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系館辦公室找教授,再一起步行至校園咖啡廳。一路上,教授不斷稱讚我畢業後的成長與變化,拍拍我的肩膀提醒我他從我在學時便對我有期許,現在又是如何看好我的發展。
我們入座,在教授堅持下讓他結了帳,工讀生陸續送來了一杯紅茶和一杯咖啡。我端起咖啡,聽教授開始慢條斯理的解釋他產學合作的規劃。教授再一次請我看一下班上幾個學生的作品,希望我有機會能跟怡婷提一下這個計畫。
我知道教授跟怡婷在一次合作上起了紛爭後,已少有聯絡了。但囿於怡婷在業界的影響力,教授希望我充當傳話人,重啟合作的機會。我答應一定會跟怡婷談談這個回饋母校的話題,使得教授相當滿意。
「你也可以來弄個粉絲團啊!」教授在我們告別前又端起了長輩的架子勸我:「把自己經營成品牌,這樣未來的路才走得長久。」
誰都沒有提起巧毓,這是個警訊。1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diyPqeSzt
「有點像冰塊融化那樣,慢慢地。」
我用透明塑膠吸管撥弄拿鐵裡的冰塊,望著冰塊被我從上層的牛奶往下壓到深色的區域,連帶破壞了美麗的分層。
巧毓坐在對面,小心翼翼地用手掌試探冒著熱氣的馬克杯溫度,確認要過多久才能喝下這杯黑咖啡而不被燙傷。
那天是平常日的上午。而我一向享受在大清早、晴空萬里的日子,待在氣氛安靜的咖啡店吃早午餐。這家店有大片落地玻璃窗,讓我能夠一邊用叉子挑揀白色瓷盤上的生菜,一邊望向在白晝日光中疾行的路人,這讓我感到奢侈。
服務生將餐盤收走,現在桌上只剩下飲料和用餐造成的污漬,巧毓出神地盯著桌面。
「那些人似乎完全消失了,大家會慢慢忘了他。」我等到服務生走遠才重新開啟話題。
向別人表白並不容易。但每次討論,巧毓從不讓我感到尷尬,好像我與她討論的,不過是某種不宜公開發表,但人人皆會遇到的生理上的小毛病。這讓我無法抑制地不僅是越講越多,甚至是反反覆覆地邀請她來探討這個自我童年橫亙至今的煩惱。
說煩惱也許不精確。我更像是被困在由我的大腦、我的內心打造的地獄之中,我的思想讓我相信,我有某種我自己也不願意相信的可怕能力。
我說得渴了,低頭吸了一大口飲料,倏地降低了杯內液體的水位,對於自己的坦承開始感到畏縮。
「我好像分不清哪些是事實,哪些是我自己的妄想。」我低聲做出了結論,瞄了一眼巧毓的臉。
巧毓那張始終稱不上很好看的臉靜止著,使我聯想到山林中的樹。她偏小的手掌枝枒般圈住了屬於她的那杯咖啡,像平常一樣審慎地開口。
「我認為,這是真的,並不是你的幻想。」
我吃了一驚,想要回話。她的手卻越過了桌面,穩穩握住了我的,逕自把話接下去。
「這是語言的力量,」她雙目低垂,口氣和握著我的手卻相當堅定:「所以也許他們的確因你的話而不復存在,你們的關係消亡。」她停頓了一陣。「這是暗示的力量。對心靈正脆弱的人說出這些具有殺傷力的話,就好像你推了這些本來就站在懸崖邊緣的人一把,因此他們從你的世界離去。」
「但他們消失了,真的是消失得一乾二淨!從此再也沒有看過他們,這正常嗎……」我激動起來,開始克制不住音量,她重重地捏了我一下,讓我驚訝地望著她。現在我們兩人握手的方式不似情侶的親暱,反而更像是在進行奇特的禱告。服務生瞧了我們一眼。
「應該是不願意再見到你,人要消失真的是可以躲得很徹底。」
「其他人表現得彷彿他們從未存在過,他們再也想不起那個人,最終,連我也不確定那個人是否存在過了......」
「我想是察覺你們的關係破滅,因而識相地避談對方吧。」
「但我說出詛咒之後總是可以感覺到……有事情正在進行中,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但我可以感覺到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很怪異……」
「是自責感。一般人都會,有良心的人都會的。」她似乎想調和氣氛,表情促狹地補充說:「但有些人不會,政客不會。」
想必是我露出難受的表情,她正色說:「所以,對,就關係的破滅而言,我想你做的事的確可稱之為詛咒。我認為這種詛咒是真實的,從今而後你該學習的,是如何不再重蹈覆轍。」
我決心忽略異常之處,不再尋求解釋。我想要相信自己身處一個邊界明確、萬物有名、一切都有跡可循的世界。
我不知道世上是否有神。
如果有神,祂待我既是慈悲,亦是殘酷。讓我手握力量,卻無法承受。
我想讓巧毓的話成為我的信仰。我想要相信她。1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XfPbTduA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