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某年二月的某个被载入史册的黄昏,早已丧失了斗志与热情的廉肇敏,熟练地盘起那头垂及肩膀的长发,戴上了那顶以黑色与蓝色绘于其上的头盔。今夜,她也将成为无情的尖兵。随后,下了警车,与她一百多名同事一起,冲向愤怒而手无寸铁的学生们。
迫于暴力而四散的人流中,高歌和口号此起彼伏,鲜血与火光在夕阳的映衬下融为一体。年轻的生命在以课桌和雨伞筑成的街垒上挥舞着烈焰的旗帜,背负着暴徒之名与真正的暴力对峙,直到失去意识和行动能力。
白光,划过尚未完全沦入黑暗而被催泪雾和浓烟填满的夜,以不会伤人性命却会让他们痛苦无比的电流,刺穿了拥堵在一起却无法及时调整队形的示威者们,以扭曲而悲壮的姿态倒下。列阵推进的警察们同时往前推进,用盾牌上附着的冲击魔法将仍在往前冲撞的学生们全部弹开。廉肇敏的指尖那白中透紫的电光仍在闪烁,面无表情吃着巧克力,高糖分的电池。
“占山为王的游戏结束了,赶快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小鬼们…”
警察们中不知道是谁高叫着嚣张的说教,另外一人已经将带着幻矛效果的警棍刺向一名冲往前线的少女,由幻术营造的尖刺尽管不会真的刺入人体,却能给人带来锐器刺击的疼痛。尖叫,惨叫,呻吟,最后连呻吟都已丧失,那以火烧云为背景的赤色中,就像是描画地狱景象的绘卷…
“但这只是现实,最后比幻想仍要恐怖的现实。”
“然后呢?”
夜色下的残垣断壁中,戴着恶鬼面具的男子,用一截断裂的钢筋翻弄着篝火,透过火焰看着对面那个比骷髅还消瘦的女子的脸,问道。精神与身体状况的恶化,使得面前这名原本十分强大的超能力者也变得不堪一击。长夜的冷,侵袭着她的全身,以至于让她把蜷缩成球也依然瑟瑟发抖。女子睁开她那对深陷眼窝中的眼,向上望去,望着男子脸上那副赤色的面具,望着远方那些夜空中的繁星。呆望着。
“然后,轮到我了。”
……
“嗯…最后一个问题,加入我们‘异常能力犯罪刑事侦察队’,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廉肇敏同志。”
“我定会将我——异常刑侦员的工作贯彻到底。”新纪元68年6月29的面试当中,廉肇敏下意识将头昂起,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为了正义,为了那些因不义之人与事而冤死之人的遗志。”
曾经是侠客“雷池”,而如今称号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异常能力犯罪科警员“13号”。
彼时正是异常能力犯罪刑事侦查队的创立初期,百废待兴,像廉肇敏这样有过早期侠客经验且实力强大的人才自然是毫无压力地进入了警队。
虽然璐依那共和国政府已经通过侠客公会初步规范了侠客行业与所有配套的产业,但由于将侠客的职能削减到了仅在“妖兽退治”这一项,且白潇雨死亡事件的影响经过了政府舆论管理部门和官方媒体全力控评了一年仍然没有在超能力者甚至是普通民众之中消除,再加上这半年中超能力恐怖分子“恶报”对侠客公会人士和政府官员的连环暗杀,以至于“超能力者犯罪”和“防止超能力者暴乱”刻不容缓。这样的压力已经几乎达到了九年前的“若隐城事件”时候的强度。而异常能力犯罪刑事侦查队,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产物。
对于廉肇敏来说,异常刑侦队对于她来说,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她找寻真相的机会。有关于她死去的两个同伴,所有的一切…每当她想到这里,悲伤和愤怒就溢满了心头,也是她必须要面对的现实。
当时间凝成了胶状,那么就算你希望将它甩掉,它也会永远黏着在你随处可见的地方。就像是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无论走了多久,却也仿佛一切都已经静止了一般。那感觉像是仍在昔日,像是就在此时,也像是那永远触及不到的未来。
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青空如璃。街道两旁树上的树冠,被阳光镀成金黄色,秋风吹拂着枯叶,如同细雨无声飘落。灰黄的草地上,虽仍有些许翠色,伴随着零星点缀的白花,可在这稍显苍白的日光之下,却也显得如此的荒芜。
