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不過是一種瘋狂（下） - 三十歲———（二十八）

黑團仍緊追不捨。我緊握老師送的項鍊，拼命向前跑。我不是沒有危機意識，說真的我內心充滿恐懼。被不知名的東西追趕，任誰也會害怕吧。

但真正教我害怕的，是那個自稱Peter的怪人。

雖然我和老師也戴著面具，但他看著我們時，就好像是看著仇人一般。我不能忍受其想把我們撕裂的視線，令人不寒而慄。

不知道老師有沒有被黑團追趕?

希望黑團只追著我吧，那老師就能暫時脫險。

不知是我的速度加快，還是黑團放慢起來，我們之間的距離逐漸加大，而黑團亦慢慢從視野中消失。

我由奔跑慢慢轉為步行，最終停了下來。黑團亦失去蹤影。

體內的腎上腺素慢慢被分解，疲累隨即襲來。過度使用的大腿肌肉發出疼痛的悲鳴，汗水也不停流出。

我有種很渴的感覺，但我知道即使不喝水，身體也不會有多大負擔。就是很渴但不需要喝的狀態。

我能感受到一股異樣的不安從後方傳來，而且逐漸迫近。

趕快向前走吧，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我是在做夢嗎?還是一直都在做夢?眼前不再是無窮無盡的車廂，而是一道古老的木製大門。

現代化的港鐵車廂出現一道中世紀的古式大門，是奇幻故事才會出現的情節。

但剛經歷的一切也不合乎常理，所以這道門也不是什麼稀奇的東西。

而且……這亦是眼下唯一的道路，除了把門打開，也沒其他辦法吧。

門沒有想像中重，只需些微用力便能打開。

門後是一條由兩排高聳入雲的書櫃構成的走廊。書櫃排滿密麻麻的書本，看似快要倒塌。

我沿著唯一的道路，提心吊膽的前進，生怕突然會有書本從天而降。路又長又直，沿途就只有充滿書本的書櫃。我邊行邊留意書脊，發現書的名字和作者也被粗暴地刻意刪去。我停下並從櫃裡隨便拿出一本書，當然內頁中的書名和作者也被刪去。我隨意翻到某頁便開始閱讀。書的內文是人手由墨水鋼筆寫成的英文，工整的文字令人賞心悅目。是一篇童話故事的中段情節，講述主角因為沒錢為體弱多病的母親購買藥物和食物，打算向一直對自己照料有加的店主下手偷竊。事敗的主角被店主捉住，本以為他會把自己交到警察廳，但店主選擇原諒主角並給了他一些錢以解燃眉之急。

沈悶、老掉牙的好人有好報故事，除了絢麗的字體，根本就沒有一點看頭。

我隨便再挑了幾本書看，發覺它們也有共通點，就是沒有賣點的故事橋段。相信沒有讀者會願意付錢買這些故事吧。

我開始明白為何書名和作者的名字都被刪去。這些都是從未面世的作品，是未夠資格被人欣賞和閱讀的作品，也是作者們不堪回首的惡夢吧。作者成名前，必定寫過無數不滿意的作品，部份是已完成的故事，部份則是寫到一半就放棄。任何人也有不願回望的過去，這裡就是作家們過去的污垢，是可憐作品們的墓地。

「同學，你也對這些被遺忘的作品有興趣嗎?」

有位捧著書本的女士慢慢走近我。一頭烏黑的長直髮、秀麗的面孔、修長的身段。女士穿著整齊潔淨的裇衫和西裝裙，給人一種成熟專業的感覺。

她的聲音，我有印象，而且我很喜歡，是一把親切溫柔的聲音。

「你……你好，我……我不知道有人在。」我說。

「不要緊，隨便參觀，我也沒料到會有客人呢。」女士笑著回答。

女士把手上的書逐一放回書櫃，或者應該說，把書逐一埋葬。

「你知道嗎，這些孩子都是無人問津或從未面世的書籍，很可憐吧，就這樣一直塵封，直到永遠。」女士說。

「你喜歡這些書嗎?」我問道。

「喜歡，非常喜歡，一有空閒就會讀它們。」

「但……它們的內容……不是……太有趣。」

「當然當然，它們是非常沒趣的書本。」女士笑著說：「亦是這些可憐的孩子被遺棄的原因。」

「是不是沒趣就會被人遺棄?」

「當然有很多原因，沒趣只是其中一個。即使是多麼冠冕堂皇的原因，都只是藉口。沒有價值的東西就會被人遺棄，社會就是這樣運作。這些孩子對文學界、對作者、對讀者而言也是毫無價值的垃圾，所以只落得被遺棄的下場。」

「但……有沒有價值，應由誰來判斷，誰才有資格?」

「我喜歡它們的原因，」女士用修長的手指掃過整齊擺放的書本，說：「它們全都在拼命活著，證明自己是有價值的。它們抱有希望，渴望有一天能被人翻閱、被人稱讚。縱使作者連自己的存在也親手刪去，它們也在努力證明自己的價值。」

女士走到我的跟前，用手輕輕撫摸我的頭，展露慈愛的笑容說：「價值從來都是由自己賦予給自己的，沒有人能評定你的價值，因為你才是你的主人，所以你的價值也只屬於你自己。」

「女士，你有遺棄過什麼東西嗎?」我問。

一剎間，女士閃過一絲悲傷的神情，可她依然微笑地說：「有，是我人生最寶貴的兩個人。」

「你為何要遺棄他們?也是因為沒價值嗎?」

「我以為是為他們好、是為他們著想，但其實都是出於我的自私，是我只顧自己的想法。其中一人，他應該一輩子也會尋找我吧，即使我叫他不要找我。另一人，她連我的樣貌也未認清，我就把她放棄，她必定恨死我了。」

「你就沒有打算去找他們嗎?」

「我已經哪裡也去不到了。」她慨嘆一聲，環顧四周，然後說：「我的世界就只餘下這裡，是我應得的後果。」

「沒有話想對他們說嗎?」

女士輕撫我的臉頰。她的手傳來窩心的暖和感，是種熟悉的溫暖。我曾經感受過這溫暖，是我人生中的某個時刻。身體把曾經的觸感保存下來。現在，這殘餘的記憶被勾取出來。

她是誰?是我認識的人?

我很想一直待在她身邊，和她談話。

「我愛你，我想對他們說，是我的心願。」女士把一樣東西交給我，然後說：「我已完成一半的心願，另一半就要靠你幫忙了。凱雁，把這東西交給老師，他會明白的。」

「你……你怎會……知道我的……名字?」

她沒有回答，只是在我的額頭親了一下。

我喜歡她。這是我唯一的感覺。

真是太好了，你們都在這裡，免得我到處亂找……

是他的聲音，粉紅男仍在追著我找。

「凱雁，快走吧，他充滿戾氣，想把你們抹殺掉。」

「一起走吧。」我拉著她的手，可是她卻一動也不動。

「不可能的，我只能待在這裡，是我的懲罰。」她拿起我項鍊，繼續說：「凱雁，你是有價值的女孩，要好好活下去，這項鍊會保護你的。」

說畢，女士便用力把我推向前方，並要我快跑。

我想回頭一看，已不見她的身影。

心臟的位置傳來隱隱的痛楚，是未曾有過的疼痛。

我還能再見到她嗎?

你是有價值的女孩，要好好活下去。

我緊握她交給我的東西，繼續向著前方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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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歲———（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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