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門鎖輕微的響聲,梅伊睜開了自己金色的眼眸。
他站在屋頂上俯視這座城市。淩晨四點鐘,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這是個沒有月光的夜晚,街巷、房屋都靜默的匍匐在暗夜裏,只有教堂高聳的尖頂和鐘塔像黑鐵之劍般刺向黛藍色的天空。
風在梅伊的皮膚上流淌,每一絲微弱的氣流都攜帶著夜晚的訊息。他在黑暗中如魚得水,彷彿暗影裏隱藏著無數看不見的耳目,它們聽從他的指令,將一切他想知道的真實傳達給他。
但是今晚這感覺卻被阻斷了。寂靜裏潛伏著不詳的東西,黑暗在它的壓制下瑟瑟發抖,它們不再歡躍著將梅伊想知道的呈遞給他,而是屈服於另一種力量的威壓。這感覺令梅伊壓抑和煩躁。彷彿有無知的流浪者冒犯獅王的威嚴挑戰他的權位,儘管年輕的獅王不解決鬥的含義,還是會忍不住想要揮動自己的爪子。
但是在此之前,梅伊想要保護蘇婭。他不打算丟開蘇婭,滿城市尋找那礙眼的力量的主人。
他拋開令人不快的憋悶感,將注意力集中在蘇婭身上。他用雙眼仔細的確認了一遍——黑衣的巡法使今夜沒有跟著蘇婭。
他悄無聲息的從屋頂縱身跳落,像影子一樣隱沒在漆黑的樹蔭裏。追上了蘇婭。
可是那感覺如影隨形。早先的時候像是巨大的手掌遮蓋住天空,而現在它離他越來越近,凝聚成一雙從旁窺探的眼睛,梅伊已可以分辨出他潛伏的方向。
長街的盡頭是一個三叉路口,風從橫向的街道上倏然吹過。亞諾河的水汽涼沁透肌,梅伊聽到風裏的冷笑,像是幽靈伏在他耳畔喘息。
梅伊猛然間望過去——拐角的陰影裏藏著一個男人。他整個身體都包裹在黑衣裏,月光一樣冰冷的銀髮遮蓋在漆黑的兜帽下。他的氣息收斂在黑夜裏,就像一柄黑鐵鑄成的長劍,光華內斂。然而你看他一眼就會知道那長劍必將出鞘,毫不留情的揮砍斬殺,沉默的飲足鮮血。
那個男人也意識到了什麼,他回頭望向梅伊。梅伊全身的殺機都被調動起來——他身上的氣味令梅伊極度不悅。梅伊手裏匕首出鞘,在黑暗中瞄準了那個人的脖頸。
雷羅曼諾在一瞬間感覺到了刺骨殺氣。而殺招來得那麼快,他僅僅來得及提起手中的長刀。
匕首砍在累金的皮鞘上,強大的力量震得雷手腕發麻。襲擊他的身影一閃而過,轉眼便再度消失在黑夜裏。
雷沒有看清他的模樣,但已經明白了他是什麼。
——兩尺半,一個十歲孩子的身高。可他敏捷得像是捕獵的豹子,力道足以抗衡一個強壯的成年人。他從至少六尺遠的地方對雷發動襲擊,一個眨眼便已經襲到他的面前。而雷已經與他交鋒過了,卻再度丟失了他的位置,甚至感受不到他的氣息。
比最訓練有素的刺客還要泯然無形,黑暗是他的主場。
雷知道他在某個角落裏窺探著他,就像獵豹潛伏在枯草叢中盯上了一頭雄鹿。雷找不到他,可是他對雷瞭若指掌。
但是沒什麼好害怕的,雷想,這隻小獸還沒有長成,它只敢潛身於黑暗。比起在塞迪卡跟他交手過的那個,根本就不算什麼。
他用牙齒咬掉長刀的皮鞘。這柄刀是他與拜占庭人交戰時得到的,漆黑的刀刃上遍佈細小的白色花紋,就像暗夜繁星一樣美麗。在教皇國這種刀被稱作亞特坎長刀,它鋒利得可以削斷當風飄展的絲綢,斬開鎖子甲就像切開另一層皮肉。一切有形體的東西都不能抵禦它,魔鬼也不例外。
雷將聖水灑在漆黑的刀身上,刀身上希伯來語篆刻的咒文像融化的黃金一樣流淌起來。雷抖落殘餘的水漬,刀尖指地,靜待攻擊的到來。風聲一瞬間淩厲起來,殺氣撲面而來,雷手中長刀揮斬成圓。刀與匕首在黑暗中碰撞,他們再一度交手。
雷捕捉著交手時短暫的力道,將他往路旁的牆上推去,至少這一次過後雷能判斷他的大致方位。他主動揮刀上前,清脆的碰撞聲之後,雷知道自己猜對了他的位置。揮砍像疾風驟雨一般落下去,雷沒有給他重新潛藏的機會。
「為什麼襲擊我?」雷問。他跟魔鬼交手過,知道他們不是無知的野獸,甚或比人類更聰明。
他襲擊他必定有自己的理由,就像之前他襲擊殺人犯。一個念頭恍惚的擦過雷的腦海——也許他也被當作了對蘇婭有威脅的人?
