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這是我收藏了二十三年的竹葉青，是阿緣出生的那一年，我親手釀的。」阿公從通往地窖的樓梯下方走了上來，雙手捧著一個水桶大的深褐色酒罈。
原來龐世緣家還有地窖。但我真的無法確定，阿公究竟是一位世外高人，還是因為痛失愛孫而大受打擊，才會硬生生地表現出這副無所謂的態度？
「阿公？你為什麼一點都不難過的樣子啊？」小蓁接過阿公遞過來的酒杯，有些怯怯地開口。
「緣滅緣起、緣散緣聚、緣去緣來，人生……不過就是這樣，不是嗎？」阿公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低頭品了一口酒，「啊……好酒啊……可惜世緣那孩子一向滴酒不沾，這好酒，就沒他的一份了……」
我想告訴阿公，龐世緣曾經被我硬灌了一口酒，但又想起當時發生的事情，實在是讓人羞於啟口……
「阿公，您知道這丫頭和小鳳凰已經訂婚的事情嗎？」李憲突然開口問，害得我差點被一口魚肉噎到。
阿公點了點頭，從菸盒裡抽出一根菸，點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
「所以她這樣，能不能算是您們家未過門的媳婦了？」李憲又問，我啞口無言，只能低下頭不敢看阿公的反應。
「這孩子是我們家的媳婦，也是城隍府的媳婦。」阿公回應。
果然，阿公確實什麼都知道。但是這樣的回答，也太令人尷尬了吧……
「阿公，那您認為小鳳凰的事情該怎麼處理？雖然我們都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但是這些事情，不可能對外公開，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李憲停頓了一下，深呼吸了一口氣，「總是得向龐爸爸和龐媽媽交待吧？」
「他們那裡我會去說，但是等等吃完飯，還是得去一趟警察局……」阿公對我們說明了他的想法，讓我們對外宣稱，是一群人一起去郊外登山踏青，卻不巧遇見大雨，接著在山裡迷失了方向，然後龐世緣就失蹤了。
阿公編造的官方說法，其實和事實也相去不遠，畢竟我們得扣掉那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神魔大戰，還有我闖禍將大魔女從封印的結界裡釋放出來、以及魔女差點打開魔界和妖界的通道，讓世界陷於一片渾沌之中的那些部分……
吃完飯，阿公帶著我們到附近的警察局報案，當然我們沒有酒駕，是一路步行過去的……該作的筆錄我們也都做了。龐爸爸和龐媽媽的部分，阿公要我們不用擔心，他自會對他們說明。接著，阿公安排讓李憲和小蓁睡龐爸爸和龐媽媽的房間，讓我一個人睡龐世緣的房間……這位阿公，也未明太過明理了一些吧？！
「你們兩個本來就是夫妻啊……睡在一起又不是第一次了，不用不好意思，阿公沒有那麼老古板啦！」阿公無所謂地揮了揮手，轉身走進他自己的房間裡並且關上房門。
小蓁尷尬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李憲。我不知道我該不該出手拯救小蓁脫離李憲的魔掌，但此時的我，確實需要一個人獨處。
「阿公說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心虛地說完，李憲笑著對我點了點頭以示讚賞。
「我知道妳現在想要獨處，可是至少答應我，不可以想不開，我們要相信小鳳凰一定會回來的。好嗎？」小蓁伸手拉住我的手。
「對不起……」我開口道歉。
「有什麼好對不起的啦！就這樣，不可以想不開喔！知道嗎？」小蓁要我對她保證，我深呼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小蓁才放開我的手，和李憲走進龐爸爸和龐媽媽的房間。
