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同樣的夢境,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重複出現。我知道我在作夢,我知道只要醒來就能脫離這樣的場景,可是我掙脫不開,只能無力地讓自己陷落死亡邊境,任憑波濤洶湧的恐懼浪潮將我吞沒。
事情發生在我五歲那一年暑假,爸爸媽媽要工作,阿公阿嬤和一群同鄉老友回大陸探親,於是把我和關懷送回南部外公外婆家。
那天,表哥表姊們約了一群同學到溪邊烤肉,理所當然地帶上我和關懷。
大表哥和他的同學們帶了各種音響設備,還有吉他、電子琴,就在溪岸上開起現場演唱會,連一旁不認識的遊客都加入和我們同樂。
二表姊和她的姊妹淘負責烤肉這項最重要的大工程,三表哥摟著女朋友在一邊旁若無人似的親嘴,四表姊和男朋友在樹林外拿著數位相機自拍,關懷爬在地上撿石頭,一邊塞到嘴裡啃咬,還吃得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
「關懷,不要吃石頭,那個不能吃,吃這個,這個好吃。」二表姊一手捧著一個白色紙盤走過來。紙盤上盛著兩份夾著香腸的奶油土司和幾隻串烤。她把紙盤放在我身旁的大石頭上,一把抱起關懷坐到她的腿上,一手掏出關懷嘴裡的石頭,再拿起一份土司細心地餵著關懷。
「好吃……好吃……」關懷一邊吃,一邊開心地拍手。
「阿情,妳也吃。」二表姊微笑著示意我拿起另一份土司。
炭火煙燻的奶油土司,夾上烤得焦香的外婆牌手工黑豬肉香腸,特別地美味可口。
正當大夥兒都在溪岸上吃喝玩鬧的時候,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小女孩,穿著有些破爛的米白色背心裙,頭髮亂七八糟,臉上和手臂上都是泥巴髒汙,站在溪床上微笑著對我招手。
我覺得有趣,順手拿了一隻紙盤上的烤香腸,朝著她走了過去,想要和新朋友分享美食。
我一腳踩進溪水,清澈的溪水冰冰涼涼的,水深只到腳踝,還能看見幾隻小魚在我的腳邊竄來竄去。
我小心翼翼地涉水走上溪床,小女孩對著我露齒一笑,滿口就像是寶貝鯊魚那樣的尖牙。這時候我才看清楚,小女孩的頭髮是像稻草一樣的黃褐色,皮膚是像發了霉的水草一樣的灰綠色。
當時,我並不覺得恐懼,因為她並不是我看過的長相最奇特的人,當然,小時候的我,並不知道祂們不是人。
我伸手把烤香腸遞給小女孩,小女孩朝著我伸出雙手,卻沒有接過香腸,而是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嚇了一跳,香腸掉到溪床上,我張著嘴卻叫不出聲音,我想抽回我的手,小女孩卻緊緊地咬著不放,此時,河岸上傳來二表姊的呼喊聲。
「阿情,妳在那裡做什麼,快回來!」
我轉過頭,看見二表姊站在溪岸上,雙手抱著關懷,關懷對著我揮手大喊:「阿情、阿情……」
突然,二表姊的表情變得驚恐,她尖叫著大喊我的名字,我聽見嘩啦啦的水聲,轉頭看見上游的溪水開始暴漲,我想要拉著小女孩一起回到岸上,卻發現小女孩已經消失不見。
我擔心小女孩掉進水裡,低頭想要找她,卻踩上一塊長了青苔的石頭,我失足跌到溪床上的同時,大量的溪水從上游湧下來,頓時淹過我的頭頂,巨大的衝力把我帶進溪水裡。
我隨著溪水載浮載沉,身體和四肢不停地碰撞在溪床的大小石塊上,我的眼角看見幾個大哥哥涉水過來想要救我,我張開嘴想呼救,卻嗆進一大口的溪水,我忍不住想咳嗽,可是眼淚鼻涕混著溪水又沖進我的眼睛和鼻子裡。我的眼睛好痛、鼻子好痛、胸部也好痛,突然,我的後腦勺撞在一塊大石頭上,我痛得失去了知覺。
我的夢境,從烤肉派對開始,到撞上石塊失去知覺結束,每一次作了這個夢,醒來時,幾乎還能感覺到全身各處大小不一的疼痛,和即將要失去生命的恐懼。
除了這場烤肉派對引發的災難,我幾乎沒有太多小時候的記憶,但今天,當我從夢裡驚醒,眼角還留著淚水,氣喘吁吁地縮在棉被裡發抖時,我想起了另一段回憶。
一開始,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大片波斯菊的花海中,仰頭望著藍天白雲,西斜的陽光晒得我好暖,微風徐徐地吹來,讓人感覺心情愉悅。
我坐起身,看見周圍幾十顆大小不一的毛茸茸白球向我飄過來,我伸手想抓,但它們就像是有生命和意志一樣的,一下子閃躲、一下子又靠近。幾顆小白球湊上我的耳朵和臉頰,挑動我的頭髮,它們搔得我好癢,我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了聲。
突然,我聽見外婆、媽媽和表哥表姊們喊我的名字的聲音,我覺得我該回家了,我站起身,循著聲音的方向往前走,不知道為什麼,我走到了一處陌生的街道上。
我站在人來車往的十字路口,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個方向走。此時,一台黑色的加長型轎車停在我的面前,後座車門打開,我竟然想都沒想就一屁股坐上車,也沒看清楚開車的司機的長相。我聞到一股從前座傳來的淡雅百合花香,就立刻睡著了。
再次醒來,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媽媽面容憔悴地坐在一旁,外婆站在我的右側床尾處不停地責罵表哥表姊們,兩個表姊都在哭,表哥們也紅著眼眶一臉的自責。
我想開口說話,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媽媽發現我醒了,呼喊著要二表姊去請醫生。我接受了一連串的檢查,醫生確認了我的身體沒有大礙,只不過是嚇壞了才暫時無法開口說話,家人便帶著我出院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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