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個星期,我日夜顛倒,白天缺課躲在宿舍裡頭睡覺,晚上跟著李憲到處勾魂。有時候龐世緣也會陪著我們一起執行任務,小蓁照常每天早上準時到我的房門口敲門,即使我完全沒有回應。
我的手機持續關機。我不再理會任何人,也不再和任何人有任何交談與互動。我和龐世緣以及李憲之間只剩公事,沒有任何私人的情感和關聯。
我又開始夢魘纏身,一處黑暗的洞穴,一名年約十六、七歲的女孩披頭散髮、臉色蒼白並且一絲不掛,四肢被金屬鎖鏈綑綁在一塊刻了字的大石碑上,幾乎動彈不得。
那個女孩是我?或者該說,她長得和我一模一樣。
「他為什麼不愛我……他為什麼不要我……我那麼愛他,他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地棄我於不顧……為什麼……為什麼?!」女孩淚如雨下地哭喊,一聲又一聲的悲鳴,聽得我的心好痛,好痛……
每一次從相同的夢魘中醒來,我的枕頭上總是濕了一片,那個女孩是誰?也是我的一個前世嗎?如果是,那麼她口中一次又一次地拋棄她的人,難道又是龐世緣嗎?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的右手掌心上的印記,在這一段日子裡,已經淡得幾乎要看不見。我心想,這樣也好,也許我和他之間的緣分和情分都已經盡了……但心裡的傷痛卻一直無法抹滅,他為什麼要欺騙我的感情?為什麼要這樣地傷害我?為什麼?!
「情……妳和我說說話好不好?」龐世緣的聲音從我的身後傳來,語調裡帶著濃濃的悲傷。
我拉下棉被翻身坐起,臉上滿是淚痕,我瞪著他,不知道我們之間還能有什麼話好說……
「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麼事情讓妳這樣生氣,就算妳要判我死刑,也得給我個理由……」站在我面前的雖然只是龐世緣的魂魄,但他明顯地瘦了一大圈,面容十分憔悴。
「你都有別的女人了,何必又來找我,我一點都不想對著你死纏爛打……」我故作平淡地說。
「我沒有別的女人,為什麼妳會認為我有別的女人?我真的不明白……」龐世緣的表情看起來好真誠。還是謊言嗎?為什麼可以演得這麼像?
「我親眼看見的……」我回應。
「那小蓁呢?妳又為什麼不理她?妳知不知道她為了妳,已經哭了一個星期了?」龐世緣的語氣裡帶著責備。是啊,小蓁哭,你就心疼,我為了你哭,你卻全然不當一回事。
「我知道,她並沒有真心把我當成朋友,只是不得不理我。」我再次回應。
龐世緣表情無奈,「妳有沒有想過,妳的靈視裡的畫面,也有可能不是真實的……」
「不可能!」我反駁。
龐世緣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妳看見了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妳才能相信我。今天是妳的二十歲生日,妳的禮物,我放在門口了……」龐世緣說完,轉身消失不見。
我不想要他的禮物,我躺回被窩裡拉過棉被蓋住頭打算繼續睡,突然,我的眼前又浮現畫面,是夢裡的那個女孩。
「妳是誰?」我開口問。
「我就是妳……」女孩回答,笑得一臉的邪魅,和她現在淒慘落魄的處境實在有些不搭嘎。
「不,妳不是我!妳究竟是誰?」我再次提問。
「我就是妳,我是妳心底深處那一片最真實的欲望……」女孩回答。
「妳想做什麼?」我又問。
「來找我,我能讓妳實現妳所有的願望。」女孩挑了挑眉。
「我沒有願望。」我冷冷地回應。
「我可以讓那個男人深深地愛上你。」女孩笑著說。
「不用了,我不需要。」我再次回應。
「我也可以讓妳忘了他。」女孩又說。
我沉默不語,我真的想忘了他嗎?又或者我真的希望他可以生生世世地只愛我一人,永遠都別再拋下我?
「難道妳……不想知道真相嗎?」女孩再說。
「什麼真相?」我不以為然地問。
「妳的過去、現在、未來……妳為什麼會一再地和那個男人糾纏,為什麼又一再地讓他傷透妳的心……妳真的不想知道嗎?」
女孩的話,確實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是的,只是好奇心。但如果他的心裡早就已經沒有我,就算知道了這些,又能改變得了什麼?
「又或者……妳想實現的,絕對的真理、秩序、公平、正義與審判?」
我心動了……我確實希望這個世界可以建構在一個絕對的真理、秩序、公平、正義與審判之上。
「來找我吧……來找我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畫面消失,女孩詭異的笑聲還迴盪在我的耳畔。
她是誰?她究竟想要做什麼?我該去嗎?去了又如何?不去又會如何?
龐世緣剛才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是嗎?我都不記得了……回想起這一段時間裡經歷的事情,原本滿懷欣喜期待的生日,竟然變得如此地黯淡無光。他還說他的禮物放在房門口,如果他根本不愛我,為什麼還要這樣對我好?
