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塊頭看上去有些拘謹,看蘇婭的時候渾身不自在,顯然他和雷的搭檔裏負責說話的那個不是他,「他沒有惡意,只是……發生了很多事,」說到這裏的時候,他的目光也有一瞬飄遠,悲傷像灰塵一樣蒙上他麥黑色的臉,「……他急於找到兇手——我們都恨不能立刻抓到那個混蛋。」他的肌肉不受控制的虯結起來,卻不知該對什麼用力。等他終於平復了憤怒,便又用一種很複雜的,同時摻雜著憐憫和篤信的目光望著走遠的雷。
「最近小心一些,」他平靜、溫和的說,「你看到了兇手,他可能還會來找你。雷想提醒你的,其實是這件事。」
從藥店裏出來的時候,蘇婭就覺得有人在跟著她。
不過這沒什麼好怕的,十有□是雷還不死心,派人跟著她看能不能找到「魔鬼」的線索。如果兇手也再次來找她,那他就更稱心如意了。而對蘇婭來說,有一個保鏢也能稍稍安心一點,所以沒什麼不好。
她在城南的下水道入口前停了下來。
翡冷翠的下水道蜘蛛網一樣交織密佈,最寬的地方可以跑三輛兩匹馬拉的車,最窄的地方大概只能讓人爬著通行。下水道主路上有檢修通道,污水一般流不到那裏,可以在上面鋪席子,搭草棚。裏面通風還好,也並不總是臭烘烘的,至少在下雨天和刮寒風的夜裏,它是個還不錯的容身之地。因此翡冷翠的流浪漢大都聚居在這裏。
不過現在還是白天,沒人願意待在陰濕腐臭的下水道,他們大都外出曬太陽或者覓食,下麵只雜亂丟著各種髒兮兮的禦寒衣物。
蘇婭一直走到下水道的盡頭,挑了個還算大的分支,把一小瓶止血藥和一塊麵包留在哪裏。輕聲說:「魔鬼先生,謝謝你。」
她出來的時候和跟著她的那個人擦身而過。不出所料,是她在雷身邊見過的面孔。他用不能理解的眼神望著她,卻並不開口問她。他對附近玩耍的孩子說了些什麼,孩子收了他兩個銅板和一張紙條,便歡喜的跑去幫他傳信了。
佐伊收了孩子給他的紙條,付給了他另外兩枚銅板。然後把消息稟告給雷。
「她真的去了下水道。」
「那就派個人去守著。」雷頭也不抬的說。
片刻之後,他握著羽毛筆的手停了下來,又問道:「她帶了什麼去?」
「一小瓶止血藥,一小塊培根,還有一塊麵包。」佐伊說著便微笑起來,「也許她真的不認識魔鬼——她相信是下水道裏的魔鬼救了她,所以就去感謝它。真是個……呃,這也算知恩圖報吧?」
雷冰藍色的眼睛裏光芒淡漠,他沒有回答佐伊的提問。
「她認識,並且十有□想起了什麼。但是她想保護它,所以什麼都不說。去下水道也只是為了分散我們的注意力……」他略頓了頓,「隨便是什麼都好,總之讓人去下水道守著,但我並不認為會有什麼收穫。」
「這還真是矛盾的指令。」佐伊笑道。
「是啊,矛盾……」雷的目光一時有些迷茫,就像冰面上泛起了霧氣。但那霧氣很快就散去了,「我該學會懷疑自己,」他說,「必須得學會。」
蘇婭的腳步很趕,她急著回家去看梅伊怎麼樣了。
亞諾河上有好幾座橋,聖三一橋是離她家最近的一座。不到半天之前,她差一點在這裏被殺。哪怕只是想起它,她身上都會發抖,但她並沒有刻意避開它。
她必須要儘快從陰影裏走出來。她可以容許遺憾、思念甚至悲傷糾纏自己一輩子,但恐懼不行。恐懼令人卑怯,她已經在物質上貧窮了,不想在精神上也被俯視。
這個點翡冷翠的人已經都起床了,亞諾河上也熱鬧起來。
美第奇家的雇傭兵正在橋上偵查,他們心情很不好,因為昨晚的兇殺案,他們不止沒有抓到兇手的影子,甚至連第一手資料都沒有弄到。巡法局把現場打掃得很乾凈,一點線索都沒有留給他們。
而翡冷翠人聚集在聖三一橋和亞諾河兩岸指指點點的圍觀。蘇婭跑過去的時候聽到他們在議論。
連續殺人犯再度現身的消息已經傳揚開來,魔鬼阻止了他的消息卻無人知道。人們感到不安,宗教裁判所不管這些事,而巡法局徒勞無功,現在連雇傭兵也保護不了這個城市了。那殺人犯無往不利,聽說這次他下手的對象已經不再是□。
不安的情緒迅速傳染,終於波及到了貧民區。
其實貧民區經常死人,亞諾河裏每個月都有新的浮屍,打撈上來的屍體有時甚至都沒有人去認領。但是因為死人而不安,還是頭一次。
因為兇手的手法實在太恐怖了。只要想像一下那邪教祭祀似的血腥情形,再不懼生死的人也要從心底裏顫慄起來。
不安引發煩躁。蘇婭一路到家,沿途遇見好幾個輸光錢回家打孩子的醉漢。
然後等她到家,發現自己的孩子也在被人打。