或许是因为不愿破坏这秋季的安宁吧,妖兽的活动在此时会减少许多,而影随侠客事务所的业务,也随之逐渐进入淡季。学业繁重的廉肇敏正在会客室的沙发上无趣地翻着自己并没有兴趣的教科书写着作业,与许多像她这样年纪的学生一样,难以享受这难得的长假时光。靠近窗台的办公桌前,刚睡过午觉的陶胜凯在这里坐下,揉了揉睡眼后戴上眼镜,开始一丝不苟地整理着事务所的大小文件。他伸手向桌边那杯还没喝完的速溶咖啡,可他还未触及杯沿,却被窗台闯进的少年打翻在地。
“洛爪!我不是告诉过你不准从窗户进屋吗!”廉肇敏扔下手中的笔,没好气地说道,“你赶快打扫干净,不然一会潇雨姐回来你就完了。”
“唔~”可那个身材娇小而面容俊秀的少年,蹲坐着蜷缩在地上,不以为意地舔舐着自己的爪子,就像是一只慵懒且不羁却姿态优雅的黑猫。他的名字是洛爪,尽管没有锋利的爪子,正如他没有尾巴,却有着“长尾”这个称号一样。终日与猫为伴的他,有着如猫一般自由自在的个性。
陶胜凯还是一如既往和蔼可亲的大叔形象,他笑着朝着廉肇敏摆了摆手,便自己默默地收拾起了地上的咖啡杯碎片,擦拭干净地砖上那些咖啡色的污渍,完事了还摸了摸洛爪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就像是摸着一只可爱的猫咪,柔声说道:“下次不能再这样了,爪子。”
“好~”也似乎是像猫咪那样,洛爪用头和下巴蹭着陶胜凯的手掌。尽管房间里的大家都明白,就算洛爪会虚心认错,但他下次也绝不会改。
“这是因为他使用能力的时间太长了,导致他身体与心理上都发生了一定程度的改变…简单来说就是副作用。”这事过后,陶胜凯是这样向廉肇敏解释的,“尽管他的年纪比你小一些,但他在侠客行业呆的时间可是比你要长很多的,也算是你的前辈吧。”
洛爪的能力,被称为“猫之心目”,这项能力能让洛爪与猫类的脑电波达成同步后,与它们进行沟通,或是对它们进行操纵。新纪元五十年代,法师塔里的魔法师们还没开发出魔网异常嗅探术式的时候,洛爪便已经在各个小酒馆中游走,带着他的猫咪们,向侠客们提供妖兽出没的情报,以赚取费用。而洛爪本人,也因为情报提供的准确性和及时性,在侠客们的口耳相传中闻名。
“妖兽,是一种从因魔网异常而造成的现实扭曲中诞生的怪物。由于出现地点随机和存在时限性,使得妖兽会对城市建筑和社会稳定造成极高的破坏,且以当时的技术水平无法预防,这使得当时的政府部门难以察觉和应对这种现象。在这种状况下,‘侠客’这种专门应对妖兽的职业,便应运而生。起初在璐依那,侠客行业为非法,侠客们在地下状态下,与妖兽作战的同时也在防止被警察部门发现(这句话在正式版中被删除)。在新纪元59年的若隐城事件过后,才逐渐走上台面,正式被视作维护城市治安的力量。”
——《璐依那侠客行业简史》,新纪元69年,龙皇城第一出版社。
“后来小酒馆都他妈的被条子查封啦,那些侠客们那叫一个气啊,扬言要攻下市政大厅,甚至当时若隐城的市长都收到了血书…当然是用条子的血写的。”讲起这段后来被历史学家们称作“四日侠客暴乱”的往事,洛爪笑嘻嘻地说,“不过后来这事惊动了中央,派了军队过来,杀了好多个闹事的,当时我也在追捕名单里,多亏了潇雨姐把我藏了起来,不然我的小命也不保了。”
时年新纪元57年,因四日侠客暴乱而进入了为期十五天的戒严的若隐城,所有侠客都被视作了叛乱分子。一向有隐匿身份习惯的白潇雨并没有被军人们识破侠客的身份,在家中被搜查时也从容地应对…尤其是在家里藏着通缉犯的情况下。
“因为我的能力是把东西变成‘弹头’啊,当然把人变成弹头也不是什么难事,花个四五分钟就行了。”白潇雨在日后谈起这段往事时轻描淡写地略过了。
不过在四日侠客暴乱过后,还有一段在若隐城毁灭以后就鲜为人知的“天国恶魔”事件,而这也就是璐依那政府不得不取消对若隐城的戒严的原因。当时为了镇压超能力侠客叛乱,璐依那政府调来了在浮游之地中层巡逻的魔力驱动空天母舰——“天国号”。但不巧的是,天国号繁琐复杂的魔法回路,在驶入魔网异常的重灾区第十五天,整个船体都发生了异变。这只体长近百米的巨型妖兽,在城中大肆破坏,屠戮了无数的士兵和市民,最终还是在放出被捕的侠客们联合其他地面部队,才面前解决这次危机。
“后来该事件被璐依那官方视为丑闻,予以信息封锁,至于至今。不过负责制造这艘空天母舰的国资企业,叫做柳氏集团,那时候它的股票几近跌停,虽然很快就在人为操纵下涨到了平时的水平。从那时起,尽管官方对侠客的态度从镇压逐步转变为招安,可即使是这样,他们依然没有重视妖兽现象,只是一味地粉饰太平…终于… “
新纪元60年一月,当晚白潇雨还喝了很多酒,摇摇晃晃地走上天台,想要看看无日城不夜的美景。廉肇敏出于担心而跟随着白潇雨,被迫吸起了二手烟。白潇雨不知从何时起染上了烟瘾,迎着无日城中弥漫的白雾,分不清那烟来自于云海还是白潇雨的口中。
“若隐城毁灭了,洛爪也死在了那里。侥幸逃出的我们,我们这些幸存者们,则成了喉舌歌颂他们英勇救援的材料。事实上他们除了封锁、封锁,就没有干过任何事情!任何事!”
