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女人死了。
她歇斯底里的哭鬧了一整夜,她的丈夫以為她只是跟往常一樣發瘋,心裏還偷偷慶幸她沒動手打他。然後等清晨他醒來的時候,她就已經不見了。
兩天之後人們在亞諾河裏發現了她,那個時候她已經死了有些時候,屍體都已經泡壞了。身上還穿著失蹤時的衣服。
老橋上賣肉的屠夫作證說,兩天前他曾見過她,她看上去精神消沉,在橋上徘徊了好一會兒。他還想跟她打個招呼,可等他給客人切完肉,再抬頭時她就已經不見了。
她死的時機比較敏感,巡法局的驗屍官解剖了她的屍體。結果證實她死於溺水,並且基本認定是自殺。
但是每一個認識她的人都不相信她會自殺,這個彪悍的女人只會按著男人的領子讓他們在亞諾河裏灌飽髒水。事實上在她自殺前一天她還真這麼做過,因為賣布的貨郎昧了她一指布頭,還不肯退錢給她。這樣的人怎麼會脆弱到自尋短見?
人們開始在蘇婭的背後竊竊私語。
「那天莉亞跟她爭執過,還打了她家小野種。」「我聽說她還遇到過那個變態殺手……」「天吶,她怎麼逃出來的,難道她跟兇手……」「有人說是魔鬼救了她。」「約拿說他媽媽就是被魔鬼殺死的!」「你看他們的眼睛,人類怎麼可能有那種顏色的眼睛。」……
蘇婭出門時聽到大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她沒有理會。然後等她回家時,就看到孩子們對著梅伊丟石頭。儘管蘇婭跟梅伊說過要還手,他還是只蜷縮著抱住頭,不聲不響。
他的情緒低沉到極點,蘇婭氣憤的把那些孩子轟走,上前抱住他。他仰頭望著蘇婭,努力的辯解,「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蘇婭只能抱緊他的脊背,說,「我知道。不是你的錯。」
對很多人來說道理都不是講出來的。你必須得一拳打在他的鼻子,把他揍得揮不動拳頭也發不出噪音,見到你就怕得發抖,你講的道理他才會好好的聽。
蘇婭來這個世界之後,早已經深切的體會到這一點。
何況自證的代價是慘重的。就算她剖開自己的胸口給他們看,裏面跳動的確實是人類的心臟,他們承認了她不是一個魔鬼,也可以繼續指證她是魔鬼的爪牙。
所以蘇婭壓根不試圖分辨自己的無辜,她只在孩子欺負梅伊的時候揮舞掃帚攆著把他們轟走。她打定了主意,如果有人敢過來打她她就一嘴巴子扇回去,有人敢過來罵她她就更大聲的罵回去。她必須得成為一個潑婦,才能保護好她和梅伊。
可惜小市民總是圓滑的。他們在蘇婭的背後竊竊私語,在她瞪過來的時候散夥回家,關緊大門。他們連當潑婦的機會也不給她。
而孩子們根本就不怕蘇婭,因為蘇婭從來沒真正動手打過他們,梅伊則連反抗都不會。
蘇婭不能把梅伊帶在身邊,波斯人根本抗拒不了漂亮的男孩子,他絕對會忍不住摸他的屁股。
她就只能每天忐忑不安的出門,叮囑梅伊不要亂跑,然後一有空就狂奔回家來看他。
雇傭兵組成的護衛隊去麵包店找過她,問的是連續殺人犯的事。
這些人比雷好應付多了。蘇婭把那天淩晨自己看到的、經歷過的事全說出來,護衛隊長脫掉頭盔搔了搔他棕色捲毛的頭髮,就放她離開了。
並且那之後再沒來騷擾過她。
麵包師的工作漸漸進入正軌。客源也逐步穩定下來。雷還來買過兩次麵包,不過他拒絕排隊而蘇婭拒絕他插隊。沉默的對峙過兩次,面癱冰山就將現買改成了叫外賣。儘管店裏沒有這項服務,但馬薩很樂意為偶像跑腿。
蘇婭忍受一切不順利,焦躁的等著發薪日。
——她能感覺到梅伊的消沉,這孩子似乎真的以為胖女人的死是他造成的。
之前他根本不把貧民區的野孩子們放在眼裏,被約拿汙衊他也只皺了皺眉頭。但現在那些孩子有一點動靜,他就受驚一樣躲起來。他常常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陰暗的角落,抱著腿一縮就是小半天。直到聽到蘇婭開門的動靜,才歡跑著過來迎接。
蘇婭越來越覺得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她把梅伊撿回來,不是為了把他養成一條怕人的寵物犬。她還沒脆弱到要靠養寵物來派遣寂寞的程度。
她想要讓他過上安定、正常的生活。她不能讓他一直生活在那種環境下。
因此拿到錢的這一天,蘇婭就抽出一個下午,輾轉到內城房租最便宜的城區,打探哪裏有她能負擔得起的房子。
房子並不難選。最後談下來的價錢是3個銀幣每月,但是要預交半年房租。一下子拿出這麼多錢來,蘇婭稍微有些吃不消,她打算再考慮考慮。
討價還價的時間有些長,她從陰濕的高牆間走出來的時候已經過了正午。大聖堂的鐘聲轟然作響,廣場上數不清的鴿子咕咕叫著高飛上藍天。
蘇婭在陽光下發了一會兒呆,回過神來的時候,就看到翡冷翠的紫衣主教笑容可掬的陪著雷羅曼諾從大聖堂裏走出來。
