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我搬來三年後吧,我提出既然這間屋子歸她所有,我們--我的確說了我們--為何不將它修繕一番呢?我們住起來也會愜意些。
大樓落成近二十年,這間屋子在她十年前搬入後未經變動。閒置過、換過電器、換過桌子椅子、換過床墊。她是對居住環境漫不經心的人,但我向她指出有幾座櫥櫃門已經不靈活,掩不上或者鬆脫;浴室的配置不合時宜,可能納有陳年汙垢。
我告訴巧毓,我想要煥然一新。要把房子弄得漂漂亮亮的,不留過去那些痕跡,朋友來,也不失禮。
她從朋友那邊找了工班,花了兩個月的時間重新裝修廚房和浴室。我們買了燈具、換了沙發、新的餐桌、新的床、重新粉刷油漆。我們給每間房間都漆上不同的顏色。
開銷理應是一人一半,由她先支付。我事後才知道她終究還是多出了一些。
施工將盡時,我們勾著彼此的手鑑賞成果。屋子總算脫胎換骨,契合我對自己居所的嚮往。我拉著她,對著陽台比劃:「這邊,如果把陽台門換成拉門會如何?還有,當初應該一併把全屋做氣密窗,真該想到的。」她顯然對提議有興趣,但我們在外住旅館都有點倦了,想盡早搬回來,便有著下次再處理的默契。迄今未動,也沒機會了。
為了慶祝,我們辦了火鍋派對,借了幾片派對遊戲。邀請怡婷和一些巧毓的熟人,有點像是半公開我們的交往。
兩人的關係,在此之前考量雙方一些心照不宣的差距,從未堂而皇之地公開過。稱不上刻意隱瞞,只是用字比較斟酌吧。沒有在網路上發佈合照、標籤對方之類的,我倒認為這是比如膠似漆的交往方式,更加時髦的作風。
邀了九個人,來了十幾個,有兩位是我第一次遇見。一位是知名圖文創作者,另一人是雜誌編輯。「怎麼會多這麼多人呢?」我對巧毓抱怨:「我們準備的份量會不夠啊!」巧毓向我保證只要一開始喝酒,大家根本吃不了那麼多。「更何況我們可以隨時叫外送。」她說。
我大可生氣的,但那天我情緒出奇的好。於是我讓巧毓帶著客人參觀房間,讓他們去說所有必要的場面話,由自己負責張羅餐點。我在餐桌上講了些我跟巧毓的糗事和巧毓吃東西的怪癖。我涮肉片、剝蝦子、調沾醬、從冰箱拿出啤酒,並確保每個人都食用了足夠份量的食物。
「我如果住在這邊,可能會被你男朋友餵胖十公斤欸!」知名的圖文創作者在大家開始益興闌珊地望著那些還沒被扔進湯鍋裡的配料時開口,這引起了一陣半是恭維半是調侃我們這對情侶的對話。由於我是在場的人們中年紀最輕、也是資歷最淺的,所以一直保持著溫順的態度,用漏勺把海產壓進冒泡的湯汁裡。
在怡婷的帶頭下,大家移動到客廳沙發上。我和巧毓協力把使用過的餐盤放入水槽泡水,再從冰箱端出備好的甜點加入大家。客人之一從禮物堆中拎起了一瓶酒和半打酒杯,醉醺醺地嚷著要提前拆禮物來配甜點吃,這讓其他人也跟著喧嘩起來。我洗完玻璃杯,靠不近巧毓,只能在沙發上挨著一名女主播坐下,近的足以打量她脖子深深的紋路。阿桔在客人腿間梭巡,喵喵叫著,被巧毓一把撈起,抱在腿上。
現在禮物都擺好了放在茶几上,燈光的角度是特別安排的,聚光燈似的恰恰好讓客廳的圓形木質茶几發亮。巧毓站在中心,在大家簇擁下開始拆禮物,她依序拿出了碗盤、一個造型奇特的桌燈、微景觀生態瓶、餅乾、香氛組合,最後大家將目光聚在怡婷準備的禮物上,那只是一個薄薄的紙袋。巧毓小心地將袋中的物品抽出來,裡面是一幅裱框的攝影作品,拍的是台北的街景。雜誌編輯激動了起來,用壓抑著忌妒地語氣告訴大家,那不就是某某老師的作品嗎?人們騷動了起來,用忌妒的眼神凝視著相框。巧毓二話不說,把這張照片斜倚在電視櫃上一個明顯的地方。之後再來找地方掛著,她笑著說。
到大廳送最後一名客人離開後,我們回到自己的家,鎖上門、收拾、洗碗、輪流洗澡。
當我披著浴巾從滿佈蒸氣的浴室踏出來,卻發現屋裡燈只留了一盞,昏昏暗暗的。我對著新安上的燈具發楞,一下子沒留意到巧毓靜悄悄地捧著咖啡,獨自陷在簇新的牛皮沙發內。
「還喝咖啡?」
巧毓目不轉睛地望著電視櫃上方:「我覺得這邊可以再添點東西。還有右下角,應該擺個盆栽,白天陽光照進來會很好看。這樣左上角要放個甚麼來平衡,我還在想。」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不能是矩形的,時鐘嗎?」
她轉向我,瞇著眼笑了,臉皺得像張揉過的紙。
我的頭髮仍在滴水,但向她坦白一切的衝動卻更為迫切。於是我繞過她折起的膝蓋,坐到沙發另一側。
在這段回憶中,她一開始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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