？」婷婷試探地問，語氣彷彿在釣魚般，期望釣到理想的答案。

「那就會像六四那麼樣子。」雁遠忽然跳出了意想不到的答案。「但我們會奮戰到底的。」

婷婷讚許地點點頭。

「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會像六四那麼戲劇性。」煜城說得小心翼翼。「但我能想像兩種走向。一、激進的示威者被拘捕，然後其他人漸漸放棄、妥協，然後香港會慢慢被消磨殆盡。另一個走向是示威者繼續被拘捕、打壓，但沒有人放棄，大家堅持，一代人接一代人，追求民主、自由、公義，還有......愛。」

「那最後呢？」蓓馨問？

「沒有最後了。」煜城攤攤手。「追求本身已經是終局。像法國那個時候一樣，他們革命，推翩皇帝，但是新推舉出來的執政者更殘酷、專制，於是他們再革命，周而復始。因為我們永遠無法達到絕對的民主，這是個永恆的追逐，就像《西西弗斯的神話》。」

天仁若有所思。「這或許是最好的結局。」

他們出了餐廳，都捧住了肚子。婷婷嚷著還要吃 A Happy Pancake。「甜和咸是兩個胃嘛。」她解釋。

吉與他們怱怱交換了聯絡方法，便消失在街道之中。

「為甚麼他們可以抗爭得這樣輕鬆。」鴻南撅長了嘴。

「時代不同，我們不能期待太多。相反，他們也羨慕我們能身處在這大時代。雖然我們現在很痛苦、很掙扎，但不得不承認，我們擁有改變現狀的能量，這是上一、兩代人沒有的。所以說，他們對我們又愛又恨也是理所當然。」煜城為這段對話下了結論。

他們又回到銅鑼灣崇光百貨對開的軒尼詩道，這時示威者已經陸續散去，大部分選擇往不同的地區支援，留下來的有些已經計劃回家的路。要知道在這個階段，要順利回家也不是件輕易的事，有部分身穿黑衫的示威者會遭襲擊，或被警察截查。

