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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後,便搬了家。
離海更近了,每日都可以帶著年幼的男孩去海灘上撿貝殼玩沙,孩子很黏自己,從最開始,就主動呼喚自己為母親,於是有時,她甚至能夠遺忘過去。
這段經歷——至今相伴的人事物,是如今生活中最重要的寶藏之一,但如果哪天當真寫起自傳——她的自傳,這卻將是茉莉早早決定了,絕不願多加描述的部分。
丈夫也好,兒子也好,他們都是無辜之人。
她最骯髒的部分,那些他們所不知情的罪,從今以後只在夜裡,在夢境的邊緣肆無忌憚的燃燒。
茉莉終於承認,像她這樣懦弱的人,要達成約定,得有個依託才能走下去。
所以,她說了「我願意」。
所以,她想要守護那個孩子。
如果說她的罪行,要加上自私這一項,那她無話可說,深感抱歉。
深感抱歉,但是並不後悔——真的,她心想,一輩子都無法消化的憾恨,一次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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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這樣的我,有什麼資格書寫他人的故事?茉莉心想。
夜晚,因為安眠藥而壓抑的睡眠沒有夢境,她卻無可避免的,在緊接著清醒的凌晨時分,回想起過往。
雖然那些塵封無解的難題,依舊沒有答案,但至少——至少,不會再輕易因此動彈不得了,所以由此可證,自己有在確實的前進著,對吧?茉莉試著往好處想,甩脫胸口混亂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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釦攏了胸前的珍珠色鈕扣,單薄枯瘦的身體,勉強撐起了熨燙筆挺的外衫,茉莉對著穿衣鏡中的倒影輕輕嘆息,眼前的人眉宇倒竪,目光逐漸強硬。
現在,那些虛無縹緲的深奧質問得讓一讓,她有其他要緊的事——今天已經起晚了,可沒空多想,得趕緊備妥物件,準時赴約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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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
「茉莉女士,今天也很光彩動人呢!」穿著制服的長髮護工毫不怕生,臉頰紅潤年輕,毫不吝嗇於誇讚茉莉的穿搭,就像慣常安撫院裡的老人們那樣,「哇⋯真希望我到了您的年紀時,也能這麼酷。」
「哪裡哪裡,」茉莉搖頭失笑,看著年紀和孫女差不多大的女子,眼神逐漸柔軟,「我才是,要向你們年輕人的精神多多學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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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九點,來到了養老院兌換了證件,和工作人員一陣噓寒問暖,她再次見到了楓樹先生。
茉莉翠綠如新的雙眼,再一次地倒影出記憶的碎片——曾經,楓樹軍官和那個人有著一絲說不出的相像,或許是澄澈的眼睛,或許是肅殺的血腥氣質——現在,無論哪個,都完全找不著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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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然不同,各方面都不再相似,而最重要的是,在一切之上,楓樹先生並不是個戰犯,當年就在她跟著部隊離開大型駐紮點後不久,他帶著一些機密資訊連夜投奔了海月之國,成為了勝利的一側,成為歷史留名的英雄。
親切卻彆扭腔調,模糊迴盪於腦海的記憶最底層,茉莉卻暗自搖頭,決定不再深思——投奔,又或者原本就屬於必然的那方,到了今天,其實都無所謂了。說起來,這場仗,最初到底是為了什麼而開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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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失神的啜飲了一口茶潤喉,手下的準備工作一刻不停;今天老人的意識比較清明,不但沒把孫女錯認成記憶中的神秘之人,甚至還親切地打招呼,並毫無意外地再度說出了那句話,「你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茉莉停頓了一下,從光學筆記之中,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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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髮的老人微笑著,聲音嘶啞了,講話也因為缺牙而不太清晰,但依舊與記憶中的那麼相似,一個字不差。
與過去陰沈的自己不同,孫女是個溫柔而熱情的女孩,雖說並不理解老人的話語,眼睛卻溫和的亮了起來,順勢答話,寒暄詢問,這次,與年輕時不同,卻換成了對方笑而不語,茉莉恍惚地心想,擅自產生了共鳴。
我認得他,就像當年他認錯了我,而現在,我也在透過他…懷念某段記憶。茉莉慢慢琢磨著,這之中複雜橫亙的情緒,究竟是不是懷念。
