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設定在2018年的聖誕假期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0l4f4bDE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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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遍而言，英國人將聖誕假期視為全家團聚的契機。和樂融融地在或真或假的聖誕樹下交頸起舞、飲著熱紅酒看節日限定節目──電視台輪播著《小鬼當家（1990）》、《愛是您‧愛是我（2003）》和《聖誕夜驚魂（1993）》，說不清是這種時節總能喚醒人們於貧乏生活裡失落的懷舊情懷，抑或2010年後出產的電影真糟糕到沒有一席之地──又或是玩著交換禮物和守護天使這類永不過時的小遊戲；便是那些骨子裡生著漫遊癖的浪蕩子，也會規畫個短期旅遊、盡情享受異域風情與不同於西風帶海島的明豔陽光。
至少，不會傻到將平均零下五度的里加（Rīgõ）作為目的地。
幸好今天沒下雪。在將二十歐元投入小費桶時，禮貌性地微笑和導遊寒暄的亞瑟心道。果然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啊。
寒冬裡只有兩個人參與的步行導覽在黑頭宮前結束。回頭見鼻頭被凍得發紅的伊利安還在興致勃勃地拍照，深色短髮包覆在黑色毛帽下、身高只及他肩頭的拉脫維亞女孩低笑幾聲，脆生生的像是輕咳，帶點鼻音地問他「要不要幫你們拍張合照」。
「如果妳能給我顆薄荷糖、蓋過剛剛那口黑魔法酒的怪味，我會更感謝的。」亞瑟攏攏大衣，挑起的眉似乎成了在舌根徘徊的藥草味的不證自明。
「哈哈，的確，可不是所有人都喜歡那味道。」應不是第一次遇到這評價，導遊依舊善解人意地表示理解之情，揚起隨身攜帶的保溫瓶輕快地說：「但你的旅伴看來倒是滿喜歡的，可能這就是波羅的海的口味？」
「那我可就要苦惱了。」英國男士並不真心地說道，招來對方會心一笑。
「希望你們有機會在春季或夏季來訪，那時的里加看起來和現在完全不同。祝你們接下來的旅程一切愉快，聖誕快樂。」將以牛奶瓶回收利用的小費箱收進包裡，導遊點頭道別。
「謝謝（Paldies）。」簡述行前倉促記下的單詞，亞瑟揮手致意時稍微提高音量。「聖誕快樂，祝妳有美好的一天。」
因這動靜總算脫離個人世界，伊利安連忙放下尚未關閉拍照模式的手機、轉過頭用俄語喊了聲：「非常感謝，新年快樂（Большое спасибо. С наступающим）！」
「謝了（Спасибо）！」倒退著走的東歐女孩朗聲回應，呼出一口白霧後將手插入羽絨外套兜內，逕行轉身朝反方向離開。
與此同時，亞瑟闊步走到青年身側。在伊利安遲鈍地將手機塞進褲子口袋後，年長一方將被體溫暖和不少的棉質手套一把褪下，並在對方的驚疑目光與針砭似的冷風中，他將那孩子發僵的手指逐一攏入尚存餘溫的手套──態度慎重地，如於神前對伴侶許下一生誓言。
確認對方就連手腕也不透風後，他才澹然將雙手插入大衣兜裡保暖。青年明顯的喜悅充盈於蔚藍的眼珠，縱未訴諸言語也能輕易感知。
「在來這的路上，我湊巧瞥見一間不錯的咖啡廳。不如去那喝點熱飲取暖，親愛的？」因這動作看來倜儻的英國男士提議道，眼尾捋出淺淺的笑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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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品味獨到或節假日因素，路上行人不多，亞瑟相中的咖啡廳裡卻滿是人聲、活似周末午後的小酒館。
幸運地在遠離門口的僻靜角落找到一張空桌，本想去點餐的伊利安被年長戀人以「我有張大鈔想要找開」為由阻止，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只好訥訥要了杯草本茶，像隻期盼主人返家的牧羊犬懨懨然坐在原位。離席時，亞瑟忍俊不禁地伸手揉揉金色的腦袋。
半晌，緩步歸來的亞瑟手上拿著一只圓形托盤。
翻騰的熱氣在開著暖氣的室內不顯，兩個素色馬克杯裡的熱水尚未浸出茶葉的香氣，迅速瞟過茶包吊牌的青年知道對方為他自己點了伯爵茶，隨後注意力便被托盤中心一個小碟子奪走。比起甜點，通體被一層半透明紅色果漿包裹的橢圓形更像個工藝品。不同於高大身量給人的粗獷聯想，隔著兩個掌寬的距離，伊利安頭低得幾乎要趴上桌面、以同樣水平的視線高度詳端那塊蛋糕（應該是？），思索半晌，最終還是遺憾地未能從記憶裡找到「這是什麼」的蛛絲馬跡。
