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定於2023年8月的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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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酷暑籠罩全球,報章媒體熱衷用上「十萬年來最熱」的聳動標題,更是大篇幅報導這波熱浪為人、交通與各種產業帶來多少影響,使人心浮氣躁。如同世上其他城市,倫敦熱得令人難以忍受,加諸高濕氣,總讓人就算動也不動也能逼出一身汗。儘管暑期工作量大增,平素受到博物館空調照拂不少的伊利安覺得自己沒什麼好抱怨的,幾次也同亞瑟半是玩笑地說,他沒曾想自己有朝一日要擔心「冷氣病」這麼現代的文明病。
然而,天氣實在太熱,因此不熱愛人潮的他們也開始到幾個街區外的咖啡廳,帶幾本書或筆電,跟來來去去的陌生人共享一室咖啡香、愜意的休假日午後,與空調。
這些行為模式的調整與環保主義無直接掛鉤,事實上,國際局勢促使英國物價居高不下,多數中產人士——或者説,洋洋得意自詡為中產階層的那些——的變動資產形同縮水,而無法找到合宜賣家與公道價格,固定資產也像是客廳裡要花大錢維護、對提升生活品質缺乏實質功能的裝飾品,連帶水電相關的民生花銷令人苦惱,縱使不需拮据度日,但若要維持既往的日常,勢必得投入更巨大的成本,以專案管理三角形(Project Management Triangle)權衡過後,他倆一致認同到外頭解暑是個好方法,拯救北極熊是個順帶。
這也讓亞瑟想起大學經濟學教授提過一個簡明的例子,說人類經濟流動十足有趣,有時是「從零到一」。比方說,一個產業蕭條的偏鄉小鎮有天來了人拍電影,後來就來了一群朝聖的電影迷觀光,人流帶動金錢流,小鎮的經濟就此活絡起來,對於當地觀光產業未嘗不是無本生意。反過來說,有沒有可能是「從一到零」呢?這案例大概更加直觀(且龐大),像那些還沒嶄露頭角就被拍死在岸上的創業家,像那些電影熱潮消退後的「聖地」,像這場人們聲稱也確信「已經結束了」、但在方方面面仍影響甚巨的大疫。
相較熱日,亞瑟望著對座戴著抗噪耳機、凝神閱讀約翰・麥克莫雷(John Macmurray)的伴侶,那面龐被室內涼蔭溫柔地庇護,卻讓他產生一個毫無關聯的念頭:會不會人們其實還在這場疫情的餘震(aftershocks)裡惶惶不安,只是他們對此一無所知?
「嘿,亞提。」在思緒走入越暗越深的窄徑之前,一道含糊卻熟悉的聲線打斷了他。
世上會這般稱呼他的人少之又少,因此亞瑟只是頓了頓,便立刻抬起頭、精確地喚了在桌旁停下的蘇格蘭男子:「日安,艾夫,好巧啊。」
伊利安因這動靜抬起了頭,見到來者連忙摘下耳機打招呼,還沒從文本回過神的藍眼珠裡不乏惶然,像是林間誤闖童子軍露營地的小鹿。隨後,他開始猶疑是否該挪點位置——誠實地說,當前的圓桌雙人座對他的身高已經不算友好,再有一名六尺高的男性加入,實在稱不上個好主意——以便兩人暢談,一如亞瑟時常留給他與阿納托利的空間。
「我無意打擾你們,不過如果願意聊聊,我們何不換張大點的桌子?」所幸亞爾弗列得也察覺到了這點,沒有貿然拉著一張椅子就要坐下,以手指示意窗邊的四人座位。
亞瑟在起身前先偏頭以眼神詢問伴侶的意願,大有「如果你想要一個人靜靜,那就沒有必要加入」的意涵。
「我很樂意⋯⋯這張桌子對頸椎不太友善。」對桌面上的書本比劃了下,伊利安露出一個善意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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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於親茶派的亞瑟,亞爾弗列得點了杯重乳拿鐵,點餐時的語氣之篤定,讓人確信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愛好者。
