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設定在2016年聖誕假期與俄羅斯新年間(12/24~1/7)2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Z9CH8wg5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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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夢一樣。
腦中冒出這個念頭時,伊利安才似從入境大廳的熙攘人流間回到了此時此地。
在機場亞瑟迎面便笑著抱了他滿懷,讓他便是回想起時,當下隔著厚重冬裝都能感受到觸碰的肌膚還隱隱發燙。六個月、不,正確來說,是睽違四個月又二十九天的重逢,曾被南方陽光親吻過的肌色又在時光的流逝裡恢復新雪的色彩。在那個短促擁抱後,亞瑟問他是不是又長高了點,再過半年他就能長得如白楊樹一般高了,明知對方習於這些冷幽默與不真心的調笑,他仍下意識辯駁,不知出於想解釋自己一時僵硬並非出於拒絕的焦慮、亦或小別之後無以名狀的尖銳喜悅。
直到見那雙深灰色的眼睛帶幾分從容寬厚的餘裕看他,被舟車勞頓與人聲嘈雜攪擾得浮躁的心頓時安靜下來,彷彿瞬間回到光照自西向的窗櫺灑落、蒸騰檸檬與楓糖香氣、像全世界只剩下他倆,與那些塵封於過往的故事的夏季午後。
而現在,歷經無法精準計數時程長短的行旅後,佇於半島型廚房一側擦著半乾的頭髮、望著亞瑟在火爐前料理張羅的他終於有了實感。是的,他現在在這裡。
不再是電流轉換失真的視訊通話、逐日在記憶深處泛黃或被無意識鍍金的記憶,甚且更糟,只是他憑空捏造的虛構故事。
他現在真切地在這裡。並非誤闖民宅的不速之客,不是因屋主的戲言必須每日來此報到的問題兒童,也不再是心懷卑微企望的暗戀者,而是受邀自遠地來訪的戀人——時值出行前,使用這詞彙時他仍不免羞赧,讓阿納托利直翻白眼誚罵兩人難道是不諳世事的中學生嗎,一面粗暴地往他的行李箱塞東西。
那個白癡,這不是更會讓人產生不正當的聯想嗎?想起打開行囊時最上層一打保險套與女性潤滑液(阿納托利表示這是直男能搞到最好的東西了,將就著用吧),伊利安不禁滿面通紅,分不清羞澀與惱怒何者佔上風,只能感謝亞瑟的紳士風度在最後一刻發揮了作用、早一步離開房間任他先整理行李沖個澡。
「累了嗎?」注意到青年過久的注視,剛熄火將幾片柑橘皮丟入熱鍋的亞瑟回過頭看他,將袖口挽起的上臂揚手示意伊利安來到爐前。
料理台三兩堆著切丁番茄、蘑菇、絞肉、紫洋蔥與其他蔬果,伊利安腦中閃過幾個排列組合,或許是好萊塢深植人心的印象所致,與俄羅斯過節必備的各式餃子不同,他想像裡的聖誕大餐正是這般鮮艷明亮的暖色系。
「還好。」將浴巾掛上頸窩,室內暖氣讓他耷拉著眼皮,本該垂頭喪氣卻恰逢其時地緩和了來自北國的凜冽氣質,始之整體輪廓看來柔和許多。儘管他絕非同儕裡歸類於鋒芒畢露的類型,不同國度文化的人們仍時而驚疑於他的面冷寡言,依憑第一印象在心裡定下了關係的藩籬,也難能辨別那種疏離來自內斂的本性或冷漠⋯⋯如此忖道,伊利安又補了一句:「雖然飛機上很多孩子,但我還是抓到機會小睡了一會兒。」
這話讓亞瑟的嘴角揚得更高,趁著他在自己身邊站定、目光往鍋爐內的物什望去的空檔,朝年輕人嘴前遞上了什麼。
因此當伊利安反應過來時,他已順水推舟將那塊橘橙嚥了下去。時節正好的微酸香氣充盈他的鼻腔與味蕾,水果的多汁口感與甜美喚醒感官,隨後趕上的理智則是為這番親暱、將他一度消退的面熱又召喚了回來,僅能別開眼偽作鎮定。
「飯前水果。」幸或不幸,從旁觀察這一切的亞瑟沒被這頑劣的小技倆欺騙,僅是笑笑道出這麼一句便退開了一小步距離,給他足以看清鍋裡物,以及最重要的,不至於羞愧到落荒而逃的空間。
伊利安知道那是年長者對年少靈魂的寬裕,他一方面竊喜於這份偏愛,另一方面又矛盾地為此感到挫敗,對自己的懦弱天性感到挫折。
因為他知道,那是「我會等你準備好」的意思。
準備好「什麼」?伊利安想,萬一他永遠都沒有準備好呢?亞瑟對他的耐性(或者是好奇)又能不能持久到那個未知的、「準備好」的時刻呢?
