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伊趴在陽臺的護欄上。
聽到門響的時候他剋制住了飛撲過去的衝動,只是用金色的大眼睛靜默的望著。蘇婭推門進來的時候,他輕聲的指責,「你又回來晚了。」
蘇婭脫掉鞋子,趿上一雙布拖鞋,然後輕輕對他招了招手。
梅伊立刻便丟開了矜持,飛快的站起身撲到她的懷裏去,委屈的在她懷裏蹭了蹭。蘇婭在心底嘆了一口氣。儘管她不想,但梅伊確實被她養的越來越像一隻害怕寂寞的小狗了。
蘇婭揉了揉他的頭髮,說:「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回來的路上遇到朋友,和他聊了一會兒。」
梅伊在她懷裏沉默了片刻,小心的仰起頭問她,「他比我重要嗎?」
蘇婭無奈的戳了戳他的額頭,「這不是一回事。就好像儘管我更喜歡待在家裏教你文法,但我必須得出門工作一樣。有一些交際是必須的。沒有人比你更重要。我已經回答過你很多次了。如果你總是這麼問,我會覺得自己很失敗,忍不住反省我是不是哪裏傷害到你了。」
「你回家晚了。」梅伊小聲的控訴,「……要是你沒有朋友就好了。」
反正他就只要蘇婭就夠了,為什麼她卻要被那麼多人那麼多事分去注意?
「我聽到了哦。」蘇婭揉了揉他的頭髮,把他推開。進屋去殺魚,梅伊跟在她身後。她忙的時候他就蹲在一旁看著她。
蘇婭說:「人都是得有朋友的。」
「可是我只要有你就夠了……」
「那是因為你還沒有看到這個世界有多大,只有家人是不夠的。你必須得走出去,跟各種各樣的人接觸。」這麼說的時候蘇婭就覺得很難過,為自己的貧窮而難過。
翡冷翠其實有很好的教育系統——美第奇家的族長比這個時代大多數貴族都更目光長遠,他相信高素質的公民是一個城邦興盛的基礎,貴族和僧侶不應該壟斷知識。因此成為翡冷翠的僭主之後,他便仿照著羅馬帝國的城市教育,設立了很多平民學校——儘管古羅馬已經滅亡了六百年,但它的文化理念實際上依舊遠遠領先於這個時代。
這些學校收的確實是平民子弟,可它們不是免費的,而且名額有限。你必須得好好的周轉,才能為孩子謀得一個位置。
而蘇婭連周轉的錢也拿不出來。她就只能自己教他。
她能教給他知識,並且保證其中大部分都比平民學校教的高明。但學校並不僅僅是傳授知識的地方。他還將在那裏循序漸進的接觸世界,瞭解「社會」的概念,學會與他人相處,建立最初的人脈,並且養成完整的人格。
而這些恰恰是蘇婭無法給他。
如果他只能接觸她一個人,他的交際障礙勢必越來越嚴重。如果除了她他無可依賴,他就只會越來越沒有安全感。
這不是蘇婭想見到的。
「其實你可以出去玩,」蘇婭說,這一代的治安還不錯,她不必過度保護,「你不能因為一些人不喜歡你,就拒絕所有的人。你看昨天在陽台下面邀請你的那個小姑娘,她應該很想跟你認識。」
梅伊並著腿蹲著,垂著他長長的睫毛,「……她穿著很漂亮的衣服,有護衛和女僕。她是個小貴族。」
蘇婭想,這孩子也許是自卑了——她其實很多次感覺到他的自卑,因為他有跟別人不一樣的牙齒、指甲和耳朵。他自卑於自己不像個人類,時刻都害怕自己墮落成野獸。當他看到一個漂亮整潔的小姑娘,這種感覺只會更強烈。
男孩子總是希望自己在女孩子面前看上去帥氣又聰明。
「也許你並不比她差呢?她有漂亮的衣服,可是你有漂亮的長相。就算她是個貴族又怎麼樣?」蘇婭安慰他道,「誰說你就不是?也許你是某個神秘國家的王子,你的臥室比她的城堡都大,連地板都是用黃金鋪成。你只是臨時寄居在翡冷翠,總有一天會有七彩寶船從海上開過來接你,給你帶上鑽石的皇冠,簇擁你登上王座——反正也沒人知道你的出身,誰說就一定不會呢?」
梅伊忐忑的望著蘇婭,小心的問:「如果我不是呢?」
