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3點40分,翡冷翠還沉浸在一片夜的黑暗裏。
街道上寂靜無比,沒有蟲鳴,也沒有車輪壓在大理石路面上的沙沙聲。這時間連最勤勞的妓_女也早已經入睡,就只有橋畔路燈柱上油燈還在靜靜的燃燒。這路燈會燒一整夜,直到黎明時跛足的守夜人爬上燈柱,用銅罩子將燈芯扣住。
翡冷翠一年到頭都是交際月,貴婦人們的沙龍一場接著一場。詩人、藝術家、軍官、伯爵、甚至大主教……一切你能想像到的角色出現在交際場上。他們徹夜歡鬧,常常睡得比妓_女還晚。這些油燈就是為他們而點的,免得他們散場回府時,睏倦的馬車夫不小心把車子趕下亞諾河。
可是因為接二連三的兇殺案,最近連沙龍也變少了。
蘇婭不得不懷疑自己的判斷——富人們有足夠的護衛,他們不會害怕一個殺人犯的襲擊。也許翡冷翠真的有魔鬼那麼可怕的東西出沒。
走上聖三一橋的時候,蘇婭忍不住裹了裹身上的大圍巾。
風從亞諾河上吹過來,濕氣令夜晚變得陰冷。
她在油燈下停住腳步,四面張望了一會兒。接到這份工作的時候她太高興,忽視了很重要的事——淩晨3點半,這並不是一個單身女性出門的好時候。何況上個月才有妓_女被殺害,血腥的手法充分表明了兇手的淩虐欲,想要從容的作案,他就只能在夜晚捕捉獵物。
也許她應該在內城租一間房子,房租可能會貴一點,但總比單身走夜路要好得多。
蘇婭垂下頭去,加緊了腳步。
這時候她聽到幼貓「喵嗚」的叫聲。
那確實是一隻幼貓,用籃子裝著,就放在她腳邊不遠。那裏路燈的光芒已經很微弱,但還是能看清它毛茸茸的小腦袋上那雙無辜濕潤的大眼睛。
任何一個女人在這樣恐怖的夜晚看見這麼楚楚可憐的小東西,只怕心腸都會柔軟下來。
蘇婭的心情卻驟然沉入了深淵。
這是不正常的,她想,一切異常背後必有陰謀。
她僵硬的轉動脖子。目光停下來的時候,她正盯著聖三一橋橋柱後露出來的一雙毛髮厚密的手。
蘇婭腦中嗡的一聲響,那一瞬間她看到橋柱後的男人動了起來。也許他的眼神跟她對上了,但誰知道呢。那時她正調動全部的神經拔腿飛奔。
她甚至連尖叫都發不出來。
她聽到身後有腳步聲,確信那個男人追過來了。一個女人在腳力上是絕對比不過男人的,蘇婭想,也許她跑不了兩步就會被追上,也許她該立刻跳下亞諾河去。至少水裏面視野不好,夠小心的話,那個男人會弄丟她的行蹤。
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雙腿。
必須要冷靜下來,冷靜,冷靜。她家裏還有一隻小野貓,等著她回去喂……
她一邊跑一邊哆嗦,耳朵裏全是風聲而眼睛裏全是風裏的水汽。路上本來就黑,這下更看不清了。
摔倒的時候她就覺得,她完了。但奇怪的是,那個男人並沒有趁機逼上來。蘇婭哆哆嗦嗦的從地上爬起來。有那麼一陣子她連手指都僵得動不了,但是視野裏始終沒有第二個人出現。
她壓抑著呼吸望著四周,脊背貼在潮濕的牆面上,拖著僵硬的身體一步步挪動。四面一片漆黑,唯一亮著的只是天上的星星。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那短短的一堵牆才終於到達盡頭。蘇婭拐進翡冷翠中央的奎恰大街,看到巡視的護衛隊提著燈從她面前走過。那一刻她的手腳終於再一次回到自己的身體裏,眼淚洶湧而出,她全力向著安全奔跑。
護衛隊員們下意識拔出長劍來對著蘇婭,而領頭的男人喝令,「放下!」
蘇婭一頭撞進了他的懷裏。他扶住她的肩膀強硬的把她推開,用清冷而沉穩的聲音問道:「夫人,您遇到什麼了?」
只點著一盞油燈,擺著一條長桌和一個椅子的狹窄屋子裏,那個男人還在審問蘇婭。