「開始疏落起來，看來今日差不多了。」天仁友善的打發著一位勸告他們要及早離開的手足。

煜城見到不少年輕人坐在街道兩旁閒談，部分警誡心比較低的人甚至脫了口罩。

「咦？」煜城見到幾個穿得比較嚴謹的黑衣人欺近，正感奇怪，還以為是熟人。卻見他們拿了一支黑色的棍棒漸漸加速，正要發出警告。

「小心！」煜城立時知道已經太遲，雁遠的頭已從後被擊中，在旁的天仁一臉驚愕，雙手欄開，希望隔開雁遠和黑衣人。

同時，幾個黑衣人已經來到，煜城本能拉住蓓韾退後，剛好與其中一名黑衣人打了個照面。

遠處忽然有人發出了無限恐懼的驚呼。「警察衝過來了。」

記者幾乎在同一個時間抵步。有個攝影師擋了在煜城前面，黑衣人望了望攝影師，放棄了煜城，轉身加入了另一方的戰團。

雁遠在另一旁與那名黑衣人由糾纏轉變成扭打，見他的額角染得一片鮮紅。鴻南在旁束手無策，天仁在兩步左右的距離恰恰閃身避過黑衣人揮過來的拳頭。

「吾好打啦！」一個尖銳的女聲大叫，讓場面更添混亂。

再後一條街道，示威者竭力逃跑，不少背住重型裝備，手執警棍的警察從後緊緊追著。

在天仁和雁遠旁邊有個示威者，已經被按倒在地，雙手被扭曲至奇怪的角度。手腕斷掉的時候，發出喀啦一聲。他大聲慘叫，被黑衣人的手扣，扣住了再不屬於自己的雙手。

煜城感受到躲在他身後的蓓馨在顫抖，這時警察已經在街的兩面包圍上來，不消片刻，在場的人士很快會全數被補。他旁邊有一名不認識的示威者拍拍他的膊頭。

煜城擰轉頭，那人向他搖搖頭，示意要快點從身後的地鐵站離開，如果再拖延，恐怕一切都趕不及。

與此同時，蓓馨猛力的拉扯煜城的衣袖，逼使煜城把注意力放回馬路中央所發生的事。

只見雁遠騰空出來的手不斷的由上而下拍向黑衣人的額頭，黑衣人叫痛，踉蹌退後，把手縮回來檔著前方，雁遠趁機擺脫了對方的糾纏。

另外一個黑衣人和警察已偷偷來到雁遠的身後。

「小心！」蓓馨語音剛落，兩個人已經撲了上來，他們的目標都不是雁遠，而是一直躲在雁遠身後的身形嬌小的鴻南。

鴻南被黑衣人欄腰一抱，整個人凌空被抱起。

「雁遠！」鴻南發出絕望的叫聲。雁遠轉身，另一個警察已經來到了雁遠的面前，把雁遠和鴻南隔開，揮動棍棒又往雁遠的頭部打去。

這時的雁遠眼中只有鴻南，他奮力向前衝，這樣反而讓警察不好用力，警棍落了個空打在雁遠的手臂上。警察打算推開對方，雁遠卻已失去了理性，又撕又打，下手很重，想盡辦法回到鴻南身邊。

煜城腦袋一片空白，無法運轉，又無過往經驗可依。誰會試過與警察和卧底鬥爭？沒有意識下，他愈走愈前，在他醒覺過來時，鴻南已經被拉到在地。

我會後悔的。

煜城一咬牙，衝了上前，出盡了力撞向壓制住鴻南的黑衣人。黑衣人冷不旁記者堆中有人衝出，下意識的雙手擋在胸前保護自己，鬆開了對鴻南的掣肘。

煜城恰恰在與黑衣人撞過滿懷的時候及時剎停，彎下身，抓住鴻南的雙手，不由分說，把她扯了過來，然後往蓓韾的方向扔過去。

多日來的運動沒有白費！

然後煜城舉起雙手作投降狀，顯示自己沒有攻擊的意思，黑衣人有點猶豫。煜城一隻手按在雁遠的手臂上，把他拉往自己身後。

雁遠見鴻南已經安全，冷靜了不小，倒是與他糾纏的警察鬆了口氣，身形龐大的雁遠想必為他帶來不少威脅。

煜城吸一口氣，大叫。「天仁！往地鐵方向逃！」

「收到！」天仁在十步之外大聲回應。一行人轉身往之前約定好的方向逃跑。

記者和急救員配合地讓出了一條小路，煜城沒有回頭，他不知道背後還有沒有警察或是其他黑衣人追截他們。他只聽到叱責和叫罵的聲音在空氣中飄盪。

他們在地鐵站後會合，腳不停落了樓梯，一面在背囊拿出替換的衣物。

「瘋了！真的瘋了。」天仁尖聲叫道，他的臉頰、眼角和嘴角都腫了，口齒不清。

他們下到月台，有不少示威者聚集，每個都驚魂未定，神色慌亂，蜷縮身體坐在月台的地上，像負了傷的兔子般。

「小心！警察在太古城落了地鐵站追打你地！真是無陰功。」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婦在他們身旁諄諄告誡，她眼角滿是淚痕。