楓樹軍官口中那位很像的人到底是誰,背後究竟有什麼故事,或許,也是個無法分享的秘密也說不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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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奮勇保衛信仰的人,他們或許才是真正勇敢的人,卻一個個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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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蒼老的男人緩緩的訴說著,曾經俊俏而騷動了無數小護士內心的士官長,如今少少的白髮全面佔領了稀疏的地中海分線,滿是傷痕、萎縮的雙腿,套著及膝的襪子,像是兩只皺縮的乾燥蘿蔔,裹在厚厚的保護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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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本質沒有改變,人性依舊,一些手段之下,顛來倒去依舊是那些誘人高尚的話術,」注視著茉莉的灰藍色雙眼不再銳利,滿是慈祥,卻又極為專注認真,「我們應警惕戰爭,警惕一切空洞、過於美好的理念,我是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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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抱持著失聲時留下的習慣,從不插嘴,也不曾半途抒發看法,這樣的採訪模式,在大多對談場合絕非好事,甚至容易冷場,但她覺得,就特定對象而言,讓對方自由地填補空隙,發揮自我——或許是自己一直以來的優勢也說不定。
於是,茉莉無聲的點頭,手下飛速的紀錄——成為習慣的動作,完美地隱藏了腦海之中的騷亂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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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奮勇保衛的信仰的人,他們或許才是勇敢的人,卻一個個都死了。』指尖點了點,她重複,下意識在浮現的文字之下,塗抹了底線。
⋯也確實,和平條約之下,那些曾被渝稱為老頭們的人,轉身成為了和平促進者,倒是曾任武職的將領,根本無從決定命運的小兵們,成了戰爭犯,階下囚。
同理,如今毫無信仰的自己,活著,活得好好的,毫無道理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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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您提供的寶貴資料。」
壓抑著胸口莫名的熱度,她起身,和準備午休的老人說聲謝謝,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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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問題的,隨時,咳咳,隨時都歡迎聯繫,」楓樹笑了笑,發灰脫色、再也看不出一丁點兒藍存在過的雙眼,一眨,彷彿就要萎縮消失在層疊的皺紋之中,「不過要趁我還在的時候啊。要是拖太久,我就只能委託墓誌銘寫長點了,你們自己慢慢研究吧。」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J0BgkMQ8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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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看透了生死的態度,他輕快平淡的笑道。
雖說光看基本資料,楓樹根本不如外貌來的蒼老,這多半,也是當年戰場上的負面影響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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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麻煩您了,整理好以後,我會盡快拜訪。」
「好的,好的,路上小心啊,」他坐在沙發,顫巍巍的揮手,慈祥的目光,轉向茉莉一旁俐落收拾留影器的孫女,「小梅啊,你跟著你的祖母,聽了很多故事,對吧?」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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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女甜甜一笑,即使突然被叫喚,也完全沒有一絲停頓或不知所措,比起年輕的自己,她開朗成熟的多,茉莉甚感欣慰。小梅是個討喜的孩子,跟長輩講話得體又不失樂趣,完全適合這行業跟人打交道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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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虧了奶奶,我真——的學到很多學校不會教的事情,今天也是。謝謝楓樹爺爺!下次我會帶中午說過的鸚鵡糖給您,不要忘記我哦!」
「哈,我會期待的,」老人打了個呵欠,衰老的淚腺,讓他像是哭了似的一下子濕潤了整個眼眶,表情卻是放鬆而愉悅的,「都知道了啊⋯也好,也好,那就不用我這老頭多嘴提醒了。」
「提醒?」
「咳、咳!沒錯,」他喘了喘,面色微微漲紅,「不要怕,不要愛面子,別像老古董我們一樣,留下什麼奇怪的後悔,什麼沒告白啊,吵架自以為成熟想吵憋著不吵啊,想送的衣服忘了買啊⋯」
小梅眨了眨眼,「咦,這也算嗎?」
「當然!回過神來有天你會發現,你老了,整天坐在輪椅上沒事幹啊悠閒得很,一堆看起來像小事的東西,開始把你的腦子當舞廳,七彩霓虹轉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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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樹哼笑,一隻手指對著太陽穴歪斜的旋轉,逗的小梅笑捂住了嘴,氣氛一下子輕鬆了起來,楓樹跟方才接受採訪時,生動的判若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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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樹爺爺,你好幽默,太誇張了啦!哈哈!」
