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婭回到家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房門橫在地上,昏暗的屋子裏寂靜無聲,只有陽光落在碎掉的傢具和碗碟上。裏面一片狼藉,能砸壞的東西都已經砸壞了,幾乎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
但是這些都不要緊。
蘇婭扶起倒掉的長凳,目光四面尋找著,輕輕喚道:「……梅伊……你在哪裏?」
然後她聽到了微弱的木軸轉動聲。
她腦中那一片空茫的冰天雪地裏終於有了一點溫度和色彩,她踩著石塊和瓦礫向著聲音傳過來的角落跑過去。那陰暗的角落裏,衣櫥倒在碗櫥上。破舊朽壞的碗櫃搖搖欲墜,但居然沒有塌掉。蘇婭用力的將衣櫃推開,裝滿雜物的衣櫃轟然倒在地上,她跪在瓦礫堆上伸手拉開了碗櫥的門。
她的孩子抱著腿蜷縮在裏面,彷彿剛剛從一場噩夢裏醒過來,正睜大了金色的眼睛茫然的望著她。
蘇婭心裏忽然就被什麼哽住了。她想她究竟是為什麼,要讓梅伊遭受所有這些。他們早就該搬走了,哪怕去住橋洞,又能怎麼樣?
她把梅伊抱出來。而梅伊伸手圈住了她的脖子,伏在她耳邊努力的保證著,「……我沒有傷害他們。」
蘇婭的眼睛立刻就被水汽蒙住了。她摸了摸他的頭,「嗯,真是個乖孩子……」她用力的把梅伊抱緊了,「我們不在這裏住了。」她說。
屋子裏沒有多少捨不得丟的東西,蘇婭把衣服收拾進她的行李包裏,便牽著梅伊的手走了出去。
四面都是眼睛,就像洞穴裏藏滿了蝙蝠。每一個闖進蘇婭家裏去的人此刻都在後怕。他們躲在窗子後面警惕的望著蘇婭,想知道她會做什麼,又怕她真來找自己。不知道誰家的女人吵鬧起來,那聲音外強中乾,「怕她幹什麼,神在看著!神會保佑我們的!她就是魔鬼,魔鬼!哦,可憐的莉亞,可憐的約拿……」
梅伊攥緊了蘇婭的手指,長睫毛遮住了他金色的眼睛,投下一片暗影。
蘇婭俯身將他抱起來,讓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他可真不輕,但她扛麵粉袋的耐力也不是作假的。
她抱著他走到那家的窗子前,女人匆忙間要關上窗,蘇婭一把攔住了。她的眼神很可怕。女人驚恐的摔在地上,手腳並用的往後退,瑟縮的躲到她家男人背後。
蘇婭忽然有些好笑。他們闖進她家裏去欺負梅伊一個小孩子的時候,就沒想到這些嗎?如果她真的是魔鬼,她一定會詛咒、報復他們所有人。
她說:「梅伊,你看著他們。說到底,他們也不過是這種東西。他們越欺負你,就越是害怕你。因為你以後一定會成為跟他們截然不同的大人物,而他們就只能一輩子這麼瑟縮著。你要學會俯視他們,他們不過就是卑怯猥瑣的蟲子罷了。」
梅伊攀住蘇婭的脖子,依舊垂著他金色的眸子,說:「我們走吧,蘇婭,我不想再看到他們了。」
已經過了中午最炎熱的時候,街上的長椅又有了陰涼。
蘇婭煩惱的算計著他們下個月該怎麼生活。而梅伊安靜的垂著頭吃他的午餐,長睫毛下的眼睛就像一抹金色的流光。他太乖巧了,連半句抱怨和告狀都沒有,懂事得像一隻不會說話的小狗。
蘇婭揉了揉他柔軟的黑頭髮,他的耳朵尖微微動了動,擦著她的手心。蘇婭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的眼睛裏這才恢復了一些神采,三兩口把麵包吞完了。蘇婭把水給他。他捧著壺喝了一口,才小聲問,「我們不能回去了,對不對?」
