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纪元69年春天的那个月圆之夜,在那开满了不知名的白花的本就并不宏大的小寺庙的废墟之上,陶胜凯只是稍微抬头以脸庞迎接着月光,讽刺的是,背向月亮方向的他的面上,早已被阴影所覆盖,以至面前的此人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上,正写满了痛苦和悲伤。
而面前之人手持长刀,将那利刃指向陶胜凯的方向。
那幻想,将会随着那人面上戴着的,赤色的恶鬼面具的破裂,在这一刻,化为永远的泡影。
就仿佛这飘零在空中的,随着被吹开的云海的白雾,白花的花瓣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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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仿佛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而做梦的这段时间则是被一把无形的锋利剪刀切除了一般。尽管如此,那残留的印象片段,那恐怖而令人绝望的,疯狂的,令陶竹兰宁愿自己的意识就在这长梦中消失并散去的那记忆的片段,仍然能够证明这时间的存在。或许正是因为沉眠的时间过于长久。
陶竹兰能够清晰地记得她仍清醒时看到的最后的画面,那是在她感觉到一种极度不安的感情以后,出于所有八岁孩子的本能,她哭着朝着她的母亲奔去,试图躲入母亲的怀抱之中,试图一头栽入那温暖而柔软的胸膛,来寻求哪怕只是片刻的安心感。
而母亲看着她的神情,就好像是看着一头怪物一般的恐惧,和绝望。那时的她并不是不能感受到那来自所有母亲对于自己孩子的母性与爱,但,那为了逃避生命之威胁的所有生命体皆会出现的恐惧本能,使得母亲的身体不住的颤抖,并后退。
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悲伤的她,直到从那绝望的长梦中清醒过来以前,都不能理解和谅解。母亲居然在逃避着她,逃避着正是最需要母亲的安慰的她,就仿佛是在将要坠入悬崖时抓紧的藤蔓竟缓缓长出倒刺,去逃避,去拒绝她在面对最绝望的时刻之时,她所渴求的所有的帮助,和希望……
但是她尝试去谅解了。并非是谅解这样做的母亲,而是去谅解那曾经,曾经令她母亲感受到死亡的威胁的,自己。
新纪元67年,在参加完十日前因为“事故”而亡故的,她却并无留下多大印象,只知那曾是自己父亲的同事的白潇雨的葬礼后,陶竹兰坐着轮椅被父亲推着,在那淅淅沥沥的雨雾中,穿过那一排排整齐地立于两旁的坟墓,走到了那棵被雨水剥落了所有的黄叶的枯树的旁边,面对着,母亲的墓碑。
陶竹兰并没有哭泣,倒不如说她的脸上已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来面对自己八年前死去的母亲。她缓缓低下头,就好像是做错了事情等待教训的孩童,也如同那等待法庭的审判和处刑的囚徒。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而在这长久的沉默以后,似乎是被自己内心之中的内疚和悔恨灼烧得难以忍受的她,终于从口中缓缓吐出了,那似是忏悔而似是悲鸣的,微弱的语句。
“妈妈,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兰兰。”在身后的父亲轻声却又郑重地对她说道,他从背后搂住女儿那瘦小的身躯,试图以此来安抚女儿那被无止无休的悲伤填满的内心,“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
而就在父亲搂住自己的那个瞬间,陶竹兰再一次看到了自己从那混沌的长梦之中苏醒以后,再度见到的父亲的脸庞。她看到父亲的头顶上大半已然染上白霜,那原本高大而健壮的身躯此时已然消瘦得仿佛别人,胡茬遍布在他那棱角分明的面上,憔悴得已然变得浑浊的双目此时却如同看到了希望一般,眼神里重燃了些许的光芒。
