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定2025年初的倫敦北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CB5o7n8p9
|標題化用自歐洲俗諺,指婚禮習俗中為求幸運,新娘需要在婚前準備好要件(something),原文全句:「Something old, something new, something borrowed, something blue, and a [silver] sixpence in her shoe.(有舊,有新,有借,有藍,還有她左腳鞋裡的六便士硬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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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勢所趨,英國在二〇二四年後半的整體經濟不見太大的起色,除卻保有一份未被(無論是以任何形式)減薪的工作已是幸事,年前靠強勢的電子股發了小財的亞瑟還算手頭寬裕;可便是如此,他跟伊利安都對倫敦西那種光是門面就很「高檔(posh)」的小農有機超市敬而遠之。
縱然下葬的向來是死人而非老人,伊利安與他的年齡差異顯著,未來要獨自生活多年的機率不在話下。亞瑟自詡為理性的樂觀主義者,不願將雞蛋盡數投入視野可見的一切,畢竟人不可見的,方是這個世界的多數,作為年長的一方,他有義務為那個孩子保留足以傍身的後路,給伊利安選擇去留的自由,一如他還在的現在。總之,雙薪頂客的他們經濟條件並不拮据,只是除亞瑟少數昂貴的興趣、約定好一年兩次的出國旅行、為特瑞莎時時保持三支威士忌的安全庫存量外,他倆不會在日常花銷鋪張浪費(「不要習慣忍耐難吃的食物啊!」阿納托利曾經發過無謂的牢騷,但伊利安覺得他單純是多慮了),基於上述,到特易購[1]或利多超市[2]之類的平價大賣場例行採購,倒也不是難以理解的事。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9UGVfMBKe
可眼下的情況,就有些超出伊利安的理解了。
在經過廚房用品的貨架前,他跟一名靠著六分滿的推車、拿著兩種吸油紙跟孩子解釋的金髮女子擦肩而過,不料她餘光瞟見他時,頓時停下話音,連帶跟車旁兩個看起來未達學齡的女孩——伊利安實在區分不出三歲或六歲的孩子分別長得多高,只能姑且稱之——也安靜下來,已經走過三人的伊利安從後方動靜知道女人在看他,視線像不小心勾著他衣衫的鈕扣別針刺得他無法不在意,他試圖回想方才的舉動是否無意間透露出什麼容易被誤解的訊息、表情是否僵硬得讓人生畏、雖然他沒說話但如果對方是個反移民主義的偏激份子怎麼辦⋯⋯
「你是不是那個——」
噢,好吧(хуй с тобой)。聽這開場白,伊利安知道,對方是不打算給自己機會充聾作啞了,而這顯然也是出乎他的各種預想、最糟糕的那種情景:在公眾場合遇到一個你想不起來的人。
他只得面露恰到好處的疑惑,彷彿不知道她的下半句話會是什麼,一邊妄想自己能用心電感應呼喚十分鐘前走去飲品區的亞瑟趕緊回來。
棒極了,我真想罵一句「肏」(Молодец.Я действительно хочу сказать "хуй")。