見他捧著那杯飲品(是冰的,當然)在對座坐下,只在婚禮與餐敘見過對方幾次,伊利安難得主動開了話題:「我之前聽說你們是同校生,但一直不知道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實際上,我們在學校幾乎沒遇到過彼此,第一次遇到反而是在,咳嗯,一些『課外活動』上。」這話讓亞爾弗列得輕易揚起笑容,唯後半句話拐了個大彎,有意識地望亞瑟看去。
「戒酒互助會,他說的是這個。」被討論的當事人沒有避諱,言詞簡練,「我戒酒,他互助。」
這話讓亞爾弗列得無端失笑,注意到伊利安好奇的目光,忙不迭解釋道:「那時我還不是專業的心理師,所以我倆都失敗了,反倒糊裡糊塗成了朋友。」
伊利安無從自那段他未曾涉足的泛黃歲月辨別這話的黑色幽默有幾分虛實,但見兩人談話時的肢體語言鬆弛,他又覺真相是怎樣好像不那麽重要了。
「他說的其實沒錯,那時的我身心狀況都很糟糕,也沒有真心想要改變的念頭——是,我是想解決酗酒的問題,但我也在逃避這問題後頭,更該處理的問題。」多年後提起年少輕狂,亞瑟已雲淡風輕許多,他不認為這種回顧是種倖存者的矯情造作,也無意美化當時的自己,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內心曾經的荒蕪。
「但我跟亞提不是諮商那一回事。」亞爾弗列得無意讓話題轉為揭開瘡疤的悲傷治療,以輕快的語調道:「在工作時,我的專業教我不應帶有任何預設立場的聆聽及回應;但對亞瑟・安斯提這個人,我可有太多預設立場了,所以我們只能當朋友了。」
「你聽起來怎麼好像有點遺憾?」亞瑟挑起眉,看似質問,語氣卻沒那層意涵。
「是有點,不過好的地方更多。」亞爾弗列得不置可否,因眼袋看來更加深邃的眼睛透露出幾分「你自己是什麼德性你不知道嗎」的意思,「感覺你會是個很難搞的個案。」
一沖茶過後,談話變得鬆散但也讓人舒服許多,但亞爾弗列得似是察覺到什麼,因而在亞瑟離席去洗手間時,才向異國青年開口詢問:「希望不是我的錯覺,但你好像有點緊張?」
伊利安本想反駁或模稜兩可地揭過這話題,但又覺欲蓋彌彰,終是忐忑地點點頭,語帶歉意道:「我沒有惡意,如果讓你感到不自在了,我很抱歉。只是⋯⋯只是在我過往的生活經驗中,從來沒有接觸過在心理領域從業的人,所以總有個不真切的幻想,好像在你們面前的一言一行都會被『識破』。呃,說「識破」好像有點奇怪,像我在隱瞞什麼一樣,但⋯⋯嗯,我暫時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詞彙。」
「噗哈,別放在心上,我明白你的意思。的確,很多人這麼跟我說過,加上一些電視影劇的推波助瀾,很多個案來正式諮商前,總會在心理建立我要不是X教授,就是連環殺人魔之類的形象。」亞爾弗列得擺擺手,習以為常似的笑意讓伊利安不那麼坐立難安,「不過我不會讀心,這大可放心,我只會就你告訴我的,來了解你是個怎麼樣的人。」
那麽,你想要談談嗎?心理師和緩了眉眼,定定看他,彷彿先一步預測到他未能說盡的那些,讓他想到亞瑟。