「那我們往另一邊方向走吧，先乘往中環。」煜城望向血還沒有止住，衫和鞋子都是血跡的雁遠。

煜城看到雁遠的眼神。

「不！我知道你在想甚麼，雁遠。我不允許你往太古城幫手。我們現在撒退。」煜城語氣有點嚴厲。

雁遠點點頭。由於他還滿頭是血的緣故，煜城無法看出他確切的表情。

雁遠的傷勢引起了不少人的關注，不久，有醫護人員過來為他包紮。

車箱內的人不多，都被這幾個車站所發生的事給嚇跑了。

蓓馨也顧不及旁人的眼光，雙手抱著天仁的腰，吻像雨點灑在天仁的臉上，天仁一直喊痛。

「忍著點！你把我嚇壞了！這是你要付的代價。誰叫了拋下我做些那麼高危的事情。」蓓馨幾乎在咬了。

雁遠坐在優先座。

鴻南倚在他的肩膀，不發一語，全身繃緊，彷彿仍未從剛才的衝擊中恢復過來。

雁遠輕撫她的秀髮。抬起頭，與煜城目光相對，以口形向煜城說了聲多謝。

煜城確保他們能夠各自回到自己的家，目送每個人上車。

他自己一個在街頭上走。

他拿起電話，致電父親，電話響了一分三十多秒，父親才拿起電話。他問父親由一個戀人成為一個父親究竟是甚麼感覺。

父親首先是靜默，然後說話有點嗚咽。「只要有了孩子，男人才真正的擺脫童年。自有了你之後，我才發現自己不是無所不能。我充滿害怕而且渺小，但同一個時間，我知道自己不可以後退，這讓我成為男人。我非常非常愛你，而且覺得總是要竭盡所能去贏得你的愛。」

接著，到煜城嗚咽。

煜城收了電話，回到自己的家，經過重雪的門前。

我適合做一個父親嗎？現在會否太遲？

他站在重雪門外，想像這個女人身體上的芳香。他又想起那封信，信的內容對他的衝擊仍在，幾乎沒有散去。他知道今天自己表現的所謂英勇只是因為他不在乎，他不在乎自己的下場會如何。這都要歸功於銘霖。

他打算敲門，拳頭凝在半空。她安全回到家了嗎？

不。現在還未是時候。

他的傷痛期仍未過。他不知道這會否過去。他回到隔壁自己的家，沖了個冷澡，即使在夏天，他都冷得牙齒打顫。

信依舊擱在桌上，煜城再一次把信拿起，感受銘霖的筆跡，他覺得自己像是迷失了在沙漠，他不知掙脫了甚麼，又是否仍在逃避著，他漫無目的地在房間內來回踱步。

他打開手機，充滿了重雪的訊息。

[23:30, 2019年8月11日] 雪: Do you have telegram?

[23:30, 2019年8月11日] 雪: Do you have lawyer contact?

[23:30, 2019年8月11日] 雪: Don't say anything without a lawyer

[23:30, 2019年8月11日] 雪:Last thing, never unlock your phone until you have a lawyer

[23:50, 2019年8月11日] 雪:If I don’t have anything from you, I will contact 星火同盟

[23:55, 2019年8月11日]城:我沒有事！抱歉，讓你的憂心了。

[23:56 2019年8月11日] 雪:沒有所謂，真的沒有。天啊！我現在才知道自己有多掛心你。

[23:56, 2019年8月11日]城: 感謝。你呢？一切安好？

[23:56 2019年8月11日] 雪:我也沒事。現在待在朋友的家裡。

[23:57 2019年8月11日] 城:那就好。你小心！

[23:58 2019年8月11日] 雪:

SS Channel 成立目的為提供客觀現場資訊及情報，以確保現場手足訊息流通。

本頻道並不會提議或慫恿手足作任何行動，一切行動交由現場手足全權決定。

市民自發行動前請衡量風險

如有任何行動皆為市民發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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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進去。我是其中一位admin

[23:59 2019年8月11日] 城: 加進去？不明白？話說admin是甚麼意思？

[23:58 2019年8月11日] 雪:你加進去就是了。

[23:59 2019年8月11日] 城: 好

煜城把電話丟到角落，隨手拿起剛買回來的《Satchmo at Symphony Hall》唱片和唱片機，音符在細小的空間內彈跳。他隨手翻起一本村上春樹，跌進某個輕鬆的偵探故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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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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