可惜,不管是上帝或亞瑟都沒能聽見他的求救——或是咒罵——於是兩分鐘後,他只能非自願性地被只及大腿高度的小女孩一左一右包圍著,承受著四隻大眼睛直勾勾的注視,面前則是她們親切微笑著的母親。女人的穿著很居家,有一頭和順的長髮,上頭的金要比伊利安的髮色來得淺,像是清晨的陽光,不施粉黛的輪廓是個美人,眼尾有著歲月積累的明顯笑紋,但飽滿的蘋果肌使這些小瑕疵在她笑起來的時候更似具有生命力的妝點,是那種美好得活似牙膏或家用品廣告營造出來的,讓人不覺得侵略的笑容。
「抱歉,我有點太興奮了。」她沒有自我介紹,顯見還未意會到他可能認不得自己——或者說,她確信他會認識她?但為什麼?還是純粹是她這麼想?伊利安滿腹疑竇仍未得到合理的解答——逕自打起了招呼,言談熟稔:「好久不見,我記得你是亞瑟的⋯⋯朋友?」
「呃⋯⋯」此話一出,伊利安順利地將婚禮上見過的所有面孔打上叉叉,對方透露出的訊息更親近於亞瑟,他僅能更絞盡腦汁想要在模糊的記憶中翻出任何一張相近的臉。是亞瑟常去的茶舖嗎?畢竟例行車檢的維修廠只有一個老師傅會同他倆閒聊,其他客服人員也多是男性,不曾見過這樣一位和藹可親、落落大方的女性,又如若是時常造訪的商鋪,便是他倆在外鮮有親暱舉動、無名指上的戒指也理當釋放出夠多的訊息,那唯一的可能,是他多年前有過一面之緣的人。
到底是誰啊?望着女人的臉,伊利安還是沒能從霧茫茫的大腦找到任何蛛絲馬跡,蹙起眉試圖撈出一丁點有用的資訊。
「啊,我是不是太唐突了?對不起,我真的沒有冒犯之意,我只是⋯⋯沒有料到不被歡迎。」見他的神色嚴肅,兩個小女孩在旁,也怯怯地往母親的方向靠近了點。女人似是理解成了其他意涵,面上的笑一滯,轉而帶了幾分哀傷的色彩,周身氣氛像是夏季忽然蒙住艷陽、準備下起瓢潑大雨的烏雲,在伊利安試圖解釋什麼前放下餐巾紙,拉著兩個孩子的手欠身又說了一句「對不起」,說完就推著車要往反方向走。「冒昧打擾了。」
見女子態度轉變極大,伊利安認為單憑「女人多善變[3]」蓋棺論定未免偏頗,她定是沒有惡意——當然,在不諳世事的孩子面前釋放惡意的可能性姑且被他排除在外了,他還是想要相信世界上沒那麼多蠢人的——那讓他總覺有義務說點什麼,就算坦誠自己其實壓根兒不知道她是誰、看不懂她剛才的獨角戲這麼窘迫的事實也好。
乾咳了兩聲,他正要開口,就聽一道等待已久的熟悉聲線總算出現。
「親愛的,我剛才看見了個好東⋯⋯」亞瑟闊步走來,他今天穿的鞋底台厚實,敲擊在超市的平滑地面上聲響清脆,能輕易聽出其中的好心情,可他話還沒說全,就因來者驀然停下步伐,像是硬生生為播放著的唱片按下暫停鍵。他貌似對自身的判斷還抱持遲疑,態度嚴謹地問:「珊曼莎?」
噢。這下,伊利安也恍然大悟為何女子確信自己認識她了,與之同時,那也讓他無端生出幾分怒意。
噢。
那名女子——珊曼莎抬頭望向聲音的來處,驚訝的神情不似作偽,但還是很快回了句「嗨,亞瑟」,就見亞瑟跨步匆匆朝自己身後走,眼裡的喜悅似夜裡猝然出現又熄滅的火花,怔怔看他走到面色冷淡的高大青年身畔,狀似關懷地伸手觸碰青年的手臂,而這讓她立時想起亞瑟認出她的前一句話,瞪大了眼。
「伊利安,怎麼了嗎?」有意識地忽視了一旁孩子們詢問母親他們是誰的話題,亞瑟自第一眼就感受到伴侶的不快,讓他無暇顧及原先急欲分享的趣事,或是預料之外的重逢,難得慎重直稱對方的名字。見那雙在白熾燈下呈現冰藍色的眼情緒萬千,他心知青年在外訥言,因此也不著急,只是一手搭上推車的把手,另一隻手輕拍伊利安的手背,無聲地安撫對方。