他們可以合作也不一定。
亞特坎長刀令梅伊感到不適。這種刀用鍊金術鑄造而成,刀身上篆刻著希伯來人的密咒。一旦被它砍中,傷口很難癒合。從第一次出任務的開始,梅伊就覺得它很麻煩。
更麻煩的卻是持刀的人。梅伊沒有從他身上感覺出邪氣,事實上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甚至比大多數聖堂騎士還要純粹和堅決。這樣的人是不會傷害無辜的。但梅伊厭惡他身上的氣味——那氣味本不該出現在蘇婭之外的人身上。他打算打殘他就收手,可是他怕自己控制不好力道。
聽到他的發問,梅伊才驟然意識到自己忽視了什麼。
長刀架著匕首,而蘇婭的驚叫聲從已經有些遠的地方傳來。短暫的凝滯之後,兩個人同時發力,將對方推開。
他們在黑暗中片刻對視,同時丟開對方,向著聲音發出來的方向趕過去。
。
馬車在最後一刻急拐。車夫終於從昏昏欲睡中清醒過來,慌忙查看蘇婭的情形。
而蘇婭驚魂甫定。
那輛馬車從拐角忽然衝過來,蘇婭根本來不及躲開。她原本以為自己絕對要被踩在馬蹄子下麵了,但是馬車在一瞬間橫了過來。就像是從側面被一隻巨大的手狠狠的扇了一巴掌。
及腰高的車輪湛湛停在蘇婭面前。車門上鎏金的盾牌標誌在暗夜裏也閃閃發亮——這是美第奇家的馬車,蘇婭已經是第二次遇到它。
「發生了什麼事?」車廂裏有人發問。
「好……好像撞到人了。」
車門便被推開了,探身出來的是個病弱文秀的貴族青年,藍色的緞帶綁著金色的長捲髮。他天生就有優雅柔和的長相,皮膚就像冰雪一樣白,藍眼睛湖泊一樣乾淨。他很快便發現了蘇婭,見她摔倒在地上,便跳下車來。
「傷到了哪裏?」他溫和的問道,伸手來扶蘇婭。
他手指上套著紅寶石的戒指,那寶石給人的感覺很不祥。像鮮血一樣剔透圓潤,彷彿一傾斜就會從戒面上滴落下來。
黑暗令人加倍不安,而半夜並不是接受陌生男人好意的時候。蘇婭目光從他手上移到他臉上,她退了退,「沒傷到……我自己能站起來。」
他並沒有覺察出蘇婭的不安,依舊在說,「如果有哪裏不舒服,請告訴我。我感到很抱歉,我的私人醫生住得不遠……」
蘇婭說:「我真的不要緊。」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不受歡迎一般,略有些尷尬的微笑起來。他向後退了一步,回頭對車夫說,「傑夫,你來幫助這位夫人。」
「不用了!」在孔武有力的大肚子車夫面前,蘇婭像一隻發育不良的貓。她飛快的從地上爬起來,腳稍微有些扭到,但是不要緊。她踮著向後退了一步,「我很好,您可以離開了。」
車夫對蘇婭的態度感到憤慨,他擼了擼袖子上前拽住蘇婭的胳膊,一面回頭含混的說,「……您太善良了,其實不用什麼貓貓狗狗都管……她都說不要緊了。」
美第奇家的貴公子只是對車夫微笑,「送她一程吧,單身女性走夜路總是令人不放心。」
「跟偶然遇到的陌生男人走,更不是個好主意!」蘇婭用力想要掙開被車夫拉疼的手腕,「您這是綁架。」