一种茫然的感情蓦地填满了陶竹兰的内心。她明白,为了将她从那深邃的长梦中解救出来,父亲的付出或许是她永远无法做到,甚至无法想象的程度。她明白自己此时应该去原谅曾经的自己,曾经那陷入那永夜般的黑暗的自己,只有如此才能对得起将自己拉出那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夜晚般的深渊。只有这样,才能使得父亲能够从八年前那场将近千万人的家庭破坏,剥夺,粉碎的灾难中走出来,享受那虽然已经支离破碎,但也是失而复得的幸福。她不该太过地苛责自己。
但此刻她却无法做到,她无法做到不去回忆自己曾犯的错和罪,哪怕这是在她的无意识之间。
没错,她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在那片将现实也扭曲的力场之中,年仅八岁的她在这个夜里,化为了那凶恶的,完全丧失了人性和理性的,妖兽。这头绝望的妖兽回首望着自己的母亲,缓缓地向她走来,母亲欲要逃走,那妖兽却似是疯了一般扑向了她,哪怕妖兽本身却是没有疯狂与理智的说法。
而当父亲赶到的时候,他所看到的,是那鲜血染成赤红的大地之上,他妻子那依然碎裂成至少二十段以上的身体,而那二十多段的碎片却也无法拼凑出一具完整的躯体,剩余的部分去了何处,或许是化作了肉泥和血水,也有可能是,在那头怪物的肚子里,那一头只有外形仍然稍稍保留着他女儿样貌的部分特征,而此时更是正在将他的妻子肢解,撕裂,生吞的,怪物。
而那怪物,正是他的亲生女儿。
陶竹兰无法得知自己父亲这位已经屠杀了不知多少危害众生的妖兽的强大侠客,是保有了多大的理智和慈爱,才没有将她这头怪物斩下头颅掏出原核,去祭奠那遭受残忍杀害的亡妻。正如她也无法得知,当面对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在将自己最亲爱的妻子撕碎的时候,那就好像群星坠落于他一身的那种压迫和悲哀,是怎样强烈的绝望。
她不知道,也不敢知道,但她最终将会知道。
在这一年,在失去了如同血亲和导师的抚养者后,白小羽搬入了陶胜凯的家中。尽管陶胜凯和白潇雨只是共事的关系,但当白小羽听到陶胜凯要收养自己的时候,她却并没有表现出抗拒。或许是出于对白潇雨的敬爱,并将这敬爱投射到了对她昔日战友的信任。也或许,是因为她和陶胜凯同样,都失去过最重要的人,而同病相怜吧。
而在白小羽睡在陶胜凯为他那已经妖兽化的女儿而空出来的房间的不久以后,原本宽敞的房间将会变得拥挤起来。
就在大概一个月以后,或许是奇迹还是什么先进的魔法技术,抑或真的是神明的显灵。陶胜凯的女儿奇迹般地恢复了过来。那原本肿大而充满攻击性的身躯,在一日之内便变得小了起来,并在一周以后恢复了正常的形态。尽管最终仍然因为长年的恶性魔力感染而导致她下半身的完全瘫痪,但,这或许已经是陶胜凯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毕竟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已经回来,他又能求得什么呢。
白小羽对此也感到了由衷的欣慰,哪怕知道自己那最敬爱的人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但至少再度看到自己曾经那记忆中那天真可爱的脸庞再次现在自己的面前之时,她在心里可能也会感到些许的安慰吧。而不止白小羽如此觉得,陶竹兰有着这么一种感觉,哪怕房间变得拥挤了起来,但同时,也变得温暖了起来。白小羽就仿佛自己的亲姐妹,也像是那个曾给予过自己温暖的母亲一样,给自己那种哪怕是父亲也无法给自己的那种无条件的安心感。
从这一天开始,日子就好像变得没有那么沉重了起来。尽管父亲每日忙碌,去追捕那位,将白潇雨杀害,并连续杀害多名侠客却不知何人的杀人魔“恶报”,但每次回到家时,从来不苟言笑的父亲也会露出轻松的神情。而白小羽尽管在陶胜凯的强烈要求下继续进行着繁重的学业,但她却如姐姐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陶竹兰。
而让陶竹兰最幸福的时刻,便是三人聚在餐桌之前,分享着那并不丰盛却也美味的,由白小羽亲手料理的饭菜。就是在坐在餐桌前的那一刻,看着面前喧哗着笑着说着话的二人,陶竹兰就仿佛回到了同年时代,那个母亲还在的时代。一家人享受着短暂而美好的时光,享受着仿佛时间停滞在这平凡而温馨一刻的的时刻,这是在她失去的这几年之中,无数次在潜意识里看到的那希望中的美好的画面。