梅伊抱頭蜷縮著。那胖女人又糙又硬的手掌接連拍在他背上,她的身後還站著那個髒兮兮的混球。小混球假裝抹著眼淚,實際上偷偷對梅伊做了幾個鬼臉,炫耀自己的勝利。
梅伊心裏沒有什麼情緒,反正他已經搶回了自己的哨子。被打雖然很疼,但不會真正傷到他。等那個胖女人累了,自然就會離開。
聽到蘇婭腳步聲的時候,梅伊下意識的把臉藏起來,祈禱胖女人趕緊覺得累——在蘇婭的面前被打,他感到無地自容。他希望蘇婭能轉身離開,如果她沒發現他,那就再好不過了。
但是蘇婭加快了腳步。她攔在他身前,一把握住了胖女人的手腕。
她沉緩的呼吸,壓抑著自己的情緒。
蘇婭不是個愛惹事的,但也絕不是個怕事的。她是個異族人,還給一個猥瑣的異教徒當情婦,鄰裏間口碑確實說不上好,但也絕對不差。
胖女人對上她怒火中燒的黑眼睛,毫無緣由就覺得理虧。下意識狡辯,「這是誰家野孩子,敢欺負我們家約拿!」
而蘇婭說,「我家的。」她另一手輕輕拍了拍梅伊,說,「站起來,梅伊。跟我說說是怎麼回事,你欺負他了嗎?」
梅伊站起來,胖女人又對他露出兇狠的表情,作勢要打他。梅伊無動於衷,但是蘇婭先一步把他拉到身後護著,她忍無可忍,「你再動手,我就不客氣了。」
胖女人立刻就將炮火轉向了蘇婭,「你這個野女人養了個野孩子,得意個狗屁!我就打野種,怎麼了?」
她伸手來撕蘇婭的頭髮,可惜她自己的頭髮更長更好撕一些。蘇婭避開她肥壯的身軀,踩住她的腳,抓緊她的髮根用力把她扽倒,借力敲在她後頸上,輕鬆就讓她摔了個狗啃泥。然後就站在一旁厭煩的看著她費力爬起來。
胖女人摔得不輕,她惱羞成怒,還想再撲上來。但看到蘇婭把梅伊緊緊護在身後,不知怎麼的就愣住了。她盯著梅伊,毫無預兆的就捂著臉委屈的哭起來。她拉著她家孩子回家,一面哭一面罵她家男人沒用,「就看著我們被欺負,喔,上帝……你就看著,你就看著!」
一直到胖女人走遠了,梅伊還緊繃的抱著蘇婭的腿。
蘇婭蹲下來揉了揉他的腦袋,他的頭髮那麼軟,就像某種毛髮蓬鬆的小型犬。彷彿連咬人的牙都沒長全。不止威脅性,大概連自保能力都沒有。
是啊,如果他真那麼厲害,就不會倒在污水裏等她把他撿回來了。
她輕聲說,「別怕。她打疼你了嗎?」
梅伊垂下他金色的眼睛,避開了蘇婭的目光,「……有一點。」他低聲說。
蘇婭在大木盆裏兌好熱水,把梅伊整個兒剝光了按進去給他擦洗。她仔細的檢查過,他身上沒有一丁點傷口。
不過他的衣袖又撕破了。濕漉漉的,也不知道是在哪裏弄的。這個年紀的孩子總是上竄下跳,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裏,實在讓人不能放心。
「你跟人打架了?」蘇婭給他擦洗脊背的時候問道。
梅伊垂著頭,就像一隻受了委屈的小狗。
「……他搶了我的哨子。但我沒打他,我只是把哨子拿回來。」他低聲分辨著,又補充道,「……我也沒有還手。」
「他打你了?」
梅伊垂著頭不說話。蘇婭就嘆了口氣,心裏難過起來。
「你可以還手。」她說。
當她這麼說的時候她依稀聽見遙遠的鐘聲響起,有龐大的門自黑暗中轟然洞開。這幻覺令她恍惚了片刻,對上梅伊金色的眼瞳,她抬手摸了摸他的頭。
「你還可以揍他,打不過你就跑。」她接著說,「我不是教你打人。但你得學會保護自己。不能讓人隨便欺負。」
「可是他是人……」
「你也是人,」蘇婭說,「你被人打不還手,我會很難過。」那個胖女人的手一下又一下的抽在他的脊背上,蘇婭看到的時候氣憤,回想的時候卻心酸,「我愛你,你也要愛自己。孩子打你,你就打回去。大人打你,你就逃跑,等我回來替你打回去。」
梅伊低頭撥弄著水花,「那我打傷了他們怎麼辦?」
蘇婭噗的笑出來。她想,她家孩子就是覺悟低,起點還是挺高的。也許她不用那麼操心。
她拍了拍他的脊背,「盡量不要打傷他們,因為我賠不起。只要打倒就可以了——等他們哭著跟你說對不起,你就把他們扶起來。」
蘇婭起身去拿毛巾,梅伊拽住了她的裙角。他仰著頭,金色的眼睛認真的望著她,「我比其他人都重要,對不對?」
「對我來說,是的。」
「所以你不會把我丟掉……對吧?」
蘇婭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小腦袋,微笑道,「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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