青年面帶惋惜地恢復坐姿，待坐定就正對上英國男士饒富興味的視線，那讓他想起，之前兩人途經白教堂的狗狗公園時，對方似乎也是這般看著園內歡快奔馳的犬隻。這念頭讓他起了一手臂雞皮疙瘩，再看過去時亞瑟已歛下眼，藉棉線將茶包從杯中拿起、安放於盤上的餐巾紙，考量到美觀與衛生問題又覆上一層紙巾。
縱是走馬看花，姑且算是遊歷過歐陸一輪的伊利安感覺，遇過這麼多人後，與其莽撞定義哪國有怎樣的民族性、以粗略的地域歧視掩蓋個體發展的歷史脈絡，這些經驗使他反倒得以穿越表象，看見藏在單薄標籤之下的事物。譬如，他曾以為紳士是冠冕堂皇的社會認同，優雅本身也是種淪於表面的社交辭令，但在列車上，他見過讀著湯瑪士‧曼的丹麥老翁，也見過與邊用蘋果電腦繪圖邊撩著灰金色長髮的法國女孩，那些人具有與亞瑟專注看他時的眼神相似的、他無法據實描述的氣質。這一點一點讓他意識到，許多人視為文本縹緲的空談，也有人將其作為生活態度認真看待。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mhjnYciM9
而「紳士」本身，是亞瑟溫柔且堅定奉行的原則。在以利器與粗暴言論恃強凌弱、輕鬆過活的偷盜，與將信仰奉為圭臬的無劍騎士之間，他定會毅然承擔後者的孤獨與流離。
年輕人無法自持地迷戀這種理想主義。
對此頗有自知之明，伊利安也數度為這樣的自我感到羞赧。然而，在這種時候，他總會產生不合時宜的慶幸、彷彿給年少徬徨的心重複驗證：比起對人生無實質助益的羞恥心，他更害怕當時的自己沒有拉住亞瑟。人生不是線性函數，多半以細瑣事物及目的堆砌而成，因此他可能不會因為錯過亞瑟，一朝成為失敗的成年人；他也可能並不真的需要亞瑟，只是他相信，有彼此參與的人生、他會更喜歡一點。一如因為有對方，這段旅程連最微不足道的事，都是層出不窮的驚喜。
注意到青年停留過久的注視，亞瑟將不及手掌大小的蛋狀甜點推到他杯子旁，語帶自嘲似地開口解釋。
「我請店員推薦沒那麼甜的、適合搭配茶的甜品。她說這個蛋糕外層是覆盆子糖漿，裡頭的海綿蛋糕有著薑和柑橘的香氣，於是我想，旅行總該嘗試點新東西，說不定正好能撲滅我們這些觀光客不切實際的想像，不是嗎？」
偶爾英國男士也會同這般語氣誠懇地淨說些荒謬之語，但接過對方遞來的點心匙時，指尖相觸即離的輕顫，讓伊利安頓了頓、像是被按下暫停鍵的影片猝然停在同一個動作。
「就當作是我的錯覺吧，嗯，我感覺、你好像在不安？」金髮青年語氣滿是不確定，就見對方短促愣怔後露出莞爾，諱莫如深的眼睛也為此柔和不少。
「是的。你如往常一般敏銳呢，親愛的。」亞瑟慢條斯理地拾起茶匙攪拌熱茶，等待更適合入口的溫度。見青年的神情，又問：「怎麼了？」
「沒有，我就是覺得……有點新奇。」
「我也是人，自然會有不安的時候。」
「我原本以為，你會死咬著『因為我比較年長，所以應該由我照顧你』那套歪理勉強自己。」
「假如你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或我們並非穩定的長期關係，也許真會成為如你所說的情況。但退一步說，若你是個未成年人，我們也不可能發展到這一步，所以這假設也不成立。」
「……老實說，我還常覺得自己生得太晚了。」用湯杓撥弄那塊不知名蛋糕的表層糖霜，伊利安孩子氣地嘀咕道。
消散於冷空氣的蒸氣在杯口搭出一層看不見的屏障，亞瑟垂眼看著在杯緣冷卻的小水珠，室內並不光亮的燈照使之看來像瑪格麗特標誌性的一圈鹽粒，「這讓我想起一位東洋作家的詩。」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d9eaaXN1t
莫道相見恨晚。早了，我也還不是現在的我，見面就好。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lPQRXJIP8
扎西拉姆·多多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LIPYXqM88
「我室友說引用他人言語的人並不可靠，但對這點我總是持反對看法。」被笑意點亮整張年輕面龐，閃爍微光的藍眼睛像弦月高懸的白日，「只是說說，不過若真是如此──我們更早相遇，你是不是就不會不安了？」
「無論何時，焦慮、不安、煩躁、忌妒、憤怒、憂鬱都存在，只是以不同的樣貌蟄伏於生活中。有時是你認識的樣子、有時不是，更多時候，往往是人們認識但假裝看不到，就像在超市與不歡而散的前女友不期而遇。」
「那你在煩惱什麼呢？」未被那話中故作輕鬆的冷幽默逗笑，俄國青年凝神望他，「亞瑟。」
「坦白說，這聽來可能懦弱……」許是天氣所致，亞瑟平素溫潤的氣質此時也摻雜幾分冷卻茶水的澀口。「但有時我仍不免想，或許你有更好的選擇。這並非庸人自擾，畢竟在我們初識時，我並不在你預計前往的那班列車上；此外，相較於與你中途下車，我更像拉著你生生坐到這輛列車未知的終點站。」
