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僵持不下,一名小廝領著魏家老爺與公子往前廳而來。
另一名負責接待貴客的丫鬟讓洋人及爭執分去了注意力,瞧見魏家老爺與公子時,人都來到跟前了。
她急著轉身,一個踉蹌,跌入廳內。
眾人讓她這動靜嚇了一跳,瞧著她揉著撞疼之處,既羞慚又慌亂,趕緊爬起身通報:「老爺,魏老爺與魏公子……」
話還沒說完,魏老爺的朗笑聲已傳入廳內。魏家公子也跟隨著魏老爺由庭園一前一後踏入前廳。
魏家老爺子一身玄色繡壽紋的長袍馬褂,頭頂著墨色絲綢瓜皮帽,兩鬢斑白。他與梁老爺原先同為內閣大學士,兩家世交,但魏老爺因細故遭太后貶黜,乾脆罷官從商,北京、天津、上海、南京、杭州到處跑,最遠還去了福州。
前些年義和團之亂,戰禍由天津差點燒到了北京,逼得身在天津的魏老爺帶著兩位公子避難至蘇州,直到前些日子局勢穩定些,才回到北京。
魏老爺走在庭園時就聽到梁老爺震天一吼一拍,踏入廳中便看到幾位公子也站著與洋人對峙,而那些個高頭大馬的洋人眉頭緊皺,表情甚是不悅,兩派人馬儼然就要打起來了。他與梁老爺數十年鄰居世交,豈會不知梁老爺心中梗刺在哪?
於是魏老爺向梁老爺抱拳一揖,笑道:「梁老,好久不見,何事需要發這麼大脾氣?聽您聲若洪鐘,想來您老的身子硬朗,我也放下一顆心啦!來來來,我今兒個帶了今年蘇州的蝦目春茶,要不請人先去沏壺茶過來,大夥兒坐著聊?」隨手就讓魏大公子魏子胥奉上了今年剛採收的春茶。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梁老爺也不想遷怒魏老爺,按下怒氣說道:「魏老,多謝了。快請上座。」
趁著與梁老爺握手寒暄時,魏老爺低聲說了幾句。
他在天津、上海看多了洋人的面目,基於多年情誼,附耳低聲勸道:「梁老,眼下鬧騰也不好。這年頭洋人氣焰囂張,不要讓您自個兒成了靶子。您不喜歡洋人,不如等會尋個機會,讓我帶去寒舍吧?我這兩個孩子與洋人交手經驗多,幫您擺平不是問題。」
梁老爺一聽,這才抿了脣,算是答應。
那邊兩老低語,這邊魏大公子魏子胥親自送禮。
瑟瑟是這次茶會的主角,又是由魏子胥親手提著包袱巾交遞春茶,梁家不能讓丫鬟接禮,自然得由瑟瑟伸手去接。
待瑟瑟接過手時,兩人指尖在眾人見不著的茶葉盒底下相觸。
瑟瑟微微一震,訝異魏子胥竟毫不避諱,抬眸瞧了他一眼。
沒想到魏子胥也正瞧著她。2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Lw4ISqIXv
瑟瑟從前便見過魏子胥。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魏子胥的情景。
那是約莫六年前的事了。
那年的初夏午後涼風習習,蒸騰的暑熱尚未駕臨北京城,她與魏二公子和幾位年幼的公子千金在魏家玩捉迷藏。輪到魏二公子當鬼,趴在百年樟樹樹幹上數到一百就開始捉人,幾個小蘿蔔頭一哄而散,四處尋找躲藏的地方。
瑟瑟踩著零碎的腳步東彎西拐,意外發現九曲迴廊後竟有座建在塘邊的磚紅色的臨水樓閣,拱形的窗上懸著水藍色綃帳,醒目特殊,綃帳內似乎有人。瑟瑟只見過湖中小亭,卻從未見過臨水樓閣,一時好奇,興致勃勃地跑了過去,壓根忘了還在玩著捉迷藏的遊戲。
水藍色繡雲紋綃帳隨風飄蕩掀起,讓她瞧見了魏子胥。
冬日一場寒病,病得魏子胥顛來倒去,瘦了一圈。好不容易挨到初夏,趁著陽光炙盛卻不炎熱,晴空淡碧如洗,魏子胥步出了居住的閣樓,來到了臨水樓閣。
他一頭墨髮披在肩上,身著白衣,骨瘦嶙峋。纖長的眼睫毛濃密,像墨色鴉羽搧動,輕顫優雅。透著蒼白的嘴脣紅潤,襯得膚色瑩白,血管在肌膚下微微浮起,似紅帶青,像極了結冰的水面下游動的鯉魚。
大風襲來,鼓起了他的袖子,長髮在他身後如暈染在宣紙上的水墨,既狂又輕靈,整個人被風吹得像要飛昇似的。他卻又勉力彎腰趴在桌上,懸腕不知寫些什麼。
待瑟瑟靠近些,才瞧清他纖長玉指骨節明顯如竹,正握著大楷狼毫玉筆臨摹王羲之字帖。
瑟瑟趴在欄杆上仰視著尚未剃頭的魏子胥,甜甜地問道:「仙女姊姊,妳在寫些什麼?」
魏子胥聽見這聲糊糊奶貓叫聲似的軟膩嗓音,抬眼看她,皺了眉,放下了筆,走到她跟前,彎身不快地問道:「哪來乳臭未乾的小鬼,連我都不認得?我看來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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