蘇婭說,「對。我也不想回去了,你想嗎?」
梅伊飛快的搖了搖頭。
蘇婭拍了拍他的頭頂,「我們得找新的房子。付完房租我身上應該就只剩兩個銀幣,因此下個月我們就只有麵包配萵苣吃了。不過苦日子不會太久,等店裏發了工錢,一切就都會好起來。」
「只有萵苣吃也沒關係。」梅伊向她保證,「就算什麼都不吃,我也可以活很久。」
蘇婭忍不住又笑起來,「嗯,梅伊真厲害。不過你也不要小瞧了姐姐我啊,我是絕對不會讓你餓肚子的。」
她伸了個懶腰,讓自己打起精神來,帶著梅伊去找上午看過的房子。梅伊抓著她的手指走在後面,長長的劉海下,目光溫柔而靦腆。
可是房子已經租出去了——翡冷翠連下水道裏都住著人,便宜的房子永遠不愁租不出去。
「你前腳剛走,後腳就有個普拉託人把它租下來了。」矮個子的房東說,「不過我還有其他的房子,你要看嗎?」
「我可能出不起更多錢了……」
「給你算便宜點,先去看看吧。」房東麻利的回頭取了一頂高帽子,一邊鎖門一邊跟蘇婭解釋,「那邊是兩居室,有個小套間可以當小傢伙的臥室。」他友善的對梅伊笑了笑,望見他金色的眸子,略怔了怔,稍微有些不自在起來。
不過他並沒有多做評價。只是拿好了東西,一邊帶路,一邊跟蘇婭閑聊。
「你是什麼時候認識羅曼諾先生的?」
蘇婭瞬間意識到,房東之所以願意帶著她這個連三個銀幣的房租都得權衡的窮鬼看旁的房子,恐怕就是因為雷?羅曼諾的存在。如果她不能妥善的處置這個話題,大概她和梅伊今天就只能去住橋洞了。
「大概一個月之前。」蘇婭說,「我被人襲擊,是他救了我。」
房東的臉上果然露出了與有榮焉的神色,「羅曼諾先生是個好人……他是個高尚的騎士。」
蘇婭口不對心的表示贊同,「是啊。」
「他是我見過的靈魂最光明的人。」房東開始有滔滔不絕的趨勢,「事實上他也救過我的命。八年前我還住在塞迪卡,塞迪卡你聽說過嗎?」
「是的,在東方。」蘇婭知道塞迪卡,三年前塞迪卡落入拜占庭人的手裏,隨即法蘭克皇帝就親自去羅馬朝覲了教皇。那一陣子街頭巷尾討論的都是這件事。
「那裏可真是個糟糕的地方,到處都是軍隊,誰都不知道拜占庭人什麼時候就會去劫掠……沒有一個貴族願意去那裏。強盜橫行,而軍隊和強盜勾結。很多人往往先被強盜搶劫,然後就被軍隊罰著做苦役,因為他們不能按期繳稅……神的光芒都不照耀那裏。可是羅曼諾先生去了——你相信嗎,一個巡迴法庭的檢查官,皇帝陛下的親信,前途無量的年輕貴族,在所有人都拋棄了塞迪卡的時候,他卻主動去了那裏。」
「我相信,」蘇婭腦海中浮現出雷利劍一樣的身影——比起一個檢察官,他更像一個天生的軍人,「……他就是那樣的人。」
「是啊,他就是那樣的人。」房東笑起來,「你不知道他做了什麼。那一次拜占庭人黎明的時候去偷襲,要塞的軍官老爺們都還在睡覺——當然其他的時間他們也在睡覺,反正不是在睡覺就是在喝酒,玩女人,你根本不能指望他們。那一次,如果不是羅曼諾先生,也許我就要去見上帝了。當他殺出來的時候,他簡直就像是神的使者,像是光輝的聖殿騎士……」房東捂著自己的胸口,「他帶著26個人,把成千上萬的拜占庭人擊潰了……」
蘇婭默默的想——這還真是神才能做到的偉業。
房東還在陶醉的歌頌他的英雄,說完了雷對抗拜占庭人的英姿,又開始說他肅清塞迪卡要塞的英姿,「……他就當場把要塞指揮官綁起來了,宣判他的罪過。他是皇帝陛下的使者,他有權利這麼做……他太英武、太神聖了,那些作威作福的軍官都不敢反抗他。他做的都是旁人不敢做的事。可惜他不是塞迪卡領主,不然塞迪卡絕對不會落進拜占庭人手裏……他去下一個城市就任的時候,塞迪卡的市民都去送他,每一個人都想挽留他,因為我們一生可能再也不會遇到這麼高貴的騎士了。……」