「我不確定我理解的和你說的，是不是同一個意思。」笑容自面上褪去後看來分外漠然，伊利安極少發言如此強硬，「這是《壁花男孩》那套說詞嗎？『我們只會接受，自己認為配得上的愛』？」
這話讓亞瑟無端失笑，打散一時凝重嚴肅的氣氛。被這笑打得措手不及，心知對方定無惡意的青年也沒法認真生氣，僅是以執著的直白目光軟性催促對方回答。
「不算是。年輕一點……大概在你這年紀的時候吧，我確實認為如果不表現得好、就不會有人愛我，習慣裝腔作勢地表現自我；」似是一時被回憶召喚，亞瑟停頓後繼續說：「但經過幾年的獨處，我已學會區分虛偽自我與真實自我的差異。因此，儘管仍是不善等待，我還是相信自己值得被愛的。」
「那麼，你在擔心自己沒辦法如我所期望的、那樣愛我？」沒能理解這婉轉說詞的背後意涵，伊利安蹙眉，「那也太傻了。如果你不是真心的，我也不可能沒有察覺到啊。」
青年無自覺的真心話讓亞瑟眼裡的笑意更濃，或許可歸因於愛情的盲目，此刻就連埋怨都讓他覺得可愛，因是他難得不借他山之石、親自為年輕愛人編織屬於彼此的十四行詩。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PyJCAXu6R
我並非不愛你，也絕非拒絕你的愛。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hoDbRxv5G
只怕我無意間將你的幸運收為己用，
只怕我不夠寬大的私心攪擾你看見、
本該屬於你的美好風光。
心知近代英語對於非母語使用者並不友善，最終仍以現代英語表述的亞瑟笑問：「那你有感受到嗎？此時我真實的心意。」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2tCtTezlh
「……有啦。」伊利安這話說得靦腆，直覺自己可能要被牽著鼻子，連忙道，「我要說的是，從來就沒有什麼『更好的選擇』，但凡做下決定，就該是『最好的選擇』。不是因為是最好的，我才選擇；而是只要選擇，就是我心中最好的。」
「你就是我認為最好的。」年輕人目光灼灼，耿直得似在情人窗台下放棄姓名的維洛那少年。
他的年長愛人對此欣然接受。
「嗯，我向來相信你的選擇。」你是我深信不疑的真諦。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ofF5AuzmN
He led him about, he instructed him, he kept him as the apple of his eye.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cmbJRRGT6
環繞他，看顧他，保護他，如同保護眼中的瞳人。
Deuteronomy 32:10, Bible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B0bVi5QfT
我從來無意在蘋果林中找到最大最好的那個，因為摘下的那顆便是我捧在掌心、眼裡只容得下的唯一。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0RoY3G90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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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tNU8LcQ1z
【註解】
1. 標題：化用片語「As a matter of fact（事實上）」，直譯為「關於抉擇，決定本身才是重要的事」。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Orqh7UD0T
2. 免費步行導覽：Free Walking Tour，是自 2013 年在歐洲興起的新旅遊模式。運作模式為由在地人向國外遊客介紹自己居住的城市文化，幫助遊客深入了解當地特色，以及接觸歷史與文化層面的知識；時長範圍從1小時到1整天不限，主題也取決於各城市與各解說員擅長之處，在導覽後通常會請遊客自由打賞鼓勵在地導遊。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bGr9qAoiu
3. 黑頭宮：Melngalvju nams（德語：Schwarzhäupterhaus），是位於拉脫維亞首都里加老城（Vecrīga）的一座粉色建築。最早興建於14世紀早期，屬於黑頭兄弟會，是在里加的德國未婚商人組建的行會；二戰期間遭德軍轟炸且戰後被蘇聯拆除，現有建築為1995年~1999年建成。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pfUsur1yj