——和記憶中肅穆的他,判若兩人。
才這麼分神的瞬間,目光便落在了身上。
「才不誇張,不信你問妳奶奶。」
「咦咦我不信,真的?」
「真的。」茉莉淺笑,短暫的閉上了眼,待到再次睜開,裡頭只有純粹的笑意,「例如說,你會突然記得自己幾十年前,在初戀面前跳舞跌倒,還有,對著家教老師叫成了媽媽。」
「不要啊啊,原來羞恥是一輩子的嗎!我上禮拜當活動司儀才忘詞耶,不——」
空氣中全是歡快的情緒,在這樣溫暖的氛圍之中,茉莉捂嘴輕笑,早已駕輕就熟的學會了抽離內心,隱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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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茉莉在遲滯的交通之中,輕點著手下的方向桿,載具的音箱播放著輕柔的音樂,卻一點兒也未能撫平內心的焦躁。
始終不知道該做何感想,這段採訪距離個人記憶太過接近,每個轉折,每個停頓,她幾乎都要用盡全力克制自己,才能夠好好地裝做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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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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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樹還未真正老去,卻明顯已經走到了殘燭之際、倒數之時,那麼,何時會輪到自己呢?
無論是子女,還是身邊的親友,工作夥伴,從來無人知曉,茉莉始終企盼著、等待著,那由誰所說過,只屬於死者的自由。
諷刺的是,這個戰後高速發展的城市有著最先進醫療,完善的保障制度,要正當的死,也並不是那麼容易,城市裡處處都是人工的痕跡,無所不在,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而精巧,這是他所希望的嗎?如此平和的,安穩的一生,就像活在悉心打造的魚缸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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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這完美的世界裡,茉莉擁有了普遍定義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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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
這一生,她是個幸運而幸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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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起床,總是固定悠閒的散步,中午享用家政婦製作的午餐,晚上,兒子定時來電——即使伴侶走後,她也依然有著工作和朋友支撐著自己,分散注意,經濟亦無憂,窗外是碧水澄淨的海,純粹湛藍晃漾直至遠方,大海遙無邊際,彷彿能夠輕易的包容一切,深深地,深深地,將人囚困其中,數十年如一日,就像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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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茶水杯還溫熱著,氤氳著淡淡的香氣,茉莉起身,一手推開。
一旁,成像機正播送著花邊新聞,哪位明星又鬧了緋聞,第幾任女友,酒駕用加速魔咒將改造車驅動到了極限,等等。
手中一面無心的翻閱著筆記,她沈默離開窗邊,夕照陽光之下,太陽壯烈地落入海中,茉莉聽著普通無奇的新聞,呼吸著機械除濕涼爽的空氣,在這片祥和之中,感受到內心逐漸安穩,一面反思著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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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自己,就是某人說過,本該擁有的模樣嗎?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x0YoaaFuI
或許是,又或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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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道呢,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了,活了幾十年,也沒有比較明白。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vDbeejm2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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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苦澀地勾起嘴角,如果人生是場篇荒腔走板的故事,這甚至只是時光洪流之下,眾多無解的謎底,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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