路稍微有些遠,繞過大聖堂,又往北走過一個城區,房東才說完了雷的英雄事蹟。他指著一座尖屋頂的舊房子,說:「就是那裏了。」
這一代已經臨近富人區,薔薇花從矮牆外搭出來,畫眉鳥在綠蔭間歡鳴。有馬車從青石路面上轆轆的壓過去,紅豆杉的車廂外面雕刻著鎏金的金盾徽章。
那徽章蘇婭認識,是美第奇家的族徽。在她的那個時代,它和大聖堂的百合花一樣是這個城市的象徵。
相似的東西那麼多,總是讓人不小心就錯亂了失控。她恍惚了片刻,回神時就看到梅伊跑到了路中間,金色的眼睛正對著駛過來的馬車,車夫已經在吆喝。
蘇婭忙衝上去,一把攬住了他的腰。她在對面的薔薇花牆上撞了一下,脖子上瞬間就被花枝抽了幾道血痕。
梅伊仰頭望著她,像是終於想起了什麼,「對不起……」
蘇婭倒吸了口氣,揉著碰疼的額角站起身。她沒來得及理會梅伊,因為大鬍子的車夫正氣惱的罵著方言,蘇婭雖然聽不太懂,卻也知道這個時候除了道歉的話,最好什麼都不要回嘴。
「真是抱歉……」她說。
車夫並沒有得理不饒人,在蘇婭鞠第二次躬的時候,就扭著大肚皮去問車廂裏的人。
他的語速太快太捲舌,蘇婭只能依稀分辨出他說的是,「是個不懂事的小鬼……您不要緊吧,先生。」
「不要緊。」車廂裏傳出的聲音平靜並且柔和,就像花朵綻放一樣值得特地去聽。聽那聲音你就可以想像,裏面坐著的必定是個文秀病弱的貴族青年,「那孩子沒受傷吧?」
車夫瞪了蘇婭一眼,但蘇婭並沒覺得生氣,「沒有撞上,不要緊。」
「那我就安心了。不要再發脾氣了,傑夫。」車廂裏的聲音略帶了些無奈,「我們得快一點趕路了,伯爵夫人不喜歡等人。」他略停了停,「替我向這位夫人致歉。」
馬車走出去很遠,蘇婭才嘆了一口氣,無奈的望著梅伊。而梅伊盯著他的腳尖。這孩子妥協的方式很別緻,讓你生不出怒氣來,「以後來了馬車,要記得躲。」
「……哦。」
蘇婭就再發不出脾氣來了,她抬手揉了揉梅伊毛茸茸的腦袋,表示原諒他了。
「這一代再往北就是美第奇家的別宮。」儘管很崇拜雷?羅曼諾,但房東顯然沒有他的勇氣。他此刻才終於從面對貴族的顫慄裏緩過來,馬後炮的解釋,「過去只有執政官的二兒子住在這裏修養。他真是不幸,聽說出生時就體弱多病。很多醫生都斷言他活不過二十歲。當然,今年他已經二十四歲了。」
商人所憤憤不平的事是另外一件,「美第奇家想把這裏改成夏宮……他們想拆除這一代的民居,卻不肯給個合理的價。」抱怨完了又安慰蘇婭,「不過你不用擔心,我們已經簽協議了。三個月之後才會交房。這三個月裏,你就安心的住在這裏。如果有空出的房子,我會給你安排的。」
最後他只收了蘇婭一個金幣的定金。
簽好協議後,蘇婭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道,「羅曼諾先生幫了多大的忙?」
「呃……」房東尷尬的,「他不太愛說話的,你知道……不過,既然你是他的朋友……嗯,這是我個人的心意。」
朋友……蘇婭又想起雷淡漠的冰藍色眼睛,笑著搖了搖頭。
是不是朋友另說,不過這一次確實是她欠他的,不管他是順手還是特地。
「那麼,就謝謝您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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