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婭從麵包店裏出來,發現雷羅曼諾正等在外面。
已經是翡冷翠的傍晚,夕陽的光輝穿透雲朵的縫隙,金紅色的霞光鋪開在天際,西方的天空絢爛輝煌一如最上等的東方錦帛。而雷·羅曼諾依舊穿著他萬年不變的黑色軍裝,筆挺幹練,像一柄斬盡繁華的黑鐵長劍。
蘇婭主動微笑著上前打招呼,「我下班了。順路嗎,要不要一起走?」
自從那天她送新品麵包給雷品嘗,他們的關係就進入一個微妙而又默契的階段。友好,但又不過分靠近,疏離,卻又維持著不斷絕的聯繫。雷在第二天就回應了他的好意,他來到店裏買麵包,身後跟著浩浩蕩蕩黑衣巡法使隊伍。他對蘇婭說:「我一個人的意見可能不具有代表性,所以我讓他們都嘗過了,看來他們都很喜歡。」而巡法使們也整齊劃一的露出大白牙對蘇婭微笑,「我們今天是來買麵包的,跟工作和老大無關!」
因為英俊的巡法使們的光顧,那一天排隊買麵包的姑娘比平日多了整整一倍。後來蘇婭走在街上,都有巡法使主動跟她打招呼。
雷的舉動看上去公事公辦——但好像又有些老大帶著小弟們走進場子裏,霸氣的指著其中一個姑娘說「她是我罩著的」,於是小弟們心領神會,有誰膽敢打這姑娘的主意就剁手伺候的意味。
多少還是有點……自作主張的曖昧。
蘇婭承認自己被雷·羅曼諾吸引了。任何一個單身並且被生活重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姑娘,都會被雷這樣的男人吸引——他總是舉重若輕,不被任何俗務困擾。他輕描淡寫的伸了伸手,就幫你解決了燃眉之急。他強大可靠而又沒那麼高不可攀,充滿了迷人的魅力。
當然她同時也很清醒,她在名義上是個異教徒的情婦,來歷不明,資產為零,家裏還有個被看成私生子的孩子。雷沒那麼高不可攀是針對其他姑娘而言的。她被雷吸引是理所當然,若對他動心那就萬劫不復了。
所以她從來不抱有非分之想,和雷相處時刻注意把握分寸。
雷走上前,回答她:「不那麼順路,我是特地來等你的。」
他總是這麼壞心眼的誠實著。男人的心思像迷宮,有時你真不明白他們究竟是什麼用意。
蘇婭便也不去追究。
他們一道離開麵包店,沿著亞諾河往北去。
這一段正是亞諾河的繁華地段,河邊有一個小碼頭,傍晚正當熱鬧的時候。出航的漁船收網回來,漁夫從船艙裏掮出一箱箱銀鱗的肥魚,收貨的生意人拿煙桿撥弄著點數數目。他承接了德萊尼伯爵夫人的晚宴,這位奢靡的貴婦人只吃梭鱸鮮嫩的魚腩,他必須得細細的驗看材料。
跟梭鱸一道捕上來的,偶爾也有高背的黑鯽。烹調手段粗糙的翡冷翠人受不了它的多刺少肉。如果有人肯要,兩個銅板他們就願意出手。蘇婭便常來撿撿漏子。
令她感到驚訝的是,雷對這一代似乎也很熟悉。
紮頭巾的豐滿婦人從爐子裏撿出烤好的餅子,餅子上塗著材料不明的肉醬,熱氣和香氣四溢。蘇婭買魚的時候,雷就去買了一張肉醬餅。翡冷翠紙張昂貴,婦人便用洗乾淨的寬蘆葦葉幫他包好。蘇婭買完魚,回頭就看到他面無表情的吃餅。
還伸手遞了半張給她。
蘇婭忍不住笑出來,「真是不可思議。」她說。
「有什麼不對?」
「該怎麼說……你不太像是會在這裏吃這種貧民小吃的人。」
「我是一個檢察官,小姐。」雷冰藍色的眼睛裏竟有些無奈,「我到過的每一個城市裏每一個角落我都會去。如果我只是乾乾淨淨的坐在巡法局裏等人去告狀……你覺得真正需要到巡法局申冤的,有幾個知道巡法局是什麼東西?」
真是義正詞嚴啊。
如果他出生在中國,一定會成為包青天一樣被人傳誦的好官。蘇婭想。她腦海中就出現一排黑臉黑袍的宋朝清官雷·羅曼諾,忍不住笑得打跌。
下一刻,一個偷臘腸被追的孩子把住雷的腿來了個急轉彎,躥到一旁的窄巷子裏。野孩子把一手的油和泥蹭到雷的褲子上,還撞掉了他手裏的肉醬餅。雷面無表情的緬懷他沒吃完的肉醬餅,眼睛裏滿是怨念。
提著剔骨刀的藍圍裙屠夫追上來,敞著粗嗓門問道:「看到一個這麼高的小雜種了沒?」
蘇婭和雷同時指著兩個方向,「往那邊去了。」
屠夫毫不猶豫的向著雷指的方向追過去了。
蘇婭唏噓不已——雖然她指的方向也不對,但雷可是指了個截然相反的方向啊!難道他看上去就真的比她可信?