見狀,斟酌用詞思考如何與好奇蟲似的女兒解釋的珊曼莎短暫停頓後,接著說「這是媽媽的朋友」,隨後又被孩子們一擁而上的提問(「那為什麼他們沒有跟我們道好?」、「我們也要道好嗎?」、「那個叔叔好高喔」)撞個滿懷,心不在焉地看著兩人,一面回答問題。
她為什麼表現得像是被害人?戲精嗎?見她沒有隱藏得太好的詫異,形容活似驚弓之鳥,伊利安不免煩躁,斂下眼,用俄語反問亞瑟,話音像蕭瑟的秋季樹林。
「你不問我對她做了什麼嗎?」
不善抱怨的北國青年滿腹牢騷,沒成想話說出口,自己也覺得變了味,後知後覺地尷尬起來。
這發言讓亞瑟登時一愣,隨後揚起嘴角,順勢打趣問道:「你對她做了什麼了嗎?」
伊利安在氣惱與羞赧之間搖擺不定,最後只是搖搖頭,傾身靠近他,以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音量說:「我根本沒認出她,而且她好像不知道我們的關係。」
真相讓亞瑟差點喪失場合感地笑出來,隨後將右手疊上伴侶的左手,有意識地彰顯某些意味,然後端起禮貌不失距離的微笑,從容地與覷著他倆的珊曼莎四目交接,之後目光向下,直視著勾著母親的手吱吱喳喳、感受到他的視線又立時靜下來的小女孩。
「日安,初次見面,我是亞瑟,妳們好嗎?」誠實地說,在這種有如復刻《50種告別方式》[4]的情況下,他沒有一絲一毫想跟前任敘舊的好興致,跟孩子問好也不是為了裝好人或真心在意,反之,那是一種聰明人就能看得懂的警告,提醒彼此今時今刻已不是那般親厚的關係,應自覺有社會人的份際。
且不論珊曼莎有無意會到那層意涵,至少鮮少在成人交旋中博得關注的女孩們很開心。年紀較大的那個綁著長辮子,性格較為開朗,先朗聲介紹自己名叫萊雅,公主頭的妹妹才轉著充滿靈性的眼珠,奶聲奶氣地小聲說「我是瑪琳,我三歲」。
自然而然地,母女的視線落到尚未在這段正式交流中做出任何表現的伊利安,期待感與社交壓力讓青年莫名抗拒,從頭到尾都像是強迫中獎的憋屈感讓他委屈,錯愕、困惑、怒氣與煩悶在心口交雜,他想要生悶氣,不想跟隨便搭訕的陌生人說話,教養卻叫他此時理當對這些情緒性反應通通視而不見,因為那才是「得體的大人」該當遵守的社會準則。
他張開口,發現自己無法吐出隻字片語,指節又傳來摩斯密碼般的輕觸,就見深灰色的眼睛溫和看他,大有他如果不想回應、那就可以不用回應的縱容。
伊利安想跟亞瑟解釋複雜的心緒,可那又使他的拒絕交流看來更為不合時宜,怕是會讓亞瑟蒙羞——儘管他知道,亞瑟絕不會這麼認為,只會將閒雜人的言談視為無用之物,但他無法忍受讓亞瑟蒙受不公正的指摘或詆毀,無論是什麼。
深吐一口氣,他復而開了口,這回總算將自己的名諱成功地說出口:「我是伊利安——」
「小蛋糕,妳們選好桌巾的花樣了嗎?」好巧不巧,後頭一道嘹亮的男性吆喝聲打斷了他的後話。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H7zGqhDJ3
他媽的(на хуй)。伊利安不禁在心裡又罵了句髒話。
「爹地!」羞澀的三歲小女孩頓時笑得似盛放的波斯菊,欣喜若狂地跑過亞瑟兩人身旁,像顆小炮彈飛入朝幾人走來的紅髮男人的懷抱,被他一把舉起,又再次攬入懷中。瑪琳柔軟的面頰被男子的落腮鬍擦得生紅,卻還是咯咯笑個不停,孩童具有感染力的笑聲讓凝滯的氣氛都和緩了幾許。
留意到他人在場,父女檔溫馨的橋段沒有進行太久,男子單手抱著孩子向他們走來,面帶莞爾,態度自若地問道:「熟人嗎?」
