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坐下時,魏老爺三言兩語分析局勢利弊,梁老爺心裡百般不願,對洋人更加反感,但表面上還是軟了態度。這場美其名曰庭園畫展,實則瑟瑟招親茶會才能順利開始。
魏子胥坐在前廳內西側一張紅木椅上,纖長的指頭沒了往日竹節似的嶙峋,倒像青蔥,骨肉亭匀。他默默地捧著茶盞,逆光瞇著眼,瞧著瑟瑟與楊治齊在庭園中笑語晏晏,饒富趣味。
幾年沒見,瑟瑟的身高抽長了,眼神由機伶轉為沉靜,初見她的那種俏皮與羞澀淡去,雪膚玉肌染著淡紅,黛眉如柳,雙眸如清潭未見混濁漣漪,只見清澄笑意。
她圓潤的臉龐隨著六年時光過去,雖是變得消瘦,兩頰還有軟肉,顯得一臉稚氣天真。覆額瀏海隨初春午後輕風吹過,偶一見到她圓潤雪白的額頭,脣瓣豐潤勾著淺笑,倒有些吾家有女初長成的青澀,挺是可愛撩人心思。
只可惜,那笑,不是對著他,而是對著其他男人。
魏子胥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梁瑟瑟時,她穿著鵝黃大襟衫,下著同色大褲襠,綁著兩條烏溜溜的辮子垂髻,像隻小黃蝶似的到處飛舞。
這隻小黃蝶忽而停到了臨水樓閣的欄杆上,對他的美貌大放厥詞,稱讚的話語對當年步入叛逆期,敏感幼稚的他聽著像針刺,忍不住惡意輕薄她,而她卻也傻氣地將她自己賣給他。
魏子胥也記得瑟瑟瞧見自己薙髮時,雙眼瞠得老大,小臉震驚的模樣,像是見鬼似的,讓他忍俊不禁,笑得前俯後仰,剃歪了頭,害薙髮老師傅挨了罵。
他更記得那日瑟瑟跑到魏家,失足溺水,也是他救起的。這小傢伙欠他極多,就不知道她記不記得自己。
現在的梁瑟瑟也像隻綠蝶般,一抹淺碧淡綠,在這森冷的初春中,迎風飛舞,似羅羅翠葉,蓮錦瓊枝,盡是春情較軟,莫謾芳筵試舞衣的少女風情,也難怪梁老爺要將她藏在深閨,不讓人覷見,是怕有心人撲蝶採花吧。
瞧這茶會,四面牆上懸掛的是瑟瑟的水墨書法。洋人們雙眼晶亮,或竊竊私語,或抬頭讚嘆。想想,瑟瑟若不是因為遇見他,老是來偷瞧他在做什麼,她會學工筆水墨畫嗎?
魏子胥想起往事,脣畔噙著溫柔笑意,心想,說她像是蝴蝶,不如說自己是隻蝴蝶,讓這隻奶貓瞧上了眼。骨碌碌的眼睛跟著他打轉,卻不知道她想幹嘛。
那個時候的瑟瑟老是鬼鬼祟祟地跟在他身後偷覷,真以為他沒注意到她?只是不想點破,也竊竊享受小少女的雙眼永遠繞在自己身上的虛榮愉悅感吧!
他總是裝作不知道,轉身抬眸,觸及瑟瑟像是讓他捉個正著、趕緊迴避的眼神時,嘴角總會往上彎了彎。
時間,真是個可怕的武器。
即使剛開始毫不在意,甚至有些惱怒討厭,有些人的存在,卻總會讓人將她慢慢地放上了心頭。
這回才剛回到魏家大宅,他前腳踏入北京,後腳就來了梁家。
能說他沒對她上心嗎?騙鬼而已。
可惜,幾年不見,空間與時間的距離將兩人隔得遙遠。
前廳與庭園不過相距一道門檻,怎麼搞得像是滾滾長江將兩人隔開了?
而且在他奔波大江南北的這幾年,她似乎有了心上人,溜溜的眼眸再也沒繞著他打轉,反而盯著那個陌生男人瞧得挺……溫柔?
敢情是對楊治齊青眼有加?