他並不是個很高壯的男人,沒有賁張的肌肉,也沒有滿臉的橫肉。事實上他的容貌稱得上俊秀,身形挺拔筆直,就像一棵白杉樹。如果面容再溫和一些,絕對會是翡冷翠貴婦人沙龍裏最受歡迎的角色。
但是他的臉上毫無表情,冰冷深邃的藍眼睛逼視著蘇婭。整個人身上都散發出充滿壓迫的氣勢,就像一柄出鞘的長劍,淩厲而且無情。
那長劍現在就架在蘇婭的喉嚨上,彷彿她再不說出什麼,他就要飲血了。
蘇婭憎惡這種感覺。
她明明是受害人,差點被殘虐的殺死,在這個男人手下的待遇卻像一個惡貫滿盈的罪犯。她甚至要被人押著回答他的問話。
蘇婭幾近崩潰。但她還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路清晰的組織著語言。她知道自己一旦被擊倒,她岌岌可危的自我就會徹底坍塌,任人擺佈。
「一隻貓,」她說,「我只看到一隻貓。它很小,大概還沒斷奶。盛在編織精緻的籃子裏,身子下還鋪了條蕾絲邊的白手帕。我沒有看到那個男人,只看到有人躲在橋柱後面……」
「既然沒看到,你為什麼認定是男人?從你的描述看,貓的主人更應該是個女人。」
「手……」蘇婭說,「他的手露出來了,手很大,手毛很長。那不是女人的手,也不是雕像的手。」
「你事先知道有人躲在橋柱後?」
真是夠了,蘇婭想,「我不知道。」她說,「但是我知道最近有人被殺。夜路很不安全,需要提高警惕。」
「這跟貓有什麼關係?」
「那隻貓讓我警覺,它的出現不自然,就像一個陷阱……」
「一隻貓就會讓你驚覺。但是在淩晨3點50分,大多數人都絕對不會出門的時候,你卻出現在頻繁案發的亞諾河附近。告訴我,這又是為什麼?」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蘇婭壓抑著自己的聲音,「我新得到一份工作,要在4點鐘前到店裏做麵包。你可以派人去問!」
「我會的。」他說。
她盡量詳盡的回答他的問題,就算同一個問題他變著角度問了好幾遍。
他不斷找茬似的從蘇婭的「供詞」裏挑刺,簡直在故意逼著蘇婭情緒失控。但蘇婭不停的告訴自己:冷靜。她沒有讓他如願。
貼近屋頂的小窗子裏,天色已經泛白。
蘇婭可以想像工作第一天就遲到,波斯人會怎樣大發雷霆。但她毫無辦法。
「我知道的已經都告訴你了。」她說,「我要遲到了,請放我走。我很窮,不能丟掉工作。」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得到准許之後,湊到他耳邊低語了些什麼。
自始至終他都面無表情。直到他揮退了那個人,再一次望向蘇婭。
「最後一個問題,」他的面色越發的冷峻,幽深的藍眼睛在燈火映照下,彷彿是冰在燃燒,「你是怎麼逃走的。對方是個男人,熟練的殺害過五個女人,從無失手——而你只是個柔弱的,矮小的,無力的東方女人。你甚至還摔了一跤。那麼,你是怎麼從他手裏,毫髮無傷的逃走的?」
「我不知道!」蘇婭終於剋制不住自己的憤怒了,「我驚慌失措,甚至不知道自己看到的和聽到的是不是真的。他沒有追過來,也許有旁人絆住了他?我不知道!倒是你怎麼知道我摔了一跤的,難道當時你也在那裏嗎?!」
男人愣了一下,大概他逼供的生涯裏從來都沒一個女人敢反過來質問他。
他沉默了片刻,「膝蓋。」他說。蘇婭莫名其妙的望著他,而他指了指蘇婭的膝蓋,「你裙子上有泥。你是個很整潔的女人,連指甲縫、連耳朵後都是纖塵不染的。如果不是驚慌失措的逃跑,不是逃跑路上摔了一跤,你不可能穿一條這麼髒的裙子出來。」他略頓了頓,聲音裏頭一次出現疑似柔和的語調,「所以當時我令他們住手,不要傷害你。因為我能看出來,你是真的需要幫助。」
蘇婭啞然。她不太明白這個男人為什麼突然肯相信她了。他把她當嫌犯逼問了這麼久是閑的嗎?