或許不太算。亞瑟冷漠地想。
他在社群平台上見過這張臉,那個名字更像鏽蝕,一次次刻鏤在他生命裡——這麼說顯得不必要的莊重,他跟珊曼莎分離時並不悵惘,他倆本質上不過是一段未得善果的關係,時過境遷,他無意怪罪任何人,只是因為其中沉沒成本所費不貲,以時間、金錢堆砌出來的東西容易被人們誤解為情深,尤其要抹滅親友認知中「那個在結婚前被戴綠帽的可憐蟲」的印象帶來的麻煩(某種程度上,伊利安的出現為整件事帶來最有利的轉機,儘管那也無可厚非造成了部分人「他因情傷變成同性戀了」的錯誤解讀,但亞瑟懶得跟那些白癡解釋那麼多),讓他每每想起還是不悅至極,像是某一年聖誕假期被羅德尼漫不經心的煙灰燒出大洞的羊毛地毯。最初跟珊曼莎斷絕聯繫的時候,他在諾丁罕待了一段時間,為確保沒有漏失重要的公家或工作訊息,他申請了跨區域的室內電話轉接服務,在答錄機留言裡不下一次聽見這個男人,通過線圈壓縮後的聲線一步步認識這個人,包括那些不名譽的深情。最有趣的是,此刻看似和樂融融的景況卻是亞瑟實際上第一次真正跟對方打上照面。
「你一定是愛德華吧?」亞瑟語氣平淡,態度客氣有禮,但沒有伸出手。「久仰大名。」
「噢,嗨,你們是珊曼莎的朋友?好巧啊。」愛德華還沒意會到其他意涵,步履在兩台推車中央的廊道停下,笑呵呵地搔刮著小女兒的小臉,嘴上不離三兩句簡單的社交。「你們住在倫敦嗎?」
「是,幸會,我是亞瑟,亞瑟・安斯提。」愛德華聽見他自報門戶時瞪大的雙眼在他的雲淡風輕映襯下格外諷刺,連著肢體語言都僵硬幾分,讓懷裡的瑪琳也迷惑地嘟起嘴,環顧神色不一的大人。但維護他人家庭和諧不是亞瑟的義務——縱然他也沒有破壞別人家庭的意思,他可不是那種人——因此狀似察覺不到風吹草動似的、繼續說了下去:「然後,這是我的配偶,伊利安・斯米爾諾夫。」
配偶(spouse)不是一個口語化的名詞,但「丈夫(husband)」在大眾認知裡聽來關係的強弱指向性明確、「伴(partner)」或「伴侶(mate)」的廣泛意涵又無法精確限縮於「有法律約束」的那層意涵,因此就算拗口,亞瑟仍執拗地選擇了這個詞。果不其然,讓在場其他三名成人的眼神都複雜了起來。
伊利安自是瞧見了珊曼莎與愛德華的蒼白面色,他深知亞瑟不是會輕易同他人起衝突的性子,可在錯綜複雜的人際網絡中,有時或許不管說什麼、做什麼都難能盡善盡美,何況亞瑟才是在那段三人故事裡實質的受害者,就算後者無數次聲稱自己或許也有錯,客觀事實依舊如此。
他知道,這介紹純是亞瑟不希望他被輕視的維護,不具無謂的鬥爭意味。可他也能聽清對方隱藏在克己復禮下的涼薄與反感,不知為何,亞瑟的側臉看來有種負隅頑抗的寂寞,那讓他後悔沒有在被珊曼莎叫住的第一時間謹守「不承認,不回應,不改變」的消極原則。然而,懊惱也於事無補,他所能做的、所想做的,只是在這個俗爛的舊愛新歡狹路相逢戲碼翻篇前,作為名符其實的另一半(better half),盡己所能地支持亞瑟。
「噢?你們結婚啦?恭喜!」在孩子益發不安的目光之下,強顏歡笑的珊曼莎率先打破僵局,可這嘗試有些用力過猛,夾著嗓子的祝賀聽來神經質,幸而那不是亞瑟或伊利安在意的事,所以兩人也只是點點頭感謝了祝福。
雖感受到周旋於大人之間的怪異氛圍,但抓到關鍵詞的萊雅眼睛一亮,一如那個年紀對公主、王子和婚紗都倍感興趣的小女孩,迫不及待地分享:「哇,你們結婚了嗎?好好喔!爹地和媽咪還沒結婚,我好想看媽咪穿婚紗——」
「萊雅!」珊曼莎突然拔高了音量,神色冷峻,震懾住前一秒還興致沖沖的孩子。