「因為性別。」雷彷彿看透了她的心思,「女性天生就容易對孩子心軟,何況你眼睛看著他手裏的刀。他一眼就能看出你想保護那孩子。」而雷自己則像個不通人情的大魔王。蘇婭無語的想——雷的眼睛絕對有問題,怎麼什麼都能看穿啊。
雷轉身走進他身後的窄巷子,一面走一面四望。簡直就像一隻軍用德國牧羊犬,幾次拐彎之後,他輕易便從角落一堆廢舊木料後把那個孩子提溜了出來。這個冰藍色眼睛的美人不怒而威,當他面無表情盯著你時,你能感到有一雙冰魔的爪子從地底伸出來,抓住了你的腳踝。
那個被他盯著的孩子嚇壞了,他抖得像是剛從冰窟裏撈出來。
「先先先生……我我……」
雷抬手彈了他一腦崩,那孩子抱著額頭滑坐在地上嚶嚶的哭起來,「我錯了,我錯了,請不要吃掉我……嗚嗚嗚……」
蘇婭忍笑忍得很辛苦。
而雷面無表情的丟給他一把銅板,「去把臘腸錢付了。」
處置完野孩子,他們從巷子裏出來的時候,碼頭變得更熱鬧了。
搬運工和水手都已經閑下來,紛紛聚集在露天棚子下麵喝酒、吹牛,或者各自去會相熟的妓_女。能住在這一代的妓_女往往生意都不差,她們在自己的或者租住的房子裏迎來送往,不缺找上門的客人。但是遇到難得來到這裏的體面人,也會故意靠在窗子上對他吐煙圈。她們吐煙圈時幾乎不著寸縷,只單手拉著長長的絲綢遮在胸前,慵懶的眯著魅惑的深色眼睛。鮮紅的嘴唇微微撮起,像是含苞待放的玫瑰。你可以立刻就把她們按在牆上親吻。
當然蘇婭不覺得雷是這麼輕佻的人——可是,連她一個女人都會面紅耳赤的場合,他就不能稍稍有一點表情嗎?