蘇婭差點笑噴出來。
「那麼就輪到我高興了,」蘇婭說,「如果你不是別的國家的王子,我就不用眼看著你被他們接走了。」
梅伊想了想,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他抬起手輕輕按著蘇婭的額頭,就像教皇為他加冕的國王賜福。他的聲音很輕,金色的眼睛裏卻彷彿有不容誤讀的莊嚴。
「如果我是一個王,我就將王冠的一半賜予你,准許你安坐在我的身側。我的座下,不會旁人比你更尊貴。我願與你分享我的地位、財富和壽命。」
被他碰到的地方灼熱的刺痛起來,蘇婭懷疑他的指甲又長出來了。但她還是忍著笑,認真回答:「您真是個慷慨的王。」遊戲完畢,她輕輕推開梅伊的手指,微笑道,「不過我不要什麼王冠,只要你准許我撬一塊黃金地板拿去賣就可以了。」
梅伊像是被打擊了,他有些泄氣的說:「好吧,那……那我就把所有的地板賜給你。」
蘇婭再也忍不住笑意,她用額頭蹭了蹭他的額頭,說:「好了好了,我的小國王。我要做飯了,你去幫我把桌子擺好。」
但梅伊沒有立刻聽從,他望著蘇婭,小小的臉上全是心事。
蘇婭便問:「怎麼了?」
梅伊垂下睫毛,小聲說:「你身上有旁的東西……它污染了你的味道,我不喜歡。」
蘇婭想,她可真是養了一隻麻煩又敏銳的小型犬啊,明明撿回來的時候驕傲沉默得像一隻純種貓。
她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從口袋裏翻出一隻巴掌長的木頭圓筒。筒子的兩側都堵著,其中一頭是可以□的。這是雷給她的信號彈。蘇婭拿到的時候就覺得像禮花,而雷演示給她看時說:「拔掉這裏,開口對著天空,或者歹徒。我一定會立刻趕過來救你。」蘇婭瞬間就覺得安全了不少。
「裏面裝的是火藥,味道確實不怎麼好聞……」雖然它讓蘇婭覺得懷念。
「……是你的朋友送的嗎?」
「嗯,因為我要淩晨出門。這東西可以保護我。」
梅伊抿了抿嘴唇,沒有再做聲。
其實他很想告訴蘇婭,他每天都跟著她,他有好好的保護她。她不需要靠什麼朋友,也不必接受他的饋贈。
可是他不想讓蘇婭知道他能悄無聲息的潛入黑暗,輕鬆切斷人的喉管。她不會喜歡的。
。
太陽西沉,金色的餘暉鋪開在亞諾河上。
流浪的藝術家盤坐在河邊的石頭護圍上彈著魯特琴,紅裙子黑頭髮的吉卜賽女人像烈焰燃燒一般舞蹈。
吉卜賽人乘坐的大篷車停留在河邊,篷車停留之處便是他們今夜的家。吃飽了之後他們便無所事事,年老的女人回帳篷裏擺弄她的水晶球。而年輕的男人們想要和紅裙子的女人跳舞,可是她的舞步太熱烈和妖嬈,綻放在暗夜裏的紅玫瑰,不是誰都能摘取的。男人們紛紛敗下陣來,獨舞的女人轉動她的足尖,光裸的肩頭舒展著,高高仰起她天鵝一樣優美的脖頸,如絲的目光肆意的掃過每個男人的面龐,充滿了挑逗和挑釁的意味。
每一個被她望見的男人都貪婪沉迷的望著她,他們的眼睛像是要扒光她的衣服。
女人露出了珍珠一樣潔白的牙齒,她高傲的微笑,最後望向為她彈琴的藝術家。那是個英俊的男人,藍色的眼睛浩瀚深遠,就像夕陽照耀的海面。他回望她的目光溫柔含笑,像是在說,「你確實很美麗,可那又怎麼樣呢?」
女人感到不甘心。她奔跑到他的面前,就像風吹落了一襲流錦。弗朗明戈舞是男人征服女人的舞,而她為了挑動他的征服欲而跳。她的目光一刻也不離開他的眼睛,每一個撩裙,每一次回眸都在肆意展現著女人的美。她欲擒故縱,時而靠近,時而遠離。紅色的裙擺隨著她的動作飛揚,不□出一寸誘人的肌膚,卻湧動了所有的風情和*。
男人只是微笑的彈著琴。他用琴音肆意撥弄著她的身體,卻對她的美麗無動於衷。
女人的目光變得哀怨,她在舞動中頻繁的回眸。
