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却充满着令陶胜凯流连的温度。他拨开帘子,阳光透入久未擦拭的玻璃窗,那光线穿过屋内的浮尘而清晰可见。生上了青黑的霉点而变得斑驳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一家三口的合影,而陶胜凯则坐在房间一角那开裂而露出棉絮的沙发上,望着它,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合影的右下角,是照片拍摄的日期。那是一行娟秀的字体,写下它的一定是一个心思细腻而温柔的人吧。陶胜凯湿润的眼眸中倒映出了他第一次与家人去摄像馆的那一天。
新纪元57年,8月8日。
那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对于盛夏时节来说这样的天气太过炎热。那时的摄光术尚未进行过改进,故其魔法吟唱稍微有些繁杂。但在漫长的等待时间中,年仅三岁的兰兰也并没有哭闹个不停,只是在她妈妈的怀中乖巧地吮着手指。而作为年轻母亲的妻子,虽然显得有些不耐烦,却也努力在镜头前保持微笑。作为丈夫的陶胜凯担忧地对询问妻子需不需要休息,但既然是妻子的提议,他也只好依从了她的想法。
就这样,这个家的第一张全家福拍摄了下来。
那时,就像初生的太阳一样,这个家庭的一切都是充满了幸福。自从新纪元56年侠客职业合法化以后,侠客们的社会地位也随之增高。人们将侠客奉为惩恶扬善的英雄,而不只是清理下水道的清洁工。在侠客公会努力工作的陶胜凯,凭着优秀的业绩获得了稳定而不菲的收入,这足以让他支撑起这个年轻的家庭。他在公会结识的年轻貌美的妻子苏芳丽,尽管曾经作为后勤部的一员,此时的她却选择辞掉工作全身心地照顾家庭。而他的女儿陶兰,沐浴着父母的关爱的她,如新芽一样茁壮成长着。
那时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幸福啊。
“所以,我希望‘守护’这样的幸福,直到我无法守护的那一天。”
据说超能力来源于精神的具象,或许他那身坚不可摧的盔甲,就是这份意志的证明吧。在与白潇雨的一次谈话中,陶胜凯如是说。
新纪元58年的影随团在侠客公会中虽然并不能算是名列前茅的侠客小队,却也算得上小有名气。那时陶胜凯虽然仍旧觉得白潇雨只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小丫头,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卓越的侠客而接受她的领导。而白潇雨也将陶胜凯视为一名可靠的队友,并在许多时候将重要的任务托付于他。
但他明白,正如风暴席卷过后,残花满地。美好之物在灾难来临之时,也脆弱不堪。当丧钟长鸣之时,浑身被雨水沾湿的少女面对着冰冷的石碑哭泣,他所能做到的也只是拍着少女的肩膀,告诉她,是回去的时候了。
当陶胜凯用手触及到面前那泣不成声的少女的肩,那时的他将会凝视着那少女披散的长发,它早已被雨水所沾湿,黏在她那细腻如同白玉的肌肤上。他在少女回望他的那个眼中看到,那些化作了晶莹之泪的悲伤,在那红肿而疲惫不堪的眼皮内溢出。深邃的悲恸,冲击着他内心的最深处。他明白那流淌的不仅是泪,还是透明的血。
八年前,他也看到过同样的泪光。
那是在破碎街道的裂痕中,积水倒映着的,那个女孩绝望的哭泣。
新纪元59年十一月,那一夜的通明街下着雨。
灾难降临得突如其来,以至于夜半时分的梦中之人都来不及惊醒便被那无情的梦魇所吞噬。连夜赶回若隐城的他,已经无力挽回那悲哀的结局。
焚烧着城市的火焰将天空染色,无处不在的悲鸣与惨叫混杂着怪物的嘶吼,交响欲成为这疯狂残酷的世界那绝望的咏叹调。穿着睡衣的孩童哭喊着父母的名字,赤身裸体的男女仓促出逃而顾不得形象和风化,世界末日般的疯狂之夜,所有的理性与秩序皆已土崩瓦解。掠夺者肆意趁火打劫,然后被巨量的妖兽咬成碎肉。血腥弥散在呛鼻的烟雾之中,妖兽啃食殆尽未寒的尸骨。
地狱的图卷仿佛在此处展开,深渊所蕴藏的黑暗从其中溢出,吞没一切的泥沼上篆刻着发着诡异光芒的符文,那与其说是邪恶之物倒不如说这正是邪恶本身。一切被污秽所攀附之物,化作冷血而残暴的妖兽,张牙舞爪地肆虐人间。