萊雅不知所以,被冷不防發難的母親嚇得無法動彈,明亮的眼睛睜得極大,很快就被情緒性的淚水積滿,可她還是緊閉著雙唇,努力不泄露出一絲軟弱的哽咽,落在亞瑟眼中,他不由得想,這女孩很像她媽媽。珊曼莎深呼吸,復而堆起笑容,輕拍孩子的肩膀、順道將推車轉到愛德華身前,緩聲要他們「先去隔壁走道挑個有漂亮花色的桌巾吧,媽媽稍後就到」,彷彿方才的風雲變色都是整人遊戲的環節,直到一大兩小的身影總算離開了視野範圍,吐出的那口長長的息才透出言不由衷的真情。
方才簡短一段童言童語的資訊量讓伊利安困窘不已,好像無意間偷窺到了他人不為人所知的一面,他從不將過度涉入他人隱私的行為視為娛樂,敏感的天性總讓他在他想要之前得到過多訊息,像是過度清晰的觸覺,在你想要享受天鵝絨的柔軟滑順前,總會先被廉價衣料間忽視不了的毛邊紮得生疼。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8yUZgCcip
話說回來——
他看著一旁相顧無語的兩人,按下了喉頭那句「要不你們聊」與拔腿狂奔的衝動,別開眼,盡可能最小化自己的存在感,豎起耳朵聽著對話,內心乞求這五分鐘再也不要有其他閒雜人等路過。亞瑟的手還擱在他的手背上,輕捏了他的指節暗示自己心中有數,這才打破了教人窒息的靜謐。
「妳不需要這樣。」這話沒頭沒尾,但亞瑟知道她能聽懂。
「我不是——或許、或許我是。」珊曼莎搖頭後又點頭,語尾顫抖著,撕開笑臉之後,是多年來難以埋葬的狼狽與傷心。
「『每個聖人都有他的過去,每個罪人都有他的未來。[5]』妳是,女孩們更是。更不用說,珊曼莎,妳不是罪人。」
我們只是湊巧沒有那麼相愛,卻誤信婚姻可以證明那些不存在的東西(愛)而已。亞瑟說,不帶指向性,可現實不是唐璜[6]浪漫不羈的一生,恰恰相反,有些謊言未嘗不比真相甜美。
「他⋯⋯愛德華不是沒有問過我的意見[7],但我⋯⋯」珊曼莎的話音越來越小,在還未反應過來時,一道清淚已經滑落臉龐,她自己也驚詫不已,連忙用手背擦去水珠。「哎呀,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對不起⋯⋯」
滿紙荒唐事過了十年有餘,久到要比他們曾經朝夕相處的時日還要長,平心而論,亞瑟從未要求她對那些殘局道歉、彌補,或做任何表示,但正因如此,珊曼莎感覺那是一筆從未轉銷完全的呆帳,每過一段時間就如記憶裡的亡魂浮現,提醒她,有人曾因她的一念之差遭罪,而即使她將兩個可愛的女兒視為上帝的恩典,她也總在患得患失中過活,好像犯過錯的她不配得到普世認知的幸福,她跟愛德華帶有污點的開始不值得得到神的祝福。
人們輕信眼見為憑(seeing is believing),卻不知如今,她明面上、社交媒體或閒話家談中呈現的美滿,由多少不體面、不道德、不忠貞、不為外人所道的東西組成,對事實心知肚明的她當時沒能跟亞瑟步入禮堂,於今更缺乏勇氣將始於不潔的紐帶變成「合法的」——
「你可能不會相信,但看到你現在過得很好,和別人在一起,我真的、真的很開心⋯⋯」眼淚隨話語及情緒越湧越多,珊曼莎手忙腳亂地用手掌抹過眼睛,又哭又笑,淚中有笑,言語顛三倒四,還帶著混濁的鄉音,但亞瑟不忍心阻止她,只是點頭,在她試圖表達歉意時示意「別在意」,不發一語。「亞瑟,我很抱歉⋯⋯從那時候我就一直想要跟你談談,對不起⋯⋯我知道,這麼說好像也很自私,但我不知道除了抱歉還能說什麼,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走不出來⋯⋯」