「呃,這個說來有點、有點怪,不過我的確有一些疑問,關於同性戀⋯⋯關於我的。不是存在焦慮,或自我認同危機什麼的——對,我十多歲的時候有這些焦慮,還很多,這我無法否認。但越長越大,去過不同的地方,見識到各式各樣的人,遇見⋯⋯亞瑟,他、他們都不厭其煩地告訴我『不用拒絕你真實的模樣』、『會有人愛著這樣的你』,讓我安心許多,感覺好像⋯⋯好像就『這樣』作為一個人活下去也不錯,不過當我開始接觸一些心理學專論——你知道的,亞瑟有很多這種類型的書——我又不是那麼確定了。」伊利安咽了咽口水,他覺得難以啟齒,但人生中恐怕找不到一個更適切的時機、找到一個如此適合的對象談及這些,因而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且不論將性慾與衝動同一而論的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阿德勒(Alfred Adler)直白地說,同性戀是一種自卑感的表現;佛洛姆(Erich Fromm)也說,人類追求合一方式的一環是男女愛,而在這些論述中,我找不到⋯⋯我找不到說服自己安然接受『自己可以是這個樣子』的論點,我不是擔心他有天可能會發現異性伴侶還是更好,我只是憂慮,我在用我自認為是愛的東西,剝奪他可以愛與被愛的能力。」
「我哪天真該處理掉亞提那個禍害人的書櫃。」先是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亞爾弗列得旋即表露正色,直勾勾看他:「伊利安,我必須坦承,在我過往的專業學習裡,我只服膺於我青睞的流派,因此對你說的這兩位學者只知皮毛。公平地說,如果你的閱讀量夠大,說不定知道的要比我精深,但我想知道,你對這兩方的說法是怎麼想的,除了困惑之外?」
另一方面,你對他的愛、愛他的方式等等,曾讓你感到不安嗎——或者相反,他的愛曾讓你感到不安嗎?亞爾弗列得問。
伊利安無聲地搖頭,像是想說什麼,但一時間找不到更精確的表意方式,情感與理智卡在喉頭,看來像個無措的孩子。
在諮商現場,亞爾弗列得會讓這段沉默與留白時間延續得更長一些,但伊利安不是他的個案,這個場域也不適合深入挖掘,他不希望將私人社交與醫病關係的邊界變得模糊,終究先一步打破逐漸凝固的氣氛——以一個朋友的身份。
「見你毫不猶豫地表示不會不安,我想,這問題就不是一個必須由他人回答的『問題』了,你只是需要多一些時間想想,而我對此抱持樂觀。」這麼建議的時候,亞爾弗列得感覺,自己的口吻好像少年時代會讓他在內心嘟噥「雖然長篇大論,但根本什麼都沒說嘛」的牧師或教師,這念頭讓他情感微妙,話鋒一轉,改以一個比較實驗性、卻也缺乏可靠性的角度切入:「但如果你問我有什麼看法,我先想到的,其實是榮格的阿尼瑪(anima)和阿尼姆斯(animus)。它們各自代表男性內在的陰柔特質,以及女性內在的陽剛特質。因此,當你在探究男女情愛、陰陽結合等概念時,說不定摒除生理性別的表象,可以更專注地以一個男子的身份愛他的陰柔面(女性人物),同時也能以一個男子軀殼之下的陰柔面,愛著身為男子的他。」
「如此一來,就算是理論上的二元論,也讓人感覺有更多能自我寬放的空間吧?」亞爾弗列得支起下巴,用手指摩搓鬍渣,有感而發:「見過越多人,我也知道一套方法不能適用於所有人,而無論那些方法能不能解決問題,重要的是,那些你沒想到這麼痛苦的人、還是堅韌地活下來了,光是看他們每週在診間門口出現,我就覺得已經很足夠了。我有時會想,那或許在告訴我們一個在自然界存在已久,很像悖論的道理:『真理既不在這邊,也不在那邊。』」
「聽來有點辯士學派。」從洗手間回座的亞瑟不知是否聽清了上下文,巧妙地接過話荏,「但我贊同。」
「你單純是喜歡一般人聽不明白的東西吧。」亞爾弗列得聳聳肩。
「謝謝誇獎。」
見他倆不帶惡意地相互調侃,像極兩個時值雙十年華的青年,伊利安忍不住微笑起來。
此前,他無比盼望夏季盡快過去,如今卻捨不得這些餘溫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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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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