男人終於對她勾了勾手指。女人的臉上露出了驚喜的表情,她瞬間從一隻高傲的孔雀變成了溫順的貓咪,她飛撲到他的腳下,伏在了他的膝蓋上,仰頭望著他。他只用一個動作,便擊敗了她全部的美。
他俯身親了親她的額頭,那個吻就像是國王的賞賜,充滿了施捨的意味。女人於是伏在他膝蓋上哭泣起來。
她為他的薄情而憤恨和哭泣。他跟隨他們從倫巴第來到翡冷翠,路上她曾數次向他示好,可是他從未回應。如今他已經到了他的目的地,馬上便要和他們分別了,可是他依舊吝嗇於一個親吻,不肯和她共渡最後的夜晚。
他要尋找的人究竟有怎樣的魅力,可以令他推拒近在咫尺的艷遇。
夕陽沉落,黑暗悄無聲息的降臨的翡冷翠。吉卜賽人早早的點起了篝火,初夏的蚊蟲撲向明亮的火焰,發出劈啪的爆裂聲。
夜間的歡宴已經開始,吉普賽人圍著篝火彈琴,跳舞、肩摟著肩唱歌,把劣質的啤酒灑得到處都是。流浪藝術家沒有加入他們的狂歡。他正靠在年老的吉普賽女人帳篷邊,用魯特琴的單弦撥出斷斷續續的調子。
今夜他便要離開,女巫答應了紅裙子的吉卜賽女郎,要為他占卜。他正在等她的結果。
「我看到了血書的六芒星,烈火燒盡了契約,門自空中開啟。我不知這是吉是凶,是悲是喜。」很長時間之後,女巫用沙啞的聲音毫無感情的說。
「嗯。」流浪的藝術家回答。他站起身來,唇角帶著懶散的笑容,「這都不要緊。」
他放下手裏的魯特琴,沒有道別也沒有感謝,像來時一樣自由的離開。
紅裙子的吉普賽女郎從女巫的帳篷裏飛奔出來的時候,他的身形消失在黑暗裏,就像沙子散在了風裏。
她跪在地上捂著臉哭泣。而女巫長長的嘆息,「忘掉他吧,塞尼雅。那是你不能仰望的靈魂,是來自地獄的使者,他只聽命於座上唯一的王。」
朱利安諾靠在車廂上,平靜的望著外面流逝的景色。
馬車沿著亞諾河案飛速的行駛。河的對岸停著吉卜賽人的大篷車。篝火在風裏燃燒,而紅裙子的吉卜賽女郎奔跑起來比火焰還要明亮。這充滿了野性的生命力令朱利安諾感到羨慕,他下意識的轉動手上的戒指。那戒指上鑲嵌著鮮紅如血的寶石,寶石裏有金色的六芒星隱現。
朱利安諾從小就體弱多病,他已經習慣了像這樣看著別人歡鬧。
很多人都說他活不過二十歲,他自己也這麼相信。直到有一天,當他躲開僕人同情的視線和廉價的關愛,在陰暗的地下室陰鬱燥亂的用匕首鑿著陰濕的牆壁泄憤時,一本黑色鑲銀的書落在他的腳邊。他拾起那本書,擦去封面上的塵埃,看到了用人類的指骨拼湊而成的六芒星。
那是惡魔的饋贈。
這個被期待成為教士的孩子,接受了惡魔的饋贈。
可是這又怎麼樣?他曾無數次躺在病床上向神祈禱,可是神甚至不曾准許他像別的孩子那樣在花園裏奔跑。如果魔鬼能讓他享受健康的樂趣,他將毫不猶豫的投向魔鬼的懷抱。
黎塞留警示他魔鬼的可怕,卻不知道病痛的可怕。讓他失去好不容易才獲得的生命力,他寧可讓魔鬼毀滅翡冷翠——一個你不能享受的世界,哪怕它再美麗也只會加倍令人憎恨,朱利安諾情願與它同歸於盡。
他不介意他信仰的是神還是惡魔,他只要他活著的每一刻都能恣意的奔跑和呼喊,追逐一切他想追逐的事物。
他不會容許任何人阻礙他享受這樣的生命。
馬車不止何時停了下來。朱利安諾向外望了一眼,車子已經駛離了亞諾河,但是德萊尼夫人的庭院還有很遠的路程,它不該在這裏停下。
「怎麼了,傑夫?」他問道。
他的車夫沒有回應,風在一瞬間止住,連蟲鳴也消失不見。絕對的寂靜裏,他聽到一個低沉帶笑的聲音。
那聲音彷彿是地獄的回答從地底傳來,每一個字都直擊著他的靈魂,「比雷斯,第十三柱魔神。」他懶散而傲然,「人類,我聽到了你的願望,我准許你實現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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