“所以,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吗?陶先生。“
那个名号为“狂人怪医“的怪异男人,满脸醉红地打着酒嗝,上下打量着陶胜凯,如此问道。
那是新纪元66年的冬天,陶胜凯费尽心血地来到了这个国家的最底层,位于浮游之底的不毛之地,其名为灰白荒野。他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充斥着畸形之物的镇子,唯有遗弃者与被流放之人居住此地。在一处破旧的诊所,陶胜凯找到了狂人怪医。
“是的,先生。“面对这一名宣扬异端邪说而遭到放逐的罪恶之人,陶胜凯低下了他的头颅,乞求着,”请您……救救我的女儿。“
七年前的那个灾厄的夜晚,当陶胜凯突破被政府封锁的桥梁,绕开被逃亡者的车辆堵塞的道路,杀出被怪兽占领的广场,奔走在被尸体与血液填满的小巷时,那不祥的预感早已从风中漫到了他的骨髓。他或许曾安慰自己,妻女二人或许早已逃出了这座城市。但残酷的命运在他回家之时,才最终向他揭示。
他看到,他的妻子的尸体早已冰凉,只剩下上半身还保持着安慰女儿的姿态。而他的女儿周身早已布满了意义不明的诡异符文,变成了妖兽一般的姿态。她生出的獠牙上布满了血迹,大快朵颐着她母亲的血肉。
望着那笼中挣扎着的凶兽,狂人怪医若有所思。他转头看向椅子上蜷缩着的陶胜凯,看到他消瘦的面容上布满了胡茬,布满血丝的眼球深陷于乌青的眼眶中,许久没有打理的长发蓬乱得像鸟窝,披散在他身上那洗得发白的黑色大衣的肩上。狂人怪医或许有那么一瞬,对面前的这个男人感到了一丝的同情,但他那极端的理智却并不会令他太过地陷于情感之中。
他站起身,直视着陶胜凯,淡淡地说道:“可以救人,不过,得给够。”
陶胜凯脸上露出了惊讶和欣喜的神情,同时却又面露难色。他挣扎着握紧了拳头,再次弯腰鞠了一躬,请求道:“先生,请多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把钱筹够的。无论如何,请多给我一些时间,拜托了……”
狂人怪医在此时,却露出了一个诡谲的微笑,说道:“你知道的,我并不在乎的是钱……而是……”
正在此刻,一个黑色的身影,在狂人怪医的身后显现。而也就是在此刻,陶胜凯意识到了自己将会踏上一条将自己灵魂也抛弃的不归路。
但在这一刻他已毫无选择,他不得不踏上这不归路的台阶。
……
夕阳灼烧着云霞,绮丽而凄美的光华绽放着,却依然改变不了,其火之衰微。那烧尽的灰烬逐渐填满天空,炽烈的火焰在紫烟中黯淡下去,以至于天空都陷入了无光的漆黑。
“爸爸,不先吃了晚饭再走吗?”
双腿残缺的女孩推动着轮椅来到门前,为正要出门的男子递上了一件看上去稍显老旧的大衣。
男子笑着摸了摸女孩那一头柔顺的头发,一手接过了大衣。虽然质感粗糙,似乎并不是用什么昂贵的布料制成,但上面停留着那令男子安心的温度,这就足够了。
“今晚爸爸有点急事,可能今晚就不能在家吃了。听话,兰兰,你和小羽姐姐一起看好家,爸爸很快就会回来了…”
“您要出门了吗?陶叔叔。”从厨房出来的那名少女走到门前,身上还围着沾着油渍的围裙。她将手上的东西递到了男子面前,那是一个尚且温热的食盒,用布袋装着,以达到方便携带的目的。“我做了叔叔喜欢吃的猪手饭,如果不嫌弃的话,这个您可以在路上当晚饭吃。”
男子凝视了少女许久,些许愧疚和悲伤在他的眼前闪过,这些情感哪怕只是一闪而过,却仍被敏锐的少女捕捉。但少女只是沉默,她低着头把那女孩的轮椅从玄关推到摆满了一桌子菜的餐桌之前,然后转头看向男子,微笑道:“叔叔你不要担心了,竹兰我会照顾好的。您放心吧。”
女孩也应声道:“是啊,爸爸,兰兰一定会乖乖听小羽姐姐的话的!你安心地去忙吧。“
男子轻轻咬了咬嘴唇,但他还是决定出门了。虽然面对着小羽他仍然心有所愧,但这是他必须做的事情。
他应邀前往,那被毁灭的若隐一角,那废弃的寺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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