但那個男人沒有解釋,他只是站起來,安靜的理了理袖口。背對著蘇婭揮了揮手,「送她出去吧。」
蘇婭出門前回望了他一眼。
黑色的軍服包裹住他的全身,筆挺得沒有一絲褶皺。銀扣子一絲不苟的扣到脖子,硬質的圓領上有銀線綉成的利劍天枰和百合花——百合代表翡冷翠而利劍天枰代表巡迴法庭,他並不是宗教裁判所的騎士或者美第奇家的雇傭兵。
蘇婭遲到了兩個半小時。她到的時候波斯人早已經起床,他披著一件袍子,露出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膛,正氣急敗壞的往門上掛「暫不營業」的牌子。
這短短的兩個半小時裏,蘇婭遭受了太多,此刻手上還是軟的。
她任由波斯人劈頭蓋臉的把她罵了一頓,然後努力發出聲音來,對他說,「給我半個小時,七點之前麵包就能出爐。今天必須要營業。」
波斯人不相信,但是他不介意看蘇婭出醜。他天性裏就對女人懷抱著惡意,不會放過一切羞辱她們的機會。
「好啊,如果七點之前麵包沒有做好,今天所有損失都從你工錢裏扣!」
蘇婭只進屋去脫掉那身髒兮兮的大裙子,就在襯裙外面套上麵包師的白袍子,挽著袖子開工了。
「讓馬薩和哈倫進來。」她唯一的要求是,「我需要兩個打雜的。」
上午八點鐘,麵包店前還排著長隊。
波斯人連早餐都沒吃,下樓看見只增不減的客人,面色稍微有些陰鬱。
「平時有這麼多人嗎?」他問。
蘇婭微笑著給客人分裝麵包——她的微笑只是服務態度,整個人從精神到*依舊是虛脫的。
還是她身旁負責找零的小學徒馬薩介面,「平時還不到今天的一半。」小學徒沒見過這麼多客人,精神亢奮,「我們已經賣出兩倍的麵包了!我就知道大姐的麵包一定比伊萬的賣得好。」
波斯人狐疑的望著蘇婭。而蘇婭抽空回頭,對打雜的哈倫說,「你過來替我一下,我要進去看看爐子。」
波斯人跟著蘇婭進了烤麵包房。他確信麵包賣得比平時好肯定有什麼秘密,十有□他要為這些多賣出的麵包付更多的成本。他極需遷怒對象,不到鐵板釘釘,是不會承認蘇婭的才能的。
他是老闆,蘇婭任他檢視。她帶上手套,從烤箱裏取出下一爐麵包,掰了一個丟給波斯人,「嘗嘗看怎麼樣。」
麵包金黃飽滿,熱騰騰的白氣裏彷彿有一隻手在勾搭波斯人的胃袋。他的肚子叫的更厲害,臉上卻是越發刻薄的表情,「你用了多少蜂蜜?」
「不比之前多。」蘇婭回答,「你可以核對。」
波斯人死命找茬的表情令她稍稍找回了自我。她端著麵包屜往外走時,刻意回頭嫵媚的微笑——她知道自己看上去越漂亮越受歡迎,波斯人就會越嫉恨。
「趁熱嘗嘗。」她說。
波斯人惱怒的攥緊了手上的麵包,那暄軟的手感嚇了他一跳。他趕緊把麵包掰開,當他發現暄軟的秘密時,驚詫的抬頭望向蘇婭,「你往裏面吹了泡泡?」
蘇婭差點就真的笑出來。只有這種時候,她才能體會到到身為穿越者的優越感——至少她受過良好的教育,懂得基本的禮儀和常識。而在這個時代,受教育是貴族才享有的特權。貧民,甚至包括大部分富有的小商人,都還是文盲。
不過她知道這不好笑。萬一客人也這麼想,她就要倒大黴了。
「我昨晚走之前就和好面,放在地窖裏了。」她說,「葡萄汁放在地窖裏,兩個月就能變成葡萄酒。麵糰也是一樣的——基本一樣。」
波斯人將信將疑。
直到蘇婭出了烤麵包房,他才想起另一個破綻來,追到前臺,「就算你的麵包比伊萬的香軟,也不可能忽然多這麼些客人!」
「可不是忽然。」蘇婭微笑著回答他,「昨天我可是跑遍整個翡冷翠,送出了足足三百個麵包。一個麵包怎麼也有三個人嘗過吧?這樣算下來,起碼有九百個人知道我們店裏麵包好吃。他們今天都可能來光顧店裏。」
波斯人跳起來憤怒的對蘇婭揮拳頭,「你敢送我的麵包?」
「可是我問過您了,您說可以。不信問馬薩和哈倫。」
小學徒立刻回過頭來幫蘇婭作證,「她確實問過您,您答應了。」只不過那個時候波斯人正在為戀人的背叛而悲憤,以為蘇婭只是想把賣剩下的麵包處理掉。
波斯人試圖對蘇婭揮拳頭的時候,有人捏住了他的手腕。
是一個穿著黑軍裝的孔武有力的男人,手臂粗壯,鬍子拉碴。在他面前波斯人就像乾癟的豆芽菜。波斯人顯然認出了他,終於罵罵咧咧的甩手離開了。
那個男人前面站著銀色頭髮的軍官,俊秀的面孔上毫無表情,藍色的眼睛就像不化的極冰。
「你還能笑出來,真是難得。」軍官說,「有消息了,你聽不聽?」
蘇婭靜默的垂著頭,「我在工作,」她說,「後面還有客人在排隊……」
「局裏多少人在輪班?」軍官忽然回頭問他身後的大塊頭。
「自己人八個。還有市政廳派來協助的二十四人隊。一共三十二個。」
「那就來八十個麵包。」軍官面無表情的說,「一會兒帶回去,給大家發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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