淚水不是不會騙人,但伊利安著實從她笨拙的肢體語言看出了真誠,沉默地用空的那隻手自口袋掏出面紙,想也沒想就遞了過去。對這預料外的體貼,珊曼莎停下泣訴,先是詫異地望他看,接著咧開笑靨,對他溫聲道謝便接過了紙巾。
亞瑟也驚訝地看向青年,深灰色的眼如同即將破曉的天色。他清了清喉頭,想盡快結束這個超出日常採買太多的鬧劇:「珊曼莎,我不年輕了,重要的事情只會說一次,希望妳能聽進去。首先,謝謝,如妳所見,我已經騙到一個善解人意還長得好看的伴侶,所以妳問我們還有什麼過去?我記得,但它們遠不及我把餘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過得好來得重要,這也跟第二點有關——我知道,妳那時候只是沖昏了頭,害怕結婚與家庭帶來的不確定性,最重要的是,妳害怕我,還有那些我帶來的不確定性,不過現在呢?」
「妳愛愛德華嗎?妳願意跟他和兩個孩子共度可見或未可見的一生嗎?當我這樣問妳時,妳心中的答案是否足夠明確呢?」亞瑟循循善誘,話中有微不可察的笑意。「假如是,那妳無需擔憂會走上相同的未來,因為妳的心早就為妳做出最好的選擇了。我最愛的人曾說:『不是因為是最好的,我才選擇;而是只要選擇,就是我心中最好的。』」
那話讓珊曼莎愣了愣,濕潤晶亮的眼睛轉向伊利安,對思考還停留在「善解人意還長得好看」而不自在地飄移視線的青年感嘆:「好年輕,好浪漫啊。」
伊利安立時面紅耳赤,愣生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天空藍的眼滿是赧意,消融了北國線條的冷硬感,也讓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紅著的眼周像是刻意畫上去的妝容,襯得自然的笑容極美。
險些淪落到要以網路上那些假道學的成功學大師為模板胡謅,亞瑟見情勢緩解,口吻也輕鬆不少,笑著附和:「這可不是嗎。」
伊利安小聲地嘟噥「夠了喔」,用交疊的那隻手曲起其中兩指,有些孩子氣地向上夾住伴侶的指頭。眼尖窺見這個親暱小動作的珊曼莎笑瞇眼,亞瑟顯然也樂在其中,游刃有餘的姿態隱隱有著炫耀的意涵,讓青年馬上鬆開了手,侷促地抿著嘴,直想消除這兩人的記憶,或者就此原地消失。
「我覺得你說得對極了。」無意將會心一笑變成失禮的取笑,珊曼莎沒笑得太過,話鋒一轉。「謝謝你,亞瑟。就算是現在,我也認為你是一生值得深交的朋友⋯⋯與伴侶,真心話。」
亞瑟不置可否地道了聲謝,看不出是否接受這評價。兩人又閒聊了一兩句,止於他一句象徵性的「他們應該已經挑好桌巾的花樣了吧」,她才意猶未盡地點頭收了聲。
「那個、只是假設,如果我們辦了婚禮⋯⋯只是如果,你會來嗎?」臨行前,珊曼莎小心翼翼地問,那身姿像是一個裡頭裝了二十歲女孩靈魂的成熟女人,可也最接近亞瑟回憶裡的她的樣貌。
他沉吟,想起前一次婚禮前的風風雨雨,誠實地搖頭:「我不認為那是個好主意,但給萊雅和瑪琳的禮物不會缺席的。我認識一個優秀的童裝設計師,如果需要小花童的衣服,再聯繫我吧,妳知道我的電話的。」
說著「沒關係」的珊曼莎拼命點頭,伊利安感覺她好像又要哭出來了,但這回不再是純粹的悲傷、懊悔或無處可抒的罪惡感,而是其他更加清澈(crystal clear)的東西。
「謝謝⋯⋯很感謝你出現在我的生命裡,亞瑟。」