隨著他在離別前無法自拔的示愛——明明他是離去的一方,反倒可笑地乞求著對方是否能留下自己——與不過數月的重逢,兩人的篇章已與他年少迷戀的愛情片發展漸行漸遠,他知道,不如影劇裡的浪漫與命定,他們不用愁悵度過因錯過而流離的九年;與之同時,他卻也沒有把握,在各方面存在巨大鴻溝的他倆能否共度十八個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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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或不能,重要嗎?」初聞這疑問,自詡為享樂主義者的阿納托利躺在宿舍的上舖,側過身子不以為然地挑眉看他。「雖然我覺得談戀愛時大部分人類的智商普遍不高⋯⋯算了,大部分人本來就離智障不遠,不過是藉量表上的數字自我感覺良好罷了。總之,儘管大多數人談戀愛時做的很多事都很蠢,但至少有個優點是,他們比誰都更誠實地直面當下的感受,就算是衝動也罷,那也是誠實的一種吧?所以,你想和他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如果不想,那就不要。」媽的,你不覺得找一個對愛情毫無旖念或幻想的人討論這話題是個錯誤嗎?說到這,阿納托利不掩煩躁地抓了抓深色髮絲,語氣粗暴但伊利安明白那並不是針對他,而是他自身。
伊利安對此僅是輕笑,沒有指向性地感嘆:「我只是擔心,我會忍不住把愛情想得太美好。」
「如果你害怕對終究會滅亡的東西抱持期望,那生命呢?你自己呢?」阿納托利擰眉,語態與措辭是一貫的乖張跋扈。「你知道,有些獨居老人會收集廢品,或者那些在我們看來根本沒用的東西吧?他們將垃圾堆積在家,有的甚至多得連日常通行都有困難,荒唐的是,滿室廢物卻沒有空間容納他們最想留住的人事物。伊留沙,容忍討厭的東西可不是美德,你才是對你自己最殘酷的人。你才是你自己的惡魔。」
這席話既銳利又悲憫,讓被踩中痛腳的伊利安惱怒卻也無法真正發起脾氣,因為他比誰都清楚,阿納托利是對的,而他可能正是隱隱期盼對方給他這份清醒。
斂下眼的他緩步走到床沿坐下,沈默半晌後低吭起一首歌,熟悉旋律引起了上頭看不見動靜的阿納托利的共鳴,沒一會兒便刷起吉他和弦和聲唱:
No matter what we breed2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KZjaRWZll
We still are made of greed2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h7XkViN4R
This is my kingdom come2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BK0Ce1PKX
This is my kingdom comeWhen you feel my heat2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Xkgsy1w1h
Look into my eyes2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PRLDBboZJ
It's where my demons hide2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ihtdcaAdL
It's where my demons hideImagine Dragon <Demons>
隨亞瑟俯身再次摁下電磁爐的開關,伊利安終於看清楚鍋內蒸氣之下的深紅色液體。出身大陸性氣候顯著的國度,他自然更加熟悉穀類釀製的高純度酒精,不過自空氣間隱約的果酸香氣與液面漂浮的乾料,儘管是第一回見到這樣的烹調方式,他也一眼看出了那是葡萄酒。
光影之下的酒紅色看來更深,讓他想到亞瑟的髮色,深色總使他能靜下心來思考,或者更好,什麼也不想地凝望著遠方,彷彿時光就此停駐於那一刻、也像是見證著時間的流逝。
