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定在2013年春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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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買的跑步鞋包覆感很好,未經長期行走的鞋面乾淨明亮,尚未被彎折與延展拉開的鞋身將足腰縛得生緊,這使準備拉緊鞋帶的伊利安頓了頓,思考數秒仍決定維持原狀,指尖繞過繩子繫上了個端正的結。
「穿久了就會變鬆啦。」鞋店老闆當時是這麼說的,語態一派輕鬆,大抵是將他們視作往常步入店中對新品愛不釋手,偏生硬要挑出幾個錯處、藉以尋求議價空間的顧客。
「要買就買吧。」亞歷山德拉面不改色地朝他點頭,讓伊利安感到意外。
從架上拿下鞋時兩人就見著價格標了,且不論離業餘跑者天差地遠,他也從未產生過加入田徑隊這種明確到需要專業跑鞋支持的念頭,或者與之相當的昂貴興趣。本以為這回也一樣,只是普通的櫥窗購物,他先換上幾雙好鞋過過乾癮,最終撒一個買賣雙方心知肚明的小謊、買下更加親民的選項,任那些高價品再次被送回光鮮亮麗的櫥櫃之上,他們繼續使用與民生消費相去不遠的平價品,將就過著平庸的生活。
直到拎著運動鞋的漂亮內盒在副駕駛座坐穩,伊利安還暈乎乎的。蒼白的手指小心翼翼揭開橘紅色的外殼、像落葉般清脆單薄的包裝紙,落目於淺灰藍色鞋面上的標誌性商標,五感才像驟然復甦般喚醒他遲來的喜悅,直勾勾地盯著因為反覆翻閱發皺的褐色鞋盒紙,目光裡有著年少純粹的執著與喜愛。
僅在發動車子時瞟過他一眼,亞歷山德拉淡淡地說:「我也很驚訝你這麼喜歡跑步。既然要跑,就買耐用點的,畢竟是每天都在穿的東西。」
無從分辨這是解釋或單純的個人主張,這話並未消減伊利安半分欣喜之情。接著他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太過孩子氣,才遺憾地把蓋子蓋了回去,轉而安靜嫻熟地擔任一個輔助者,偶有見到逼車太近的情況才會出聲提醒,體貼穩重得已像個稱職的成年人。
一直到車子在家門前停下,面色平淡的母親補上了一句「畢業快樂」,他這才反應過來,在另一側的車門闔上時回過神。伊利安恍惚地抱著新鞋踉蹌下車,接過她手上裝著其他雜物的大塑膠袋,總算像個普通十七歲人般的、訥訥回了聲「謝謝」。
跑鞋前後掌氣囊(airbag)的特殊設計良好地緩解了腳掌落地時的反作用力,也使彈跳間更具敏捷度與彈性。雖然起跑時比一般球鞋輕上許多的鞋身重量讓人難免心生狐疑,繼而缺乏加快速度的安全感;待上手後,伊利安便切實感覺提步的遲滯感緩解許多,漸快的心跳與喘息的共時性趨於一致。
確定可以順暢地跑下去後,他將音樂的音量調大了一格,抗噪耳機營造出的音樂迴響讓他感到心安,好像擁有一個自絕於外的空間。在清晨灰濛濛的冷空氣裡,他隨呼吸吐出一道薄薄的白煙,繼續在鮮有車輛人跡的道路上慢跑。
抵達祖父家的時候,約是六點剛過一刻鐘,比他以往的記錄晚了一點,但也差不了太多,足以支撐「這是一雙好跑鞋」的論點。
料到他會來的祖父已經泡好了茶,在門前好整以暇等他,見他腳步漸歇喘著也不著急著說話,先遞過半杯溫水。
「今天、換了鞋子,」含著水一會兒才嚥下,已不如最初那麼喘的伊利安面帶薄紅,隨手一抹的白淨額頭生了層汗,吐息間鼻翼翕動,試圖攫取更多空氣。「所以來得比較晚。」
「是雙好鞋,鞋底很厚。」除軍旅生涯與木工外,祖父沒對運動表現出明顯的偏好,因此他也能理解這話比起事實,更像是為安撫他而臨時為之的溢美之詞。
「媽說是畢業禮物,叫我去莫斯科時一起帶去。」對鞋類了解也不多,伊利安沒進一步深談,對這雙鞋的來由三兩句帶過。
「那很好。」祖父嘴角微揚,黑灰夾雜的髮絲襯得那張曬斑雜成的肅穆面容多了點生氣,眼角的稜線也因這對話變得不那麼僵硬,「薩莎還是很細心的,大概是看到你那雙舊球鞋鞋底都要磨穿了吧。」