魏子胥望著遠處兩人笑得燦爛,似乎聊得正投機,忍不住蹙了眉,不過,下一瞬間,他的眉又如同茶盅內的茶葉遇上了甘甜的熱泉,緩緩舒展開來。
代之而起的,是他對楊治齊與瑟瑟的打量。魏子胥的薄脣輕抿微勾,勾勒出若有似無的嘲諷之意。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他的脾氣來得快,隱藏得也快,如春日的天氣,隨時改變,這一刻霪雨霏霏,下一刻晴空新洗,再也看不出情緒。
魏子胥瞥開了眼,像是鐵了心,或是懶膩了,不再看著瑟瑟與楊治齊笑些什麼,開心些什麼,反而往牆上瑟瑟的畫作瞄去。
魏子胥瞧著她的雀鳥花卉工筆畫畫得越發好了,神韻靈動,躍然紙上。只是她的山水潑墨略嫌遜色。不知是否因為身處深閨未曾遊歷過,畫不出皇天后土的氣勢磅礴?
魏子胥的眼神又掃向了另一處,是瑟瑟的書法字,其中一幅入了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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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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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挑了眉,這字體他眼熟得很,與他的字極為相似。不知何故,從開始習字起,他便相當喜愛這首李商隱的詩作,常常以狼毫寫這首詩。
寫不好的,隨手一扔,進了字紙簍,從沒想過會在梁家看見酷似自己字跡的書法帖。
難不成這蝴蝶般的小姑娘偷偷拾去了他扔掉的廢紙,拿去臨摹了?
魏子胥心中一動一熱,清冷的眼神不復存在,帶著疑問與失而復得的竊喜,再次往瑟瑟身上瞟去。
瑟瑟桃頰粉靨方勻,絳脣含香似春臨,小耳朵纖透鸞鍼,上頭懸著一彎銀月載珠,可惜她的頸項讓白狐圍領遮了,不知是怎般的風情。
順著圍領看下來,一身綠影娉婷嫋娜,胸脯掩在了大襟衫下,看不著,卻微微隨著吐納起伏,撩得人心欲醉,讓他想起了往事。
魏子胥就這麼安靜地睇著她,睇著她深綠色的馬面百褶裙隨著她的身姿步子微微晃蕩。睇著她鳳梢侵鬢,一雙止水盈盈的美目波光流轉,卻是凝注在楊治齊臉上,看得他內心微泛焦躁不悅,卻又捨不得移開目光。
魏家老爺調解後,茶會的氣氛一直很好,雖然熱鬧,卻又有著一股寧靜的氛圍,直到楊治齊領著瑟瑟認識洋人朋友時,梁老爺正巧轉過身,瞧見這一幕,開口喝阻:「楊治齊!」
楊治齊回眸看著梁老爺趕過來的身影,一臉不解。
梁老爺氣急敗壞地斥喝:「我說過,我家閨女不與洋人往來!」
這一聲說得清楚明白,卻打壞了茶會祥和的氣氛,更破壞了瑟瑟與楊治齊兩人間的靜謐曖昧氛圍,也讓魏子胥心情突然好了許多,嘴角浮出一抹極淡的笑。
楊治齊的表情瞬間凝固,身形僵硬如魏家那棵百年樟樹,一動也不動。
梁老爺轉眸低聲喝斥瑟瑟:「笑不露齒,禮教嬤嬤教的都忘了?學油畫不表示妳是洋人!」
瑟瑟臉色乍紅轉白,斂了笑容,低眸垂首,雙手交握縮在袖中,不發一語,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梁老爺那句話擺明衝著楊治齊而來。指桑罵槐,讓楊治齊臉色越發難看。洋人們雖不諳漢語,卻也能猜得幾分。洋人們的臉色沉了,皺眉低聲交談,像是斥責梁老爺無禮之舉,甚至有離去的樣子。
魏子胥瞧著瑟瑟挨罵後眼眶立時泛紅,好不可憐的模樣,心裡冒出了憐惜之意。不過,誰讓她對別的男人笑,活該被老父叨念。
除了捨不得以外,他心底還有些許幽微的幸災樂禍,夾雜著酸意與快慰。但他也知曉,若讓洋人離開,不知又要平添多少麻煩。
幽深的眸子閃爍,迅速掃了眾人一眼,瞧清了眾人眼下表情與心中盤算,魏子胥忽而站起身,撫掌對著瑟瑟的書法字朗聲笑道:「梁小姐的書畫果然精奇絕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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