察覺到他落目之處,亞瑟大概以為那來自於遲延的困倦,不帶特殊意涵的以手背輕刮他的側臉傳遞憐愛之情,隨後也不出聲打攪,規律又極其隨性地用湯勺攪拌蒸騰白煙的香料酒。
這也他最喜歡的部分:便是這樣的沈默,也不讓他容易感到歉疚、亟欲找尋新話題去搭建並不穩固的關係。因為他們本就不是那樣的關係,也無需藉此建立關係。
盯著鍋爐裡隨溫度升高,瀰漫著柑橘淡雅帶著微苦氣味的熱紅酒,因暖意而逐漸思緒渙散的伊利安脫口而出,「你曾對『她』表明心跡嗎?」
話說出口他便後悔了。莽撞逾越界線的自己像剛建立關係就要對方許下「這輩子永遠只會愛你一個」這類荒謬承諾的青少年,面色懊惱地咬著下唇,思索要怎麼解釋才能讓這話聽來中性一些;要怎麼讓眼前因這話頓了頓動作的男人知道,他不是在逼對方選邊站。
伊利安或許比世上任何人都清楚,「她」對亞瑟有多重要,因此那絕非他會作以戲言的事物。
完了。見那雙眼睛周圍因凝斂神情而消失的笑紋,俄羅斯青年在內心悲鳴,活似裡頭藏著一隻虛弱瀕死的渡鴉。你真擅長搞砸一切,伊利安。
冉冉上升的薄煙籠罩難得寡言的深灰,像是深山清晨的湖泊,具有無法被輕易窺探的神秘色彩與危險,任誰也說不清湖面謎霧散盡後,見到深埋其中的將是森森白骨、或波光粼粼之下閃爍的華美寶藏。
許是骨子裡的懷疑論者作祟,即便亞瑟隻字未提,伊利安習慣使然地往最糟糕的方向思考,亂如飛絮的大腦快速運轉著,計算著倘若自己被轟出去、跨年夜前夕在寸土寸金的倫敦找到支付得起的住宿機率有多大——
「我認真思索,終究是不想為維持中年人無謂的自尊心撒謊,」在他想到一個比長途夜車更好的夜宿地點之前,年長一方總算打破了漸漸染上冷意的沈默,清明一片的眼神預示著晨霧消盡的天清氣朗。「沒有,我從未字面意義地、向任何人示愛。」
包括「她」。如此說道的亞瑟不自覺放輕了語調,彷彿將信箴封上蠟章般小心謹慎,也像單純在呢喃一句只有自己知道隱喻的詩。
愛情本質的排他性使伊利安無可避免地心生暗喜,但對他人情緒的敏感,又讓他察知這言語背後微乎其微的遺憾,躊躇半晌進而問道:「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亞瑟偏過頭看他,儘管口頭表達自身認知的局限性,然而那個眼神讓青年明白他並非毫無知覺,可能並不全面、但他的確已有部分解答,僅是審慎起見不輕言下定見。
伊利安理解戀人的語帶保留,事實上,他深刻明瞭這種隨年齡增長、可自由支配的詞彙卻逐日消減的無奈。
當他還是孩子時,也曾鼓著腮幫子拉著母親的裙擺問父親為什麼不喜歡自己,當時亞歷山德拉沒有直面回應,僅是欲言又止地看他,最後歸結於一句他聽過無數次的「你想得太多了」。
即便如此,只消一眼,年少的他便意識到那是句禁語。
於是他益發恬靜,在不將炫耀自我視為德性之一的故土,這種自我封閉反倒被認同為勤懇實幹的一種特質。無法從中得到情感連結的伊利安十分迷惑,但在成長過程裡,困惑更似愚者的象徵,不準確的憤怒與冷漠是唯二被特許得以展露的、更容易被原諒的陽剛表現,因此從未有人誠懇地告訴他這些「正確」究竟有多「不正確」,但凡讓人產生難耐的,都不會是唯一的「正確」。
直到亞瑟告訴他,慢慢來,孩子該有孩子的樣子,不用著急長大也沒關係。
亞瑟是第一個告訴他「你的感受不是平庸的苦難」的人。
我不知不覺將你從身邊推開了嗎?抑或是,相反?2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Dt6wZZJm0
Could I be unknowingly pushing you away? Or, vice versa?不合時宜地,伊利安想起了《王牌冤家(2004)》。儘管稱得上喜歡那作品與片名的巧思,時隔多年,他卻僅能在這種時候,想起一句無關緊要的「人們往往不知道,當一個孩子有多麽孤獨」。
當然,他當然知道,這種躑躅不前的問題出於他自己。猜忌疑竇與喪失重點的交旋凸顯了他任性與缺乏分寸感,或許這種「不對勁」的錯不全然出於他,但他仍偶爾厭棄無法如亞瑟般鎮定穩重⋯⋯不安在少年心性的飄移不定裡擴張,似無月之夜將沙地淹沒的大潮,讓他窒息甚至存疑,有天他會不會變得痛恨這種當初他最愛慕的沈穩?