聞言,伊利安下意識低頭望著嶄新的跑步鞋。歸功於一路平坦的柏油路,白色的中底仍舊淨亮透白,即便明白東西久了勢必會鍍上另一層陳舊的色彩——通常是黃色,伊利安對化學一竅不通,但他不僅一次見衣櫥裡的白衫平白無故佈上黃斑,最後在大掃除時,被亞歷山德拉毫不留戀地丟入回收箱——變得更耐用好穿,他仍忍不住在心裡祈禱,乞求這種亮眼的白能持久一些。
「我記得你是從讀前段中學的時候開始跑步的吧。」像被這日常話題勾起幾分懷舊之情,祖父冷不防問道,用另一只盛滿熱茶的馬克杯交換他手上已經空了的水杯,聽他低聲道謝時挑起眉,語氣生硬道:「都是家人,謝什麼?」
伊利安為這話陷入短暫的愣怔,將手心熨暖的熱飲似乎是個電影轉場,但現實是,只有一個在昏暗天光裡怔在原處、好像被嚇得無法動彈的孩子。
過了小半會兒,他才跟上往房子裡走的祖父,侷促地克制著步伐不讓茶濺出來,邊走邊說:「我只是覺得很奇怪,明明我們會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向陌生人道謝,為什麼卻很少誠懇地向自己最親近的人說聲『謝謝』呢?」
還有「對不起」。他想了想,又補上一句。
走在前頭的祖父頓了下腳步,行走時彷彿繃直身上每一塊肌肉的直挺身子細微地晃了晃,很快又回復原狀,徑直走入與飯廳相接的廚房。捧著發燙的茶水,伊利安到底沒有跟上前,拉了張椅子就著餐桌坐下,聽自廚房方向傳來的水聲,猜想祖父是在洗那個杯子。
不確定這與早年的行軍生涯有無關聯,在他的印象裡,祖父做事向來一絲不苟。年幼偶爾來此寄居時,祖父做飯時也是一面打掃一面烹調,好似見不慣流理台上有任何雜亂無章之處,那頭與伊利安父親截然不同的烏亮髮絲總打理得有條不紊,嚴謹自持。
在他還是孩子時,有回玩心大作想學幾個翻花繩的小把戲,卻因為不夠靈活屢屢挫敗。被他的笨拙惹毛,亞歷山德拉甚至一度烙下「你今晚沒學會就別想睡了」的狠話,卻也只換得隔天他好似失憶般、茫然無措盯著手裡彈力疲乏的橡皮筋;最後,是祖父用寬厚長繭的手指一一掰著他的指頭,好像在指導他解開數學題般,一個步驟接一個步驟,教他如何在小小的手掌上翻出一個標緻的星型。而他的父親在這件事裡,一如往常地,沒在他的成長軌跡裡留下任何足跡,彷彿未曾存在過。
自那之後,伊利安不曾忘記用雙手翻出五角星的方法,而祖父獨居的小屋也滿足年少的他對避風港的所有想像。
「伊留沙,你在想什麼?」
就像,祖父是唯一會在他不自覺陷入思考時,想知道他的心神究竟去了什麼樣的遠方,而不是頤指氣使用一句「你怎麼又在發呆了」換得他訕訕一笑、還自以為是在關心的長輩。
當然,並非所有的探究都適得其所,因為那些發問出自真心,若不報以同等的真誠,伊利安便易為微妙的羞恥心所困。然而,向這個世界誠實地表達自己本需足夠的勇氣,而在某些時候,無論他是否有意,那些勇氣對特定的人都是種利器。
然後他會情不自禁地想,是不是這個世界不喜歡他真實的樣子?就像他的父親。
亞歷山德拉與他對此緘口不言,但彼此心知肚明。伊利安曾經懷疑,若父親以孩子將蔬菜挑到盤子邊緣、那種理所當然又直白的語氣說「我討厭這個」,他會不會好受一點呢?至少他們毋須假裝深愛著彼此,無需勉強彼此愛著對方,或者更糟,像只佔真空包裝不到三分之一內容物的洋芋片——在其中一方輕信那是愛後,才驀然發現是個天大的謊言。
就像亞歷山德拉在車上說的那些話,他垂下眼喃喃自語:「究竟是喜歡還是習慣呢?」
「什麼意思?」於他身側坐下,祖父斟了點茶、同樣為自己倒上一杯,那是準備好要傾聽他所有哀愁的預備動作,一如往常。
「媽說我喜歡跑步,所以才買了這麼好的鞋子。」伊利安頓了頓,一時不確定該不該繼續說下去,因為就算是那些令人困惑的,在母愛之前似乎都該偃旗息鼓,否則顯得他格外不成熟、不識大體且蔑視情感。
他的嘴開開闔闔,良久沒有真正吐出一個詞。手中的馬克杯熱氣散盡,反倒改由他的掌心在捂熱那杯漸冷卻仍未喝去半分的茶水。
先喝口茶吧,涼了味道就不好了。祖父道,沒有催促或不耐,彷彿已經聽完整個故事。