附近的市民情緒激動,紛紛簇擁上去親吻主教的戒指,彷彿他手上有吃不完的鴿子食。而雷羅曼諾淡定的等在一旁,依舊是那副拓下來就可以直接當模版用的冰山臉。這畫面讓人想起一句名言,「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
蘇婭不得不承認羅曼諾的英俊,他利劍般的氣質就算在位高權重的主教面前也不落下成。儘管他說自己不是貴族,但在權與位面前,他比幾乎所有的貴族都更加從容不迫。這樣的男人就算壞得沒邊,也依舊魅力非凡。
在被人際關係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在陽光下望見這種男人,總是會忍不住加倍羨慕。蘇婭忽然就有些疲憊了。
主教安撫好群眾的情緒,又轉向雷說了些什麼。雷單手加胸,像個軍人一樣鏗鏘的對他行禮,毫不眷戀的轉身離去。
他穿越廣場的時候望見了蘇婭,他目光漠然而蘇婭目光茫然。片刻對視之後,雷繼續走他的路,蘇婭則甩甩頭丟開雜亂的思緒,抓緊時間回家。
。
梅伊不喜歡一直一直等著蘇婭回家。
這間破舊的房子裏什麼都沒有,很多時候他只能含著哨子吹響,百無聊賴的望著窗外連綿的遠山和洞開雲層的光塵。直到大聖堂的鐘聲恢宏遼遠的響起來,蘇婭的身影出現在時隱時現的樓梯間。
其實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經習慣了的等待。但是當一個人有所期待之後,等待的時光就變得格外漫長枯燥,不堪忍受。
何況還有那些總是來招惹他的野孩子。
他們總以為自己人多勢眾,不依不饒的向他丟石頭,辱罵他,圍攻他。卻不知道在他的眼裏他們脖頸細弱,只要輕輕一掰就會斷掉。如果他的指甲還在,他甚至不用費那點力氣,只要伸手劃斷他們毫無防備的喉管就可以了。
但是他不會
蘇婭跟他說過,他可以還手。可他知道她不是那個意思。沒有一個正常人類會因為這些就擰斷人的脖子。只有野獸才會。
只是禁語一旦解除了,要剋制住不拍死一隻蚊子那麼難。梅伊就只能連哨子也不吹,每天躲在陰暗的角落裏,假裝自己不存在。希望那些孩子能就此放過他。
效果還算好。這幾天他們找不到他了,就已經不怎麼來他家窗子前張望了。
梅伊靠在牆角上望瞭望窗外的藍天。
太陽已經高高的升起來,蘇婭差不多該回來了。他的乘法表已經背熟了,他可以在她洗衣服的時候聽她哼歌,然後幫她把衣服抱到院子裏去曬。
他恍惚了一陣子,便聽到外面有人剝啄的敲門。
他歡快的跑過去迎接,門打開來,迎接他的是迎面飛過來的石塊和一群陰謀得逞的孩子。
血順著梅伊的額角流下來,那一刻時間彷彿停止了流動,世界變得無比悄寂。梅伊感到無可遏制的憤怒,他金色的眼睛倨傲的俯視這幫不知好歹的蟲子。只要伸手他就可以碾死他們。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正抓著約拿的脖子把他提起來,那孩子在他手裏驚恐的掙扎,灰色的眼睛幾乎要暴突出來。他聽到他喉嚨裏哢哢的響聲。
胖女人的面容在這一刻跟約拿重疊,梅伊忽然有些一些迷茫。腦海中,蘇婭俯身抱住了他,她懷裏有陽光一樣溫暖的馨香,她說,「不是你的錯。」
但那就是他的錯。
梅伊猛然把手收回去。四面的孩子尖叫著奔逃,約拿在地上蠕動了兩下,吐出血沫來。後來他終於爬起來,口裏含著他的含混的哭聲,跌跌撞撞的爬走了。
陽光依舊明媚得耀眼,梅伊卻感到徹骨的寒冷。
他聽到孩子們驚恐的哭著回家告狀,大人拿起鐮刀和鎚子,聚集在一起,向著他的家來。
他的指甲在伸長,只要他願意,那武器就會回到他手上,然後這些人一個也不能活。
但是這個時候,他腦海中浮現出無數人的聲音,他們叫他「魔鬼」。那聲音雜亂的疊加,就像一千隻鳥同時扇動了翅膀。無數人的面孔拼湊在一起,變成胖女人的被亞諾河水泡腫的臉。她那雙沒有閉上的眼睛還在望著他,空洞的,無聲的。恐懼和絕望鴉群一樣,撲稜稜的從那眼睛裏向他撲面飛過來。有乾枯的手從泥沼中伸出,握住他的腳踝,想將他拖下深淵。
他忍不住發抖,連牙根都在響。他知道一旦自己剋制不住,等待他的就是永不能回頭的黑暗。
可是他喜歡當一個人。他喜歡蜷縮在蘇婭溫暖馨香的懷抱裏,彷彿沐浴著陽光般安穩的入睡。她美好的就像一個永遠也不會醒來的夢。
梅伊退了兩步。
他進屋用力的鎖上門,四面尋找能夠躲藏的角落。他顫慄的爬進碗櫥裏,把櫥門用力關緊。陽光和聲音和人群都被阻隔在外面了。
他在無聲的黑暗裏,用力的抱住自己的膝蓋,把頭埋進去。「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他不停的自我催眠著。
他聽著外面的摔打和翻找聲,害怕有一雙手伸過來打開碗櫥門。那麼,那溫暖馨香的美好夢境,就再也找不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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