青年無法克制自己不去思考這些事,父親曾不只一回斥責他對情感與牽絆的執迷「簡直像個女人一樣」,每逢他陷入沒有出口的感受時,那些凌厲批判便迴盪於腦海,幾乎成為一種不友好的自保機制,將他剛冒出頭的心緒扼殺於搖籃裡,像是被拋入深夜的海洋之心,世人頌讚女主角背後動機的古典情懷,卻無人憐憫無端被賦予意義後、復而遺棄的寶石,與被迫吞嚥這些不屬於它造物的暗潮。
這麼想的他,是不是錯的呢?伊利安迷惘望著近在眼前之人。
他心知自己的視線已停留得太久,容易引起人的防禦性反應。然而,他一時竟沒有氣力挪開眼,只能以這番似隨時會崩塌的神情,愣愣看向情緒還停留在前一句話的亞瑟:悵惘與茫然在年輕面容上明目可見,像尚對世界存有探究心的孩子,以最純粹的姿態向他的情人索求一份答覆。
餘光觸及不似作偽的耿直目光,從中覺知無聲求助的亞瑟沈吟片刻,把金屬杓自鍋內拿出並將火侯轉小後,索性回過身直面不及掩飾脆弱之情、略顯倉皇失措的青年。
「容我岔開一下話題,」在只有兩人的室內,亞瑟的低沈聲線與倫敦腔的收斂語尾聽來分外清晰,「你最喜歡、或者說,你最印象深刻的科學家是誰呢?」
因這突如其來的問題產生遲疑,伊利安先是想到本世紀的天才霍金,來自中學的悠遠記憶卻使他不由自主吐出另外一個名字:「法拉第⋯⋯吧?」
「麥可·法拉第?電學之父?」英國男子揚眉,以面部表情傳達了疑問與興味。
「八年級時,有項暑假作業要我們讀一本科學家的傳記後寫心得,當時圖書館架上的名字除了居禮夫人外,我只認識他,所以就選了他。」似在斟酌措辭、也似在不準確的回憶裡浮沈,伊利安垂眼答道,「後來發現意外的很有趣。尤其是他的妻子因為他的發現而燒壞火雞大餐那段,我覺得滿溫馨的。」
許是感覺青年「發現(eureka)」的發音分外可愛,也或許是被對方敘述的橋段牽動情緒,亞瑟微笑看他,鼓勵性質地由他就零碎的記憶又說了幾個相關的小故事。
意識到提及太多無關的事物,惱怒自己思緒被輕易帶跑的伊利安孩子氣地癟嘴,低聲埋怨此時聽來更像是無意識的撒嬌,「不對,為什麼話題會跑到這⋯⋯你一開始想說什麼?你印象深刻的科學家?」
「對,但你舉例的科學家顯然比我腦中想的那個有趣得多。」意識到再調笑就顯得輕浮了,亞瑟只是彎起嘴角將話題繞回自身,留給內向的孩子一點保有自我空間的餘裕:「我想到的是克卜勒。」
「⋯⋯天文學?」向來不擅長理工科目,俄國青年偏頭試圖在有限的腦內資料庫找到更多資訊未果,只能投以求救的目光,讓年長一方不禁笑意更深。
「沒錯,是那個提出行星運動定律的克卜勒。」見伊利安眉間因這說詞不減反增的愁緒,亞瑟按下笑出聲的衝動連聲安撫,「別擔心,我對物理學一竅不通,遑論在這種時節談論電磁感應或橢圓軌道方程式也未免太不解風情。」
青年沒有對此作出評論,但藍得像是將晴空汲取其中的雙眼明昭昭透露了懷疑。
靜謐的控訴令向來能言善道的男士語塞,最終縱容地笑笑又道:「權當給獨居男子素來平乏無味的生活一點寬容與垂憐吧,親愛的?」
信手拈來的自嘲緩解了氣氛,見對方面容如積雪融盡的寫意春天,亞瑟周身刻意為之的自在也鬆動許多,透出真實的愜意閒適。
「許多人將證實『行星繞著恆星行進』、推翻中古歐洲教會支持的地心說,視為克卜勒最偉大的發現,成就不亞於被認為是日心說創始者的哥白尼。」一面將語言組織得更具易達性,亞瑟一面觀察著青年的神色,語態平緩,「此間不乏備受誤解的歷史謬誤,因為無論是日心說或地心說,早在古希臘時期便有人提出,例如阿里斯塔克斯(Ἀρίσταρχος)就曾在著作裡著墨日心論,只是待哥白尼時代才真正架構起系統性的理論,又經一世紀被克卜勒證實。」