伊利安斂下眼接連喝了好幾口茶,經過喉頭時的吞嚥聲極大,在這種時刻卻莫名帶給他一點信心,這才接續先前虎頭蛇尾的開場白:「她覺得我喜歡跑步,但連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是喜歡還是習慣。我是不討厭,但那就代表喜歡嗎?但是如果不喜歡,那這又算什麼?」
話語方歇,他便被席捲而來的羞愧淹沒,好似他說了本該愛護之人的壞話。
過了一定年紀後——可能是邁入令人捉摸不定的青春期後——伊利安已經很少提問,任何在他眼裡辨不出深淺的疑問都讓他懼怕落入「蠢問題」的陷阱。然而,他越是害怕,內心的疑竇越層出不窮,連帶原先穩固的已知也受動盪的情感浪潮侵蝕,多年砌成的信仰搖搖欲墜,明明人在少年、那些基石卻隱隱存在傾頹之勢。
聽完這話的祖父沒有立刻回應,因思考而低垂的視線落於木質桌面的凹陷處,好像深冬時分,他們一塊走入附近林裡的東正教小教堂,站在金箔鋪成的聖龕的木牆前祈禱時的模樣。
伊利安望著那眼神似在無聲裡到了很遙遠的地方,放輕了音量,好像想他聽見、又希望他還是別聽見,慎重地提出底心最大的疑問:「爺爺,人有沒有可能喜歡⋯⋯或習慣不好的事情?」
孩提時代,在性別意識還很朦朧的時候,在父親還會把他攏在懷裡看電視、母親會趁下廚空檔往他嘴裡塞個卡里餃(ხინკალი)的時候,伊利安對「我長大會和另一個女孩子成為夫妻,組成家庭」這個念頭一知半解,卻沒來由地深信不疑。他想不起究竟何時發現雙親不愛自己的,可能他早有所察,只是如同對喜愛作家異常執迷的讀者,便是對其一部公認糟糕至極的著作,也執拗地想要讀到最後、證明它其實沒有那麼差勁,直到時間揭露最大的真相──他與那本爛書無庸置疑的慘敗。
後來,在十四歲的某個夜晚,他做了一個被月亮祝福的夢。昏沉的夜色中,鉑白月光照亮了他裸露在外的肌膚,彷彿他整個人也變成幾乎透明的銀色。一個形容模糊的人影自遠而近,看起來像是遊魂,膽小的他意外地沒心生畏懼,只是杵在原處,任對方到跟前停下。相顧無語,最後不知道哪方先動了,他們在沉默中緩緩靠近、將彼此抱了滿懷。夢境的最後,伊利安只記得那個擁抱的胸膛溫熱、落在耳稍的吐息急促,不同於女性秀美線條的有力臂膀,以及,他仰頭時見到的皎潔明月。
清醒時濕潤狼藉的底褲不言而喻,而當時比起負罪感,他拉開窗簾時見外頭無月的夜空,反倒升起了一種厚重的、濃烈的、暗沉的、彷彿永不見天日的絕望。
伊利安日趨寡言,人們道他是少年心性,將無法傾訴與表露情緒的異常視為那個年紀的「正常」,是一場荷爾蒙作祟的《仲夏夜之夢》,任何乖僻孤立的舉止都該被行以忽視之實的「寬容」。真相與歷史皆然,本質中性、不帶預設立場與批判性,身陷其中的他卻覺可怖,像是被困在一望無際的雪林,見證寂靜之中的窮凶惡極。
打他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完成童年的夢想,向他人索取愛變得更加痛苦,他的欲求似與成長痛綑綁販售;然而,隨檯面上的爭論不休白熱化,輿論與社會的閉塞像滿潮的海浪,將他推得離岸越來越遠,他困倦、迷離、遲疑、煩惋、悲觀地想,這種陣痛或許會延續到他蒼白且貧乏的一生。
喜歡和習慣究竟是一回事還是兩回事,或許都不重要。伊利安只是無法克制自己去想,他愛著父母,到底是基於他想(喜歡)愛著父母,抑或是習慣使然演變為愛,因為他們是他認識這個世界的第一步——或者純粹是因為,在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只有他們能愛。
但,這是不是件「壞事」呢?例如他愛著不愛他的雙親,例如他對同性產生情慾。
「有很多人告訴我,這些問題和想法都是感情用事,很幼稚、很不明智,不用這些也可以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給自己找罪受?成天繞著一些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打轉,根本是吃飽太閒,浪費時間。」沒等到回應的伊利安又道,能否得到答案已非他的首選,滿腹委屈像是被割破一道口子的水床,流洩而出的情緒無法阻攔、他也無意阻攔,情難自已的傾吐重點在於傾吐本身,他感謝於沒有扭頭就走的祖父,這種寧靜是他此時最迫切需要的寬恕。於是,他似在告解室裡徘徊不去的信徒,語態沉痛,似出自對自身罪孽的難堪、也似按捺源於內在的痛楚,渴求得到一種無私的寬慰:「但是,如果他們是對的,為什麼我會這麼難受?為什麼那讓我感覺,不只是我的行為、思想或疑問,而是我整個人,都是錯的?」
