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在響,拿起來一看,上頭顯示我大學指導教授的名字,按下接聽後,教授一如往常省略掉問候,劈頭就是一句:「既然你現在時間空出來了……」
我趕緊打斷教授自顧自的演說:「我還是得賺錢吃飯啦……」教授泰然自若地接續原先的話題說:「這個計劃很適合你。」
我不得不回學校一趟。
從住處回母校搭捷運得轉兩次車,離開捷運站後也可以乘公車直達校門,我選擇跟學生時代一樣,從捷運站步行至學校。這段距離以我的腳程大約需花費十五分鐘。天空依然是陰暗而灰的,不過並不是會影響行進的氣候。我留心著周遭的景物,保持平常速度前進。
距離橋還有約一百公尺,附近沒有遮蔽物使這座橋顯得格外明亮,使人不能不把注意力放在與自己越來越近的橋之上。這座橋,在我當年讀書時也許踩過鋪設在上的同一片木板上百遍、與同學並肩從橋頭走至橋尾幾十次、將手肘撐在欄杆上,等候約定的人幾個小時,從卻從來沒有真正仔細看過它。
這陣子,我細心丈量所有能觀測到的細節,研究橋的可能性。橋的中央是車道,車道正中央有警衛亭,兩側是人行木棧道。人行道比車道高了約兩公尺半,兩側均有護欄,欄杆的高度大約是一百公分,高至成人的腰部,欄杆間隙為二十公分。有一處較寬,間隙達到四十公分,足以讓身材瘦小的成人穿過。然而顯然是為了避免發生意外的可能性,養護單位在橋的上下方各綁了一條鐵絲,將欄杆切分成三段。
從橋的最高點到水面,大約有八公尺。下方水深經我查閱資料後,明白大約是五、六公尺深。我像觀光客一樣揹著單眼相機,踩著草坪往下走至河岸邊,河水較淺處放置了許多大石頭,我朝水深處看,卻只能看到混濁的泥沙和天空的倒映。偶爾有幾隻錦鯉試探性地游過來,再失望地離開。
橋的兩端各有一座景觀涼亭,雖說是涼亭,但因為屋頂是簍空的關係,並沒有遮風避雨的實質功效。但當有需要接待的客人來訪時,大家還是習慣在涼亭等候,再陪著客人一同過橋,這在母校已成慣例。橋長大約二十一公尺,如果全力衝刺的話大約可在五秒內跑過橋,不過這麼做相當突兀。更別提在學校辦活動的日子裡,橋上一向是熙熙攘攘的,不具有讓人奔跑的條件。
我為何如此執著於這座橋,我自己也說不上來。
橋也是一個珮妤問過我的,有關學校的問題。我感覺有些事物,是局外人討論地比身處其中者討論要多的。
橋是我們學校的地景特色,不僅是本校的地標,也常列名在全國校園美景導覽中。不少遊客會特地來此觀光拍照,不過本校生就如同所有對身邊的事心不在焉的人一樣,總是試圖對橋表現出漫不經心的態度。
學生都戲稱這座橋是奈何橋。這個稱號不知道在學校流傳多久,由學長姊一代一代的傳下來。過了橋,就要忘卻紅塵,致力於學校。然而在官方文獻中,這座橋很單純的被命名為大學橋。
我將手搭在欄杆上,從橋上往下看。前幾天有下雨,因此河水水位很高,顏色是混濁的洗筆水般的綠褐色。髒兮兮的河水像在大口吞嚥似地發出咕嚕聲。
夜裡的河水跟白天的一樣嗎?我望著橋下的波紋,懷疑河水有自己的意識。或者當我把手指戳進水中,感受到的會是果凍般回彈的觸感,並在我手指上殘留洗不去的腥臭黑墨,這黑臭的水也在嘲笑著我,笑我不是無辜的人,河水笑著我,帶著我的秘密悄悄離去。
兩周前,我應系所邀請擔任返校座談會嘉賓,順道參加學弟妹系展。我穿著全新的套裝和皮鞋,第一次以講者的身份站上系館會議室的講台上。我望著能容納近兩百人的會議室裡坐了約六成滿的座席,望著或是低頭滑手機或是交頭接耳,或是帶著挑戰目光直視我的學生們,心裡沒感受到預期中的榮譽感,而只是感到焦躁。
我為了遲到而感到焦慮、為了她不在而感到焦慮、為了必須為這兩件事向教授道歉的我感到焦慮、為了必須填補因為她缺席而空出的訪談時間而焦慮。而我越是焦慮,話語就更是凌厲,驟雨似的溢出了我原本準備的講稿範圍、漫出了我想要呈現的從容的情緒,具有攻擊性的譏嘲了一切。
直到作為邀請人的教授笑容尷尬的提示我說:「看來大學長出社會後經歷了很多喔,可別把學弟妹都嚇跑啊!」我才回過神來,與台下眼神明亮的學生們對上眼。台下不知何時安靜了,學生們對我的尖銳感到好奇,在問答時間用問題包圍我,在座談會結束後邀請我對他們的作品給出意見。
我在學弟妹的簇擁下大略繞了展區一圈,為他們乏善可陳的學生製作硬湊出一些建議。遇到一些認識的人,接受他們或是尷尬或是和善的招呼。在過了適當的時間後,儘管我並不累,我還是跟教授道歉說接下來有行程,只能下次再聚。這就是我在返校座談會所發生的一切。
事後證明,那個座談會根本沒我想的那麼重要,更沒有激起多少迴響。除了我的個人帳號追蹤人數增加以外,活動最後也只被記錄在系所的粉絲團和新聞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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