我知道了,是因為爺爺吧?因為爺爺的身份,因為爺爺給我的身份,所以他才不得不繼續假裝他的關心。
我盯著手腕上龐世緣之前送給我的,承載了一尾金龍的玉鐲,我試過幾次想將玉鐲取下,但就是無法。我忽然明白,是因為金龍的關係,手鐲才會牢牢地卡在手腕上。
我突然很想擺脫這一切,我不想在未來的日子裡,再繼續為了這樣一個不值得的男人難過。我也不想再繼續面對那些一件又一件的不公不正又不平的人間因果。
那個女孩在哪裡?我該怎麼去找她?找到了她,是否所有的始末都能知道?知道了,是否就能解開這糾纏了幾千年的因果的結?又或者,她真的能讓我實現我想要的世界?
我的腦海中浮現了一個地點,我知道這個地點就是女孩的所在之處,我也知道這個地點在哪裡……就在外婆家後山上,我小時候差點溺死的那條溪水的上游處。
打定了主意之後,我收拾了簡單的行李便打算出門,也許還能繞去看看外公和外婆。
我拉開房門,果然看見龐世緣口中的禮物正孤零零地躺在房門口。我還是不想收下他的禮物,我只是覺得,這個禮物看起來和我一樣孤單,都是沒有人要的東西。基於同病相憐的理由,我順手把禮物塞進後背包裡,獨自一人出發遠行。
走出宿舍公寓大門,天空還在飄著雨。這場雨下了多久了?似乎是從我和他們決裂的那天起就沒有停過。烏雲滿布的天空,就如同我心頭的那道陰霾,怎麼撥也撥不散。這場雨,何時才會停歇?我胸口的痛,又要何時才能平息?
我懶得上樓拿傘,拉起外套兜帽戴上便直接冒著雨出門。
我從路口的便利商店提款機領出我戶頭裡的所有存款,只有五千多元。我坐上公車到市區,再轉搭長途巴士,經過五個多小時的車程後,我回到外婆家所在的鄉鎮。這一次,和以往每一次回鄉的感受完全不同,我竟然有種恍如隔世的茫然。
我叫了一輛計程車,計程車只能載我到外婆家後山山腳下的步道口,我得徒步入山。
我考慮過先回外婆家一趟,但我缺課一週這件事情,學校八成已經通知家裡,外公外婆知道嗎?但無論他們是否知情,又是否能夠接受我的荒唐行徑,現在的我,沒有力氣在任何人面前隱藏心情,沒有力氣假裝我很好,假裝我什麼事也沒有。
我沿著步道走了半個多小時,來到當時我被八歲大的龐世緣救了的位置。我不記得那件事情,不記得我們這一世初相遇的過程,但記得與否又能如何?記得與否又能改變得了什麼?我再沿著溪流往上游的方向走,經過我和表哥表姊們烤肉的地點,也是我跌落溪水的地點。
再往上游,幾乎已經沒有適合人徒步的路線。此時,天色也暗了,我掏出背包裡的手機開機。果然,四十三通的未接來電,爸爸、媽媽和關懷……這還不包括那三個人打來的……
我打開手機的照明功能,開始有些不確定該往哪個方向走,此時,原本還晴朗的天空又飄起毛毛細雨。是嗎?我走到哪雨就下到哪,彷彿這場雨是隨著我的心情而來的。
「往前……」洞穴中的女孩的聲音在我的腦袋裡響起。同時,我看見一縷黑氣飄蕩在我的前方。我跟著黑氣的方向一路前行。
我穿梭在枝葉茂密的樹林裡。這一段路越來越難走,我的運動鞋和褲管底下沾滿了泥濘,泥巴水滲進運動鞋裡浸濕了襪子。我的衣袖和褲管被樹枝劃破了幾個洞,臉上也多了幾道傷口。
此時的我,也察覺自己似乎有些瘋魔了,為什麼會在這種下雨天的夜裡,獨自一人跑進這樣的深山裡?我似乎,連能不能活著回家都覺得無所謂了……
越往樹林的深處,空氣越冰冷,氣場也越沉重,一絲又一絲的黑氣飄揚在空氣中,就像是在向我招手一樣。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呼出的氣體瞬間凝結成黑灰色的冰霧。
突然,我撞上一堵空氣牆,這堵空氣牆光用眼睛看起來,和周圍的景色並無不同,卻實實在在地阻擋了我的前進。我伸手碰觸,感覺手指頭就像是陷進了海綿裡一樣。我明白,這是一道封印結界。
「那條龍……」女孩的聲音響起。
我低頭看向玉鐲,明白了女孩的意思。
「奶皇包,離開!」奶皇包……是小蓁給金龍取的名字。
我看見金龍在玉鐲裡對著我搖了搖頭。是嗎?連我的號令也敢不從?我從地上撿起一塊大石頭,作勢要砸向手腕。祢不肯離開,我也取不下玉鐲,那麼我就把手砸爛,看祢還能不能繼續阻止我?!
金龍從玉鐲裡竄了出來,在我的身旁繞了幾圈,一副依依不捨的模樣。我感覺胸前一陣灼熱,低下頭一看,之前外婆從城隍廟裡替我求來的平安符,已經化成一道灰燼並且散落到空中。我不理會,逕自走進結界。
一塊超過五公尺高的大石碑映入我的眼簾,石碑上雕刻著兩排銘文,我知道那個女孩就被封印在這塊石碑底下。我開始有些猶豫,我現在的行為是正確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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