我提著我的後背包走進龐世緣的臥室，隨手將背包放在牆邊，打開燈並關上房門。我看著房間裡的陳設，一組柚木色衣櫃、一張鋪上米白色床罩的單人床、一組柚木材質的書桌和座椅，和一排擺滿了書籍的柚木色書架……
我走到書架前，想知道龐世緣都讀些什麼書。果然，很老套的倫語、孟子、山海經、推背圖……之類的。我隨手抽出一本蘇軾選集，我記得李憲說過龐世緣的文筆很好。我隨意地翻了幾頁，沒想到，每一首詩詞旁都寫上了長篇的評論……雖然龐世緣的字跡還挺工整的，但是他到底又和這一位大文豪有什麼過節啊？！
我看見書架的其中一層擺著幾本素描本，我好奇地抽出其中一本並翻開來看……我驚訝地發現，這是我的人物鉛筆素描寫生，每一幅都畫得栩栩如生。我一頁又一頁地翻著，畫上幾乎記錄著我的成長過程，從五歲到十五歲左右的年紀。難不成，他的天眼通能力可以隨時偷看我在什麼地方做些什麼事情？雖然說確實是有些浪漫，但其實也有點變態……
我將素描本放回書架上，轉頭看了看四周，好奇地想知道更多有關龐世緣的事情。我注意到書桌上有張放在木質相框裡的照片，這是整個房間裡唯一的一張擺示出來的照片。
我走到書桌前拿起照片，讓我更驚訝的是，照片中的龐世緣大約十二、三歲，應該是去動物園校外教學時拍的，因為他的身上還穿著學生制服。但照片裡的左上角，卻是我和小蓁一人拿著一份可麗餅邊走邊吃的畫面……我記得那是在我小學四年級時的校外教學。
原來我們在同一天去了同一個地方，還湊巧地一起入鏡了。所以龐世緣才會特地將這張照片列印出來並且裱框放在桌上的嗎？我輕笑，不知道他在拍照時有沒有注意到我這個夢中情人就站在他的身後？又或者，其實他是一路跟蹤我們，還刻意地拍下這張照片？
想到這裡，我的眼淚又開始不爭氣地往下掉。我真的好想當面問他這些問題，好想看他發窘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的表情。我想問他，究竟喜歡我多久了？想問他，為什麼不早點來找我？如果能多上幾個星期、或是幾個月、甚至幾年的相處時間，如果我能更了解他、更信任他，是不是就不會鑄成這樣的大錯了？
忽然，我的眼角撇見放在牆邊的後背包亮起一道紅裡帶金的光芒，光芒一閃即逝，卻讓我想起龐世緣的那尾大鴨鴨。我好奇地走過去並蹲下身，打開背包拉鍊，拿出龐世緣昨天早上放在我宿舍房間門前的那只白色紙盒，紙盒又亮起兩下金紅色的閃光。
我拿著紙盒走到龐世緣的書桌前坐下，打開紙盒，裡頭躺著一條純銀的項鍊，項鍊的底端吊掛著一顆淡粉色的橢圓形琉璃吊墜，吊墜上雕刻著一只和龐世緣胸前的紋身圖樣十分相像的展翼鳳凰。我看見裡頭的鴨鴨對著我俏皮地眨了眨眼。
我的眼前浮現畫面，龐世緣幾日不眠不休地親手鎔鑄銀錠，手裡握著一把鉗子編織銀線，又親自打模製作琉璃吊墜，再埋首於一台雷射雕刻機前繪製圖樣，最後才施法將附在他胸前的紋身圖樣裡的守護聖靈安置在墜子裡，並叮囑祂要好好地保護我。
我翻過吊墜，吊墜的背面以手寫字體雕刻上一首詩：春去秋來數千載，無盡夢迴又一生，本已忘卻菩提果，誰知明鏡終一人。
這一整條項鍊，都是龐世緣親手打造的，而我卻連一句謝謝，和一句抱歉，都沒能好好地對他說……
我伸手拿起桌面上的相框，將裡頭的照片取出來，隨手從書桌上的筆筒中抽出一隻黑色的墨水筆，在照片的背面留下了我給龐世緣的回應：琉璃鮮麗似寒冰，情到深處卻是悲，一念之差別離苦，緣來緣聚終不悔……
這一夜，我手裡握著龐世緣送給我的生日禮物，躺在他的床上，抱著他的棉被，聞著空氣裡殘留的他身上的香味。我多希望，入睡之後他會突然地出現在我的床前，對著我打上一聲響指，像以往那樣地捉弄我的魂魄……
只可惜這一夜，龐世緣並未入夢……
ns 15.158.61.12da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