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記］深海魚 - 帶進棺材裡，讓火焰燒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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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沒有辦法離開水生存。

而泡沫啊…泡沫，終究不屬於海洋。無論你現在如何掙扎哭泣抗拒，最終都是要向上去到屬於光的地方。噓，所以我說啊，別哭了，有夠醜的你知道嗎？哈哈…真的是、別讓我在這種時候看到的記得的，是這樣的臉啊。

這是命令。

去看看吧？以後有機會再告訴我——

藍色的天空，是不是真的像宣傳海報說的，值得用生命去奮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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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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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什麼資格書寫他人的故事呢？』茉莉有時，會忍不住問自身。

不。不是有時，而是一直——過去，多虧了馬不停蹄的生活模式暫且能夠忽視，近幾年進入實質退休的狀態，便一腳踩空垂直落下，陷入所謂的「老年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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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職業開端，碰巧沾上了「最好的世代」的光，戰後重建的經濟起飛期，在消費力與娛樂需求之下，就算是平平無奇的文字，經年累月下來，倒也可笑的被人譽為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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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始終是這麼認為的。自己的文字拙劣不堪，矯飾著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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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一直忠實的紀錄著別人的故事，那麼茉莉女士，您呢？這麼說或許有些唐突了，但您有想過嗎？您的所見所聞，不編成書嗎？」

這是，充滿期待的年輕人試圖說服她的話，同行後輩們總是鍥而不捨，也讓她看見了一絲從前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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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肯出版自傳，我在這裡用我三十年的信譽跟你保證，一定動用所有人脈幫你做宣傳，如果食言，我的名字就倒過來寫。」

年末檢討會，霸氣的一揮手拍在桌上——這是，過去數十年來，對自己有恩的出版社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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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吧，再想想吧？現在我們還能說，但二十年後呢？三十年後呢？不要讓記憶消失，這畢竟是我們這一代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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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工作客戶，語重心長說了這麼一段話，不忘拍拍她的肩膀，眼中滿是鼓勵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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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消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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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茉莉始終覺得，有些事情要是能遺忘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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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共和國發布《和平宣言》，眨眼已過四十年，她卻總還是感覺，並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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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十多年來，半夢半醒之際，她依舊會聽見砲火的聲音，在記憶與睡眠的邊緣哀嚎，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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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燈閃爍的十字路口，茉莉兀自搖了搖頭，加快腳步，雙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裡，臉埋進舒適溫暖的酒紅色圍巾，在歲月中褪成雪白的長髮飛散，與雪花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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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茉莉」是什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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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明明誰都不了解，卻如此確信的說話呢？或許她只是追求名利，才用文字煽動了感情，才去販賣他人的悲傷，誰知道？為什麼能夠如此輕易的，用如此信任的眼神，看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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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所思所想，比起那些昇華傷痛的受訪者們來說，分明膚淺的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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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沒什麼好說的。

茉莉堅定的這麼認為，於是，年復一年，拒絕邀請，持續逃避熱切好奇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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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久違的工作委託，打破了她內心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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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認得採訪的對象，甚至為之錯愕的一時失去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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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認得這個，名為楓樹的老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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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樹…是比她稍早一輪世代、舊帝國從首都到鄉村爛大街的名字，因此，光是名字並不能直接證明什麼，但來自對方的請託信中，卻掉出了古早火象燒印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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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印照遠不如現今的電極投影生動有色，卻仍舊深深衝擊了她，陽光下，炫目的不知是灰還是金的淺色頭髮，毒辣的日光和無數令咒疤痕吻過，卻依然不減出眾的外貌，同事間興奮的竊竊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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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年輕的士官長拉起她的手，說：「你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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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眼是那麼的認真而銳利，分明淺薄到快要消失了的灰藍瞳色，卻在她久遠的記憶中，刻下了存在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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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熟，真的，但是…今天，彷彿歷史重演一般，他將幫忙調整燈架照明的孫女，認作記憶裡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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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啊。』

『你來了，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這麼的美麗。只有我老去了啊，真是不公平呢。』

『我沒死，驚訝嗎？變成這樣連動都不能自己動的臭老頭，驚訝嗎？』

『⋯⋯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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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不清，但是，她確認，那是一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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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作抽離而冷漠的心與腦，全都為此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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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鈴鈴，蹦蹦蹦，兔子一個坑，蘿蔔兩個坑，拔呀拔，啵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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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浮躁的開了燈，在寫字桌上凌亂的扔下口袋裡的皮夾鑰匙，客廳的傳送儀便激盪作響，茉莉深呼吸，平撫幾秒，才將指尖對準小圓咒陣的中心，接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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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是我！有沒有驚喜？有沒有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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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的眼角擠壓出了微小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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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風把你給吹來啦。」每週固定的電話提前了一天，多半⋯是因為孫女跟兒子說了今天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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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聲音未出，甚至不用看浮紋，她就知道是兒子傳來的咒陣，專為他們一家而特殊設定的柔和節奏，十幾年沒變了，是孫女就讀幼兒院的時候挑選的兒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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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走廊上，腳邊擦過暖流。29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RzTFT9CV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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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她已經不能像以前一樣，輕易地彎腰開啟暖爐，茉莉卻並不慌張，右手的健康環一晃，熟練地用腳趾尖蹭開，彈指點亮了客廳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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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你有在聽嗎？」

「嗯？嗯，抱歉，你再說一次吧？人老了，都要重聽啦——」

「真是的，上次說要帶你去測量耳形，幫你配一副專屬的加音咒，你就不聽、」

「好好好，下次去，下次一起去啊，別念別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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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說孩子怕父母念，但茉莉總覺得有時自家簡直相反，她苦笑著，站在結了霜花的窗邊，手指抹過冰涼的玻璃，又回神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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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果不其然地尋問了養老院的事，採訪了什麼人，對他來說，發生的任何事情就是件新奇卻普通的趣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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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一面聽著，一面在廚房轉悠，打算快速泡杯茶平定內心，卻無心調製，便用了普通的沖泡粉包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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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口，卻更讓她回想起記憶中廉價而顆粒明顯的乾澀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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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小屋的窗外，傳來陣陣平穩的海潮之聲，濕氣也隨之而至，轉身按下除霜器的按鈕，茉莉嘆了口氣，無心整理今日記錄下的文檔，她決定提早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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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啦，媽，噢對媽我警告你絕對不能熬夜哦？到底誰才是小孩啊真是的，這個年紀了還當工作狂、」

「是，是——」茉莉溫和的笑著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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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上電話，她悄悄拉開櫥櫃。

指尖自最頂層溝落了罐裝的睡眠藥，仰頭，一飲而盡。29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ILURthRD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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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壞習慣兒子一無所知，畢竟，肯定會擔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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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也並非唯一的秘密，茉莉心想著，仰躺在柔軟的床鋪上，看向空無一物的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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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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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這個人，真正的過去，隱匿的真實，無人知曉，她從來就不只是個紀錄者、無辜的旁觀者，甚至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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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藏戰犯的身份苟活至今，一天又一天地，罪無可赦的靈魂，倒數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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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生，獲得了本不該擁有自己的幸福，終有一日，她要將秘密帶進棺材裡，讓火焰燒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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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單人房內，牆上的指針歸零。

喧囂砲火逐漸逼近，戰鼓自夢境的深處響起，藥物的人工睡意催眠，茉莉投入了，火光熾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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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進棺材裡，讓火焰燒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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