只是,只有陶竹兰隐隐地察觉到,父亲在看着白小羽的眼神中,竟有着一丝的歉意。陶竹兰没有说出来,她说服自己或许自己只是看错,亦或是自己过于敏感。她不希望再一次成为那个,因自己而夺去他人最重要的东西的人。
但现实向来是那么的讽刺。最无辜的人,此时却最为罪孽深重。从未想过夺取的人,却在不经意间无情地夺去那最亲爱之人的至爱之人。
当那位据说是陶胜凯一直追捕着的,戴着赤色面具的“恶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然正出现在白小羽的面前时,出于对本能的,在察觉道对方的那一个瞬间,白小羽运起自己超能力的最大强度,以至整个房间的重力都变得异常,以至于已经陷入了熟睡的陶竹兰,此时也皱起了眉头。
就在白小羽准备去战面前的这位不速之客的时候,来者却好像并没有开战的意思,只是缓缓地摘下自己的面具,在白小羽最惊异和悲伤而失去战意的眼神之下,他缓缓交出一个布包,递给白小羽。
而其中,除了白潇雨制作的一个“弹头”以外,还有块赤色面具的残片,尽管那面具已剩不足二分之一,却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出,那面具上刻画的,是一张恶鬼的面孔。
而这,是“恶报”的面具。
在那残片上就仿佛是藤壶一般附着的,正是只有陶胜凯的能力可以制造的,世界上最坚硬的物质,陶胜凯的皮肤所制造的结晶体。白小羽明白,结晶体在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这么附着在残片之上的,只有长时间的紧密接触,才有可能达成这样的效果。
很明显,是有类似能力的人“戴”过这样的面具,并在那战斗的过程中被击碎,才有可能变成这样。
“这是……”
“从白潇雨的另一个弹头中所解出来的,‘恶报’的面具残片。看得出,那是很高明的能力运用手法。”来人看着白小羽的眼睛,没有敌意,没有善意,或者说没有任何的感情,就这么说道,“在弹头接触那面具而爆开的一刹那间,又利用那爆开时产生的能量,将接触之物塑造成新的弹头。这,正是当年白潇雨前辈给我展示过的,所谓超能力极致用法。”
白小羽看到这难以反驳的证据后,双腿一软,竟跪倒在了原地,而脸色更是变得如同月亮一样苍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来者,喃喃地道:“为什么……陶叔……会……”
“为了救一个人,一个正在此处的人……”来人将目光转向了,白小羽护在身后的陶竹兰,这令白小羽猛地站起,生怕是来者对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孩不利。而来者顿了顿,便又将目光移回白小羽的脸上,接着说道,“为了换取狂枭所效忠的,柳氏集团的科技支持,以及效忠于狂枭的,狂人怪医的救治,陶胜凯以此交了投名状。这个投名状,便是调查出了璐国政府所支持而柳氏集团主导的‘真理之壁’计划真相的,白潇雨的死亡。而那调查,便在那颗弹头里。封装它的能量与你的能力所产生的能量非常的相像,这也就是她留给你的信息,那是留给你的。”
“你……真的不会伤害兰兰吗……”
“相信我,小羽。我并不会危及这个家任何人的性命。这不是她的错,而陶胜凯也绝非是你复仇的真正目标。只是……”
说到这里,“恶报”抬头望向,那在云海中若隐若现的月亮,还有那远处的,若隐城的浮空岛。那里是幻想所起源之地,而现在,亦将成为幻想的终焉之所。
“我将完成‘恶报’,对那恶报的‘恶报’。”他说,“而在那‘恶报’结束以后,你便可以去向那真正应该被复仇的对象而复仇了……”
……
“而这,也将会是他们应该承受的,恶报。”
新纪元69年夏天,看着那被她的袭击而手足无措的狂枭以及他的部下们的时候,那位降下从城卫军兵营里偷出来的魔导装甲的少女那狂气的微笑,将会永远地印在所有未明城城卫军的灵魂之中。
而在许多年以后,未明城人都不会忘掉那少女的身影。而人们将会如是诉说:
她不是“恶报”,她是“白小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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