最後,珊曼莎笑裡帶淚地跟他倆道別。當她回過頭時,就見有人早早在走道末站著,像是紅毯的另一端,她揚起燦爛的笑,踩著輕快的步伐,連走帶跑地迎上了等著她的家人。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vq8nbbJIZ
來自科克(Cork)的愛爾蘭女孩,珊曼莎・歐蘇利文一度止步不前的人生總算可以前進了。
見那一家子恢復吵吵鬧鬧的背影,還站在一排廚具前的兩人如釋重負,彼此的反應明眼可見,心有靈犀地相識而笑。亞瑟自嘲,幸好情況沒有糟到衍生出雙方拿著平底鍋和鍋鏟僵持不下的荒謬局面,否則大概率會成為抖音上新的迷因,讓能輕易想見那畫面的伊利安笑得差一點岔氣。
「⋯⋯對了,你剛剛說你看到了什麼『好東西』?」一掃方才與恨不得原地鑽洞逃逸的陰霾,伊利安勉強從記憶中找到一點殘響。
這話讓亞瑟挑了挑眉,比出了一個「跟我走」的自信手勢。
之後,他在洋酒區前被伊利安面色嚴肅地數落了十分鐘「要搬一瓶四公升半的威士忌和半車雜物搭倫敦的地鐵回家是不可能的」,最終兩人約定好,下週開車進城再來一趟。
期待每一回例行公事般的採買都如華麗偉大的冒險——
才怪,最好再也別來了。伊利安腹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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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
[1] 特易購(Tesco)是英國的大型連鎖超級市場,目前是英國最大的零售商,是僅次於沃爾瑪(美國)、家樂福(法國)的全球第三大超市集團。
[2] 利多超市(Lidl)是德國的連鎖超級市場公司,於全球超過三十個國家擁有分店。
[3] 朱塞佩・威爾第(Giuseppe Fortunino Francesco Verdi)《Rigoletto 弄臣》〈La donna è mobile女人多善變〉,一八五一年。此劇改編自維克多・雨果(Victor Marie Hugo)《Le roi s'amuse 國王的弄臣》。
[4] 追隨者合唱團(Train)《California 37 加州37號公路》〈50 Ways To Say Goodbye 50種告別方式〉,二〇一二年。
[5] 奧斯卡・王爾德(Oscar Fingal O'Fflahertie Wills Wilde)《A Woman of No Importance無足輕重的女人》,一八九三年。原文全句:「The only difference between the saint and the sinner is that every saint has a past, and every sinner has a future.」
[6] 唐璜(Don Juan)是西班牙的傳說人物,以英俊瀟灑及風流著稱,一生中周旋無數貴族婦女之間,在文學作品中多作為「情聖」的代名詞使用。
[7] 此指英文片語「pop the question」,意謂「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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