他笑了起來,「你可真是口齒伶俐。但我並不是陌生男人,我的父親是翡冷翠的執政官。我叫做朱利安諾,美第奇家的次子,你該聽說過我。」
「沒聽過。」蘇婭用力跺向車夫的腳背,抬頭狠頂他的下頜,然後給了他的鼻子一個頭槌。她從車夫手裏掙脫出來,退到路燈旁,像炸毛的貓一樣對朱利安諾露出警告的表情,「你敢再過來一步,我就喊人。」
朱利安諾有些被惹惱了,他踏前一步,笑容裏刀鋒暗藏,「就算喊了人來又怎麼樣,上帝作證,我又沒做什麼壞事。」
「誰知道呢?」蘇婭針鋒相對,「一個衣冠楚楚的貴公子,和一個卑賤的東方女人。自從死了四個妓_女,翡冷翠已經很有沒有鼓舞人心的八卦了。」
朱利安諾藍眼睛裏光芒漸漸寒冷,他沉默的跟蘇婭對峙,而他的車夫還捂著鼻子倒在地上。
「很好。」他有些咬牙切齒的說,「我真沒見過你這麼……」他像個被壞女人欺騙的純情小男孩,一時找不出能形容蘇婭的貶義詞,「這麼不知好歹的女人!你贏了。」他氣沖沖的上了馬車,馬車已經起跑了,他又令車夫停下,從車廂裏丟出一枚金幣,「自己看醫生去吧。」
蘇婭一直注視著他的馬車跑遠了,才長舒了一口氣。腳踝疼得厲害,她蹲坐下來揉了揉。風從街口吹過來,汗水令她遍體生涼。她知道自己也許有些反應過度,傷害了美第奇家貴公子的善心。但她已經是驚弓之鳥,被車夫肥厚的手掌握住手腕時,她差一點就真的叫出來。
她腿上發軟,有些站不起來。沉默的坐了好一會兒,才看到雷·羅曼諾從黑暗裏走出來。
他藏得可真好,蘇婭想,這麼近,也許她嘆口氣他都能聽到。可她差點被陌生人的馬車給拉走,他卻穩穩的半點聲響都沒弄出來。
真是沉得住氣啊。
「你這個時候出來,就不怕被殺人犯發現?」
「他已經走遠了,連在暗地裏跟著他的護衛都走遠了。」
「什麼?」
「朱利安諾·德·美第奇——你為什麼不上他的馬車?」
雷的聲調一如既往的冷漠和平淡,但蘇婭能感覺出他話裏的憤怒和失望。他話裏的資訊量這麼大,蘇婭很奇怪自己居然聽完就明白了。大概是風涼的關係,她腦海中一片清明,冷靜得可怕。
「那個朱利安諾,你懷疑他就是連續殺人犯。」蘇婭說,「——你讓我當誘餌,想套出的不是殺人犯,而是證據。」
雷沒有說話。
「所以,除非那個美第奇家拿刀子捅我,不然你不會出來。也許只是捅我還不夠,是不是非要他像之前作案那樣,剖開我的肚子摘除我的內臟時,你才會出來。」蘇婭感到莫大的憤怒和委屈,卻發泄不出來。她在口袋裏胡亂掏了一陣,才發現那個給她安全感的火藥筒正握在她的手裏。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白癡,「讓我住在美第奇家夏宮附近,也是你算計過的吧。你生怕他找不到我,不來殺我滅口……所以特地把我送過來。」蘇婭手上在發抖,她知道自己有些失控了,她把火藥筒用力丟到雷身上,「你真是差勁透了!雷·羅曼諾,你真是最差勁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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