「不過如果那是錯的,為什麼又有那麼多人相信呢?」少年又問。
即便寬闊挺拔的體魄已有著成年男性的輪廓,那眼神裡尚存的青澀,在在說明了裡頭缺乏定性的惶惑靈魂。
祖父面無表情抿著唇,看不出是在思索如何應答,或在緩解接收大量資訊的驚愕情緒,被棉布織料包覆的雙臂交錯環於胸腹,矍鑠的眼珠在靜謐裡如暮冬被刺眼的白虛掩的大山,也像新月之夜的深潭,在星子的妝點下黑得斑駁,黑得發亮。
「⋯⋯我不知道。」在無聲與冷掉的茶水變得令人難以下嚥之前,祖父總算開了口:「你說的這些問題,我從來沒想過⋯⋯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你比較好。」
「我以前當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兵,久到退役前,拿到勞軍津貼時,才總算知道自己到底服役了幾年⋯⋯但讓我真正感覺到時間流逝的,不是軍隊裡來來去去的老兵菜鳥,而是當我揹著沒用上的屍袋回家時,發現中學時最喜歡的那塊麥子田不見了,那片我和你奶奶、咳,談戀愛時一起去散步的樺樹林,現在也只有一些不良少年愛在那裡遛踏。」侃侃而談的祖父聲調低穩,擲地有聲,言談間卻有著伊利安無從描述的慈憫,讓他放下心中大石時,胸膛也被一種痠軟感輕柔地包裹其中。「我到那時候才發現,不管是軍中時間過得太慢,還是這世界變得太快,軍區圍籬之外的世界早就是另一種樣子。這個世間會一點一點抹去我存在過的痕跡,像當初以重病狠絕地奪走我的摯愛,之後也會把我的孩子與他的孩子——是的,說的是你爸和你——從我的身旁帶走。」
無論我怎麼抵抗埋怨,你們總有一天也會成為我不熟識的樣子。祖父道。
「說起來,我當兵的時候,打電話是美國電影裡才有的場景。寫給你奶奶的信總怕被好事的人拆開,情書總不敢寫得太直白,有時抱怨軍營伙食太差勁,信裡寫的更像是用食譜編的摩斯密碼。直到⋯⋯大概幾年前吧?我有天帶花到她墓前,才忽然發現,和她當夫妻的那⋯⋯的那一、二十年間,我好像從沒跟她說過『我愛你』那些有的沒的。」提及舊事使嚴肅的男人揚起緬懷的笑意,如在相簿裡泛黃的照片,也被鍍上層柔和的橙光。「但是現在,早就不是那樣了吧?現在也不需要那樣了吧?我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啊,有VKontakte(ВКонтакте)、Telegram還是臉書那些新玩意兒,你們現在甚至不用接線生轉接或電話簿,就能在網路上找到只在咖啡廳見過一面的人⋯⋯所以,變得跟我想的不一樣,不是你們的錯。」
「人都會害怕他們不知道的東西,我也是。越長越大、很快就要去讀大學的你,你爸和那些新科技都讓我害怕,你們會懂得比我更多、知道更多我不知道的事,令我害怕。不過,我阻止不了,我也不想和你們成為陌生人。」難得說了那麼多,祖父暫歇喘口息,轉而將手臂擱上桌面,雙手手指交扣著,看起來像是禱告的手勢:「伊留沙,我沒辦法告訴你對錯,但是,讓你產生疑問、願意提出疑問背後的『東西』,是神賜予你最大的禮物。」
祂對你、對我都有最好的安排。祖父如是說,最後以一口茶為這番話落下句點。
在晨光逐漸明朗的時刻,伊利安明知這不可能、甚且非常逆理性,但他的心還是久違地萌生了一絲微薄的希望,想要相信眼前的老人會愛著他真實的樣貌。
想要相信,這一刻的溫情真是祂的恩賜。
那些被人們歌頌為愛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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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