「那為什麼是他?我是說,為什麼是克卜勒呢?」好一會兒才全然理解這些專有名詞,伊利安問道,深怕自己的提問言不及義,緊張地咽了咽口水:「他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被重視的那個。說不定,很快又有誰會取代、推翻他成為最後一個?」
「好問題,我獨愛你的敏銳。」亞瑟讚譽地眨眨眼,讓面薄的青年紅了耳根。「中學時我們都學過『試錯法(trial and error)』,是吧?應該說,便是在這個名詞出現之前,這種問題解決導向的推論方式便普遍存在於生活,特別是著重實證主義的科學界。既然如此,為什麼『地球繞著太陽公轉』這個現下看來顯而易見的事實,會自西元前首提後沈寂十多個世紀後才又被挖掘而出、並被證明是對的呢?」
自夏季與對方的對談後,伊利安明白這個問句不在需求傳統意義的正解,而是他的觀點,因是單就史觀考究的思維答道:「因為基督教世界裡的教廷勢力太大,那個時代的科學研究、甚至是王族正統性都需要教會的支持?我記得當時許多科學家,嗯,都是虔誠的信徒⋯⋯至少史料上是這麼寫的。」
被補述的保守立場逗樂,亞瑟笑著點頭又道,「我相信這是極大的決定性因素。然而我想,神學根本上是在探討人神之間的關係,許多文本教導人如何侍奉、榮耀神祇,細讀其實是在討論人與世界、與他人的相處之道,本質上仍是以人為出發點——地心說亦然,都是很符合人類自我中心思考模式的、很直覺性的假說。科學家是人,無法逃離這種定性思維實屬正常。而就是承襲啟蒙時代求證精神、講求資訊識讀能力的現在,能時時刻刻謹記著『我相信的東西可能是錯的』這點的人也不多吧?」
「約翰尼斯·克卜勒正是這樣的人,也正因不畏嘗試那些被認定為錯誤的論調,使他寫出了影響至今的《新天文學》。」話說至此,年長一方放輕了語調,見青年意會到什麼的澄澈眼睛,內心隨之柔軟。「坦白來說,真正讓我感觸良深的,從不在於究竟是地球繞著太陽走,或者太陽圍繞地球東升西落,而是——」
「我們常輕信那些並不真確的『真相』,例如你不值得被愛、終歸只能將就於視線可及的事物之類的,這些信賴毫無來由地根生腦中,像卡在浴室磁磚夾縫間的細菌,但實際上,你不知道的事物,不見得不存在。但凡存在,必有其意義。」
縱在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後,他們不止一次論及愛的定義,今下在彼此面前依舊難能篤實自信,這認知讓亞瑟發笑,在伊利安困惑的目光裡開口解釋:「有時我也擔憂,或許你愛著的是我的傷痕。你知道的,那些使人成熟到足以去與過往一切共處——或者說是妥協——的事物不盡然令人愉快,大多數人稱頌成熟,卻拒絕看清成長必然的代價。我不害怕變老,只怕長大成人,我仍缺乏安全感、餘生在患得患失裡度過;只怕時隔多年,我還是無法好好地說『再見』,或者『歡迎回來』。」
歡迎回來我的生命,我的愛。
亞瑟收著最後一句,因為他尚摸不清這種距離與重量,對於這段關係是否沈重得不合時宜。大好年華的年輕人有更多選擇,無論他們的旅程將走到哪裡、在哪裡分道揚鑣,教導那孩子找到小心輕放那顆心的位置,都是身為年長者的義務與責任。