廉肇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白潇雨,她只能无言地保住这位悲伤的、昔日的女武神,用胸膛承接着她的眼泪。
只是廉肇敏不会想到,新纪元67年的七月,那个流出同样的眼泪的人会是她自己。当她急匆匆地赶到自杀者发给她的地址时,警方已经封锁了现场。那是一栋还没盖好却废弃的楼,杂草丛生。警方的通报是白潇雨是被妖兽所杀,草草结案。这件事虽然在此时没有引起太大的轰动,却在四个月后,也就是新纪元67年11月,聚焦在了公众的视野中。
……
“肇敏,你还打算睡到什么时候。”
已然不知自己进入睡梦的廉肇敏猛地惊醒,此时她正瘫坐在警车副驾驶的座位上,红与蓝交替的灯闪烁着,映照在她脸上,让其失去了原本的颜色。这个月以来,廉肇敏就没有睡过一场安稳的觉。对峙、冲突、驱散,在这些天里重复着,重复着,成为了她的日常。甚至有些时候,她都怀疑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台没有灵魂的机器。
她抬眼往车窗外望去,只见那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正敲着轻轻地车窗。那是与她一样同属于异常刑侦队的同事,也是她还是侠客的时候的同伴。而他们如今,是以同事的身份执行这次的任务。
彼时快要进入深夜,行在街上的人却没有散去。他们唱着歌,高声叫着口号,许多人端着燃烧着蜡烛的烛台。那黑暗而不知彼方的道路,皆为烛火微弱的光,照亮,直到人们的恐惧从未名城的每一条街巷中驱散。
“今晚上我们得好好干活了,一定要把‘焚颜’给逮住,不能再让她跑了。”男子冷冷地望着示威的人群,这样对廉肇敏说道。
“嗯…”有那么一瞬间,廉肇敏的眼神蓦地明亮了起来。焚颜,廉肇敏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名字。新纪元67年末,以这个名字署名的公开信,向公众尤其是超能力者们透露出了白潇雨真正的死因,是谋杀,而且是因为她怀揣着政府封存在若隐城中的秘密。“只要找到那个名叫焚颜的超能力者…”
成为黑暗而追寻光明之人,寻到一丝烛火,便希望将其握在手中,哪怕最终被火吞噬。
……
“但是后来,我们被政府当成狗一样,一脚踢开。为了隐瞒灾祸书页的存在,还有灾祸书页浸出液所有副产品的存在,作为知情者的我们,遭到党国铁骑的暗杀。我逃过一劫,他们就把黑锅扣在我头上…呵,现在我俩都一样,是通缉犯了。”
“真可怜。”魏侠没有感情地说着,一边翻着快要熄灭的篝火,廉肇敏却莫名感受到了那面具底下的幸灾乐祸的笑。但廉肇敏却不恼怒,她明白,这是报应。“但,以‘恶报‘为名的你,为什么要救我这个恶人呢。”
魏侠停下了翻动篝火的手,却不回应。再回首,却见从那断裂的墙壁中,透出东方既白的曙光。他站起身,全身的魔法回路在朝阳的光芒下,显现出淡淡的紫光,直到这时廉肇敏才开始因此而惊诧,不仅是诧于那魔法回路的精巧华丽,也是惊于魏侠竟然下了如此决心,将自己改造成了魔偶。并且,是在这废弃的若隐之地…
“他应该来了吧,那个男人,可是有约必赴的。”魏侠摘掉面具,露出他那张英俊而饱经创伤与风霜的脸。“这一战,将会降临,我与他的‘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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