4. 里加黑魔法酒：Riga Black Balsam，由葡萄酒或蒸餾酒中加入穀物、纈草、莓果、椴花、白樺芽等草本植物浸製而成，最後經白橡木桶陳釀的藥酒。酒味苦澀，酒度在16~40度之間。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2q8FXGdyW
5. 拉脫維亞通用語言：拉脫維亞語為官方語言，為主要民族拉脫維亞人的母語；另因地緣政治關係，俄語在該國也被廣泛使用。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QnRMC9OcQ
6. 新年快樂：俄語裡新年賀詞分前中後，新年前的賀詞是「С наступающим（新年來了）」、新年假期時使用「С Новым Годом（新年快樂）」、新年過後則是「С прошедшим!（新年順利度過了）」。2005年後，俄羅斯新年假期訂定為1/1~1/7（東正教聖誕節）；反之，西方教會慶祝的聖誕節（12/25）並不是公眾假日，因此在聖誕假期出遊的伊利安才會使用新年前的賀詞。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JwmbDuzF3
7. 白教堂：Whitechapel，位在中央倫敦與東倫敦中間，位於東區的一個區域。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K8NkadhwE
8. 瑪格麗特：Margarita，是一種用龍舌蘭配製的雞尾酒，以龍舌蘭酒、檸檬汁和君度橙皮酒等成分兌成，其杯口上通常粘有一層細鹽（因為口中有點鹽味時龍舌蘭酒的酒味會更好）。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tGkJV3l87
9. 近代英語：Early Modern English，指從都鐸時期到王政復辟時期的英語，也就是從十五世紀末的中古英語到十七世紀中晚期的現代英語之間的過渡語言。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9fX9iI9qG
10. 維洛那：Verona，位於義大利北部的城市，也是《羅密歐與茱麗葉（Romeo and Juliet）》的故事發生背景。文中「在情人窗台下放棄姓名的維洛那少年」指的是打算拋下家族與世仇之女私奔的羅密歐。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gfXEizCLS
11. 眼中的瞳人：The apple of one’s eye，一般翻譯為「（某人的）心肝寶貝，掌上明珠」，但因本文引用自《聖經》所以選擇中譯版本的翻譯。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m4StnhiRY
12. 蘇格拉底的蘋果園：無文本支援的民間寓言，引用自Glenview Meditation〈Life is a Choice〉，簡易翻譯如下。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sp6RqgazL
學生問蘇格拉底：「人生是什麼？」於是蘇格拉底將門徒帶到一片蘋果林，道：「從林子的這頭走到底，摘下你最喜歡的蘋果。只要摘了，就不能也不該替換。你只有一次機會，不得回頭。」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BjukZC606
學生們沿途檢視見到的蘋果，並且各自選了自己認為最大最好的。當他們走到盡頭時，蘇格拉底已提早在那等待，「我猜大家都已經摘到自己心目中最好的蘋果了？」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EWqcduE2T
學生們相互比較彼此的成果，其中一位學生說：「老師，請讓我再選一次吧！剛走進林子時，我就見到一個很大很棒的蘋果，但想著之後可能會見到更好的，所以沒有摘。但當我走完這段路後，我才發現那個就是最好的。」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clJmIwQzY
另外一個學生也說：「我則相反。我一進林子就選了一個當時覺得最好最大的，但之後我又見到其他更好的。我好後悔。」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t9UoTetYi
聽了這些分享，蘇格拉底笑道：「這就是人生。人生就是一個無法走回頭路的選擇。」2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5Omwre4p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