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走入社區大廳時,值班警衛不見人影,只在櫃檯上擺了個牌子,表明警衛正外出巡守中。代收包裹堆滿木架,皆不屬於我。書報架旁,一名坐輪椅的老人注視著我,不說話,我從沒看過她開口。沉默老人幾乎像是本社區長年未動的大廳擺設一部份,像添了緞面紫紅布套的實木沙發,我從未考慮過要與之交談,只是匆匆將視線移開,往內走。
往內是中庭花園,鋪著灰白兩色交錯的地磚。正中央是三層石製噴水池,閒置多年,現在由住戶捐贈的形色殊異的盆栽填充。噴水池兩側有磚砌花台,裏頭填了乾土和在上一季枯萎的植物。
三月接近尾聲,電梯旁紅底金邊的恭賀新春被戳了好幾個洞。兩名幼童爭先恐後衝出剛開的電梯門,其中一個在我腳邊跌了一跤,我退後一步,讓路給提著滑板車的老人。
這個社區擁戴落地生根的人,用磚砌的外牆和規矩的窗台來守護社區認可的價值。我不只一次聽到鄰居宣稱:「我們這個社區可不讓隨隨便便的人入住。」或是:「我們沒有在租給學生那些的。」我對那些隱含疑問的抬舉抱持一種憤慨的心態。我剛搬進來時,住戶們不太確定該如何稱呼我,習慣以後,則簡單以姓稱呼,畢竟我跟巧毓不常待在家,也不參與鄰居間的派系鬥爭,很快就豁免成為住戶八卦饒舌的對象,至少我是這麼以為的。
電梯門顫顫巍巍地滑開,將黑暗的走廊框出一幅光明。我後腳剛出,電梯門旋即關上,霎時間只剩火警標示燈和出口標示燈無根地飄浮在黑暗中。
依稀可見四堵牆、四扇關得嚴嚴實實的門,劃出一個矩形狹窄的空間。另外就是風,盤旋在鋼筋混泥土之後,不懷好意。我摸黑從隨身包裡撈出鑰匙,鑰匙在鎖孔裡轉動,響得像在敲釘子。
客廳還泛著日光,陽台後構成天際線的建築物,在背光中幾乎失去了顏色。風從長年不關的落地窗刮進來,將屋子奏得哀戚。我脫下鞋,赤腳走入客廳;地磚冰冷,幾張沒收好的廣告單被風吹到地上。家裡空無一人。
我走進書房,打開桌上型電腦。在一片寂靜中,主機風扇穩定的嗡嗡運轉聲讓我心安。我現在在執行的專案檔案,是上周從她的硬碟中抓出來的,我重新壓了檔名,存進自己的電腦。
巧毓離開的隔天,怡婷聯繫我,問我巧毓上那兒了?
我不知道。
正常能量釋放?
嗯。
有個今天要交的稿子巧毓還沒寄來,能不能幫忙找看看?也許在巧毓電腦裡還沒寄。
檔名?
在最後幾天,我和巧毓關係是冷淡的,她沒像以往一樣驅車而去,反而決定中途折返,讓我相當意外。應證了我們彼此都想改變,然而方向相沖。以後見之明看來,她當時若離開,情況是否會改變?我們是否會再次冷靜下來,是否她一直都是對的、對彼此了解更多?如果她回來,等她回來,我們兩人將迎向怎樣的未來?我心裡毫無頭緒。
那幾天我們不怎麼說話,但她在家工作時不會避開我,我知道她在忙影展的主視覺,也看過她螢幕上顯示的工作進度。她心浮氣躁,做做停停,沏茶、上廁所,以至於到座談會那天早上還在趕稿。這是我第一次以嘉賓的身分出席系友座談會,我視之為設計生涯的重要里程碑,一心想要座談會圓滿成功。見她一直待在書桌前不起身,我被逼得心急如焚。
確實是有一個新改好的檔案,然而怡婷請我幫忙那天,我卻找漏了。
當怡婷看到我寄給她的檔案,她立刻打電話給我。
「你確定這個就是最新的?」
「我只找得到這個。」
她聽起來陷入了焦慮。
「天哪,巧毓這次太過分了!我再看能不能聯繫上她,你能不能再幫我找找?」
十分鐘後,她又打來。「我完全找不到她,這次真的完了!」語氣一轉。「你忙嗎?手邊有案子嗎?」
怡婷寄了個修改清單給我,跟我說客戶端她會想辦法拖延,要我在明天上班前把改好的檔案傳給她--改多少算多少,費用以急件計算。
當時我與怡婷一樣為了巧毓不告而別的事煩得焦頭爛額,我之所以會答應,一方面是覺得我對巧毓還是有責任,一方面是依據之前與怡婷合作過的經驗,知道怡婷是可信賴亦是慷慨的。然而當我坐在電腦前,因一夜沒睡而昏昏沉沉;試著工作,卻機械性、敷衍了事的排列組合。隨著剪貼塗抹作業的進展,我隱隱約約意識到自己初具雛形的版面似曾相識。
我並沒有立刻警醒過來,仍渾渾噩噩地折騰自己,「我在哪裡看過這個」的念頭在腦海裡醞釀著。直到我開始按照清單更新文案時,才意識到這就是座談會那天,巧毓在搗弄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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檔名取得隨便,與其他命名規律的檔案不同列,就這樣毫不起眼的擱在資料夾內。修改已完成,只餘下文稿未處理。我的努力這下成了膺品,在正品重見天日後幾無價值。兩方的差距或可稱是題目詮釋方式不同,但巧毓扣題的方式更為精妙。
我和她曾經討論過類似議題,跟抄襲爭議有關。這種爭議是時常有的,學生抄業界、業界抄學生、國內抄國外、國外抄國內,不勝枚舉。細節我一時想不起來,當時她說了甚麼呢?
我整理好檔案,傳給怡婷,信上寫道:
是這樣嗎?
我可能寫得太過精簡。怡婷用通訊軟體回了一個表示驚喜的貼圖,附上四個字:
你救了我!
我沒有多想。這件事--像個小插曲,對那天的我來說就此放下了,巧毓的去向才是我當下急著要釐清的,是更要緊的事。
黑幕降臨。黑暗總是突如其來,不久前天空還是由橘和紫渲染而成,轉眼間已是華燈初上。
我愛一天中的這個時刻,喜歡看城市被斑斕燈火點亮。晝時呆板、缺乏色彩的建築群,被針尖般的光刻得細緻。如果我正好在家、又不趕時間,會特地停下手邊的工作,走到視野極佳的前陽台,盡我視野所及,遠眺這個與我互不相屬的城市。
這時段本該被賦予溫馨的想像--結束一天的辛勞,急著搭車,從職場、學校返家的人們;明亮的廚房裡,爆香辛香料的氣味併著油煙味四處飄散;孩童在社區或追趕或拍球的笑鬧聲等等。我還可以想到很多,這樣的延伸對於設計師來說相當基礎,也是易於被大眾所接受,輕鬆的、討喜的場面。
但我傾向將眼前的景象,解讀為只有在夜裡才會顯現的異世界。雖然稱為黑夜,但天空並不真的黑,而是因為光害或空污而混濁,像一盆髒水。我想像盆地在日落後瞬間下沉了幾千公尺,來到它真正的皈依。台北甦醒了,觸手搖曳,在螢光餌之下咧開嘴,吞噬所有在高壓下塌陷的人。
還有甚麼會在黑暗中暴露出來?
我任憑自己的想像力馳騁了一陣,才開了書房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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