「每個人愛的方式不同,需要的愛的形式也不同。」深灰色眼瞳定睛望向在這一刻承載他滿懷愛意的異國青年,盡力讓每個辭彙吐字清晰。「我當年用十五歲的我在愛她,而現在,我也在用三十五歲的方式愛著你,伊利安。」
接著,亞瑟看見那雙形狀漂亮的眼睛盛滿笑意,像是安達魯西亞萬里無雲的天空,帶著彷彿染著淡藍色調的颯爽清風。
胸口頓時被飽滿的情意豐盈,伊利安本欲開口說什麼,旋即又覺得言語太過貧乏,因是伸手以比亞瑟寬一點的臂膀將對方攏入懷裡。較機場相逢時薄上許多的衣物再也無法阻擋震耳欲聾的心跳聲與肌膚緊密貼近時的熱度,距離近得他低下頭就能埋入來者的頸窩(而他也確實這麼做了),不過此刻的他無心也無暇遮掩,好似在用自己的方式回應數小時前、他未能好好應對的那個擁抱。
亞瑟將一隻手附上他的脊,幅度極小但穩定地順著他的脊梁輕撫,另一隻手捋著他散在自己肩頭的碎髮,在溫煦的橙色燈光下就像倒映在水面的垂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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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你何不和我一起準備晚餐呢?」在溫馨變得尷尬之前,亞瑟語帶笑意地提議道,讓埋著頭糾結要裝死到底或狀似無意的鬆開手的伊利安有了台階下,抬起頭看他。被先前動作壓住的藍眼有些朦朧,甚至連問起「你說什麼」時露出的小小虎牙都讓亞瑟覺得很可愛,偏頭在對方顴骨上不明顯的壓痕落上一吻。這登時讓伊利安臉漲得通紅僵直身子,連手都忘記要撤開,任由他就著這個姿勢將身子轉回料理台、將青年原先環在脖頸間的雙手順勢拉到腹前,使兩人從面對面相擁轉由一方自背後環抱。
伊利安羞赧地直想是否該撤手,就聽亞瑟笑著說:「親愛的,我們總能找到最適合彼此的方式,是吧?」
來吧,我們一起煮香料酒。用手指輕點肩頭示意他將頭靠在這,亞瑟難得語氣如此輕快,不知為何伊利安聽來像是惡作劇。
真是被打敗了。在心裡不真心地抱怨著,伊利安將下巴靠了上前,再度隨熱蒸汽上升的果酸香氛立時充盈鼻腔,將兩人沾染上相同溫暖的甘美氣味。
「聖誕與新年快樂。」附在戀人耳邊,來自北地的青年低訴祝福及隱晦的盼望。
亞瑟揚起嘴角,又開始攪拌鍋裡加熱的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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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樂,親愛的。」2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ue2VOICJ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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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