……雷確實很快有了表情。
因為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手裏攥著幾枚銀幣來摸蘇婭的胸——當眾把錢塞到妓_女的乳_溝裏,這是碼頭*的新玩法。
雷抬手想捏斷男人的手腕,但是蘇婭比她更快。她暴喝一聲,餘音未歇,那個足有她兩倍大的男人就已經被她丟飛出去——她在短暫的一瞬間踢了那個男人的□,還給了他一個過肩摔。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蘇婭在眾人的起鬨和喝彩聲中,居高臨下的把落了一地的銀幣踢到那個男人臉上去。轉身面對雷時又掛上了麵包師安靜的笑容,彷彿剛剛只是隨手拍飛了一隻蒼蠅。
雷還抬著手,臉上的表情已經龜裂了。
「剛剛你甩飛他的動作……」
「啊,那個啊。那是故國教給女性防身的武術,東方女人都會。」
雷垂著雪白的睫毛靜默,片刻後問道:「有這樣的身手,面對殺人犯時為什麼逃得那麼淒慘。」
如果不是對雷有明顯缺陷的性格有了一定的瞭解,蘇婭肯定會再一次被他的話激怒。但現在她已經知道,當他面無表情的發問,她就只需要對他說實話。
「因為恐懼啊。」蘇婭說,「你是不是從來就沒有害怕過?」
雷確實從來都沒有害怕過。他行自己的正義,背負自己的原罪。終有一日他將列席末日的審判,聽候神明的裁決。他相信神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他是永恆的慈悲,絕對的正義,最終的主宰。在神的注視下,恐懼是不必要的,也是沒有用的。
儘管很多人都不相信,但雷確實是個真正的信徒。雖然他信神的方式和別人不同。
「我很怕死,」蘇婭用嘆息似的聲音說,「……你大概不會懂,我窮的就只剩下命了,如果連命都丟了,就什麼都沒有了。看不到色彩,聽不到聲音,摸不到冷暖。黑暗、幽寂、冰冷……等蟲子把我吃完了,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也不會有人記得我……呃,你能明白嗎?」
出乎意料的,雷居然點了點頭。
「那個時候我以為自己要死了,所以我怕得全身發抖。不要說反抗,能記得自己會跑就已經很不錯了。」
他們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出了碼頭。行人和房屋開始變得稀少,河水也清澈起來,夕陽最後的餘暉鋪展在亞諾河上。
雷在某個僻靜的河段停了下來。
「我調查過你。」他忽然說,「你來歷不明,在翡冷翠流浪了一個冬天甚或更久,在七年前依附了波斯人……但我相信你是個自由民,你談吐有素、不卑不亢、內心強大。而這些都是從小的家教養成的。你必然出身良好,父母都是受人尊重的體面人,他們用教導一個紳士的方式教導女兒,對你抱有很高的期待。」
蘇婭臉上的笑容沉寂下來,很長時間她只是望著平靜流淌的河面。她想真是奇怪啊,你看他們明明相隔遙遠的時空,可那些連她自己都快忘掉的事,就這麼平淡的從雷的口中陳述出來。彷彿他真的看到了一般。
「是的,我是自由民。」很久之後,蘇婭才說,「我的父母也都是自由公民,有體面的工作,衣食無憂。我從小接受良好的教育,是他們的驕傲。可是這又怎麼樣?我的出身在翡冷翠沒用,我受的教育也完全沒用……因為我回不去了。」
「你能來,就能回去。」
蘇婭睜大了眼睛,望著雷。
「我知道有可靠的人要去東方,他將從熱那亞出海,在巴斯拉登陸,之後沿著絲綢之路一直往東,去到長安。」雷說,「我可以資助你回去。」
蘇婭嘆了口氣——她就知道會是這樣。可是這個世界的東方和長安,真的稱得上是她的故鄉嗎?如果哪裏說的是她聽不懂的古漢語,住的是她不認識的人,有著和她生活的時代截然不同的禮法和制度……那她還不如留在翡冷翠,至少她已經在這裏住了很久。
「你想讓我做什麼?」她還是帶著失望,問道。
「下一個朔日已經臨近了。」雷說,「如果他還繼續作案,這幾天差不多是時候了。」他望著蘇婭,冰藍色的眼睛毫不迴避,「我想請你協助我,引誘他出手。」
蘇婭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她早知道雷就是這樣的人。反正他們就是因為這結識的,反正她對雷而言就只有這種作用。
她就不該對他有旁的想法。
「怎麼協助。」她很快便調整好了心情,笑著問道,「反正我淩晨的時候肯定要出門工作的,就算不協助你也很容易被殺人犯盯上吧……不過你保證我不會有危險?我好像剛剛才跟你說過,我特別怕死。」
雷並沒有迴避蘇婭的體溫。
「他很聰明,我們不能跟得太近,不然很容易被他發現。所以,肯定會有風險。」他說。
「就算這樣,你也還是非要抓住他嗎——其實女人們夜裏已經不出門了,他沒那麼容易繼續作案的。」
「但他必須得為自己過去所做的付出代價。」
蘇婭嘆了一口氣,「我明白了。」她說。在雷的心裏,比起她的恐懼,抓到殺人犯更令他在意。
這也就是目前,他們之間的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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