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地上醒過來,頭昏欲裂,是明顯的宿醉。旁邊是空的威士忌酒瓶,酒瓶上印上了「白州HAKUSHU」的字樣,那是不錯的酒,也不便宜,在這種狀況下喝清光真有點可惜。
他在櫃檯拿了止痛藥,吃了兩粒,感覺沒有那麼壞,至少心靈的痛楚轉移到了肉體上。
如果我是自己的肝,我一定會在晚上睡覺打呼時,從嘴裡跳出來逃走。
他拿了罐貓糧,放了一湯匙在自己的口裡,奇怪的味道在自己的味蕾上炸開,酒意又褪卻了一點。他把餘下的都給了貓。貓以非常責怪的眼神望向他。
然後他出了街,戴上耳機,播著Bee Gees的歌,漫無目的地遊蕩,放棄了思想,像行屍酒肉一般。上了地鐵,又在不知名的站下了車。
銅鑼灣出現了遊行的人龍。煜城抬起頭見到大型商場橫額做著一個不知名品牌的廣告,一雙又彎又幼的眉毛,底下是一對斗大的眼睛好像在俯視著甚麼。整個廣告橫幅的意境好像有個不知名的神饒有興味的看著街上的芸芸眾生。
煜城沒有脫下耳機,加入了人龍之中。他見到「陳同佳」、「反送中」、「徹回」等字樣的旗幟,部分人撐起黃色的傘,神情木然,帶點焦慮和鼓譟,好像一個抑鬱的嘉年華,售賣著各色各樣的爛獎品。
煜城隨人流帶動自己的步伐,耳機響著「Stayin' Alive」。
無論你為人兄弟
或是身為人母
你都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
覺得整個城市崩潰,人人盡皆顫抖
你還是要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
陳同佳是誰?他納悶。政客?他不清楚遊行的議題和訴求。這麼多年來,他把自己封閉起來,躲在渺小的心靈密室之中,拒絕思考,因為只要腦子稍一轉動,他就要承認自己是一個失敗可憐的人。
抗爭的口號穿過耳機,隱約傳來煜城無法分析的字句。
他由銅鑼灣走到金鐘,人流比較鬆動。
然後累了就在街角找個地方坐下,也不顧及地上的灰塵有否沾上褲子。
「呃!我有打擾你嗎?你好!你好!我有打擾你嗎?」
煜城抬起頭,感到迷惘,他脫下一邊耳機,懷疑自己是否被叫喚的對象。
「你還好嗎?你的臉色看來相當蒼白,像幽靈般的。」一個全身都是黑色衣物,頭髮末端染了一襲紫色,樣子異常甜美的女孩子坐了過來,遞上支水。
「感謝你,我正需要。」煜城不好拒絕,看清楚點,女孩子旁站了個男生,身形有點豐滿,介乎肥胖與健碩之間,戴了副眼鏡,輪廓頗深,勉強可以稱之為俊俏。
二人給煜城第一個印象是年輕。
「我的名字是蓓馨,他是天仁。可不要看他肥肥胖胖似的,他可是今年的當紅作家。」
「紅個鬼,只是運氣好出了本書而已,香港這地方只要你肯寫就有人願意替你出版,反正都賺不了錢。又不是誰都能做到鄺俊宇。」天仁撅長了嘴唇。
「也是,為什麼你不是鄺俊宇呢?我很喜歡他的書。」蓓馨啐道。
男孩看似一點都不在乎,聳聳肩,伸出舌頭在嘟嚷。「抱歉,我不是鄺俊宇。如果我是的話,那麼多人願望留在我身邊,也輪不到你。」
煜城看著這對有點像情侶,也可能不是情侶的年輕人。「那請問你寫的是甚麼書?」
「那本書叫《北方之死》,恐怕你沒有聽說過,沒有太多人知道的,也賣得不好。」天仁搔搔後枕,有幾分不好意思。
煜城發現自己近來好像坐上脫了韁繩的野馬,或是失去控制的巴士,發生的事經常超出自己的控制。
「我聽過你的書。」
「竟然聽過?真是我的榮幸。看過了嗎?覺得怎樣?你喜歡嗎?」男孩提高了聲調,看上去好像又年輕了好幾歲。
「這本書很......特別。我......挺喜歡的。」煜城受不了男孩熱切的眼神。
史蒂芬‧金說過時間會不帶情面地去蕪存菁,分辨出蠢與不蠢的作品。不過,還是不要跟他說比較好。況且,他的作品不蠢,我看過很多更百痴的作品。
「真的嗎?你是認真的?你看過之後仍然覺得喜歡?那可不是自資出版的小說,我才沒有那個閒錢去出書,這本書是經投稿,編輯青睞而獲得出版的書!」天仁興奮得手舞足蹈,旁邊的女孩子看著他滿是笑意。還是愛意?
「它不是我最愛的書,但它適合我。」煜城站了起來,伸出了手,像是長輩見到學弟做了引以自豪的事。他握了握男孩的手,說︰「感謝你寫了這本書。」
男孩謹慎帶點靦腆地回握︰「可沒有人和我這樣說過。」
人流聚集成一個個的族群,他們三人無意識地在當中流動,各種口號在他們身邊統一而鬆散地響起來。煜城見到天仁和蓓韾的嘴開開合合,像對有默契的金魚,低聲交談著。
話題像天上的雲一般隨意飄盪,煜城敷衍著,沒有太過著意他們說話的內容,他把注意力放在外圍維持秩序的警察身上。他留意到警察會以兩、三個一組的形式步入示威的群眾中間,好像牧羊犬在羊群中走動一樣。羊群會主動與牧羊犬保持適當的距離,牧羊犬則低調的走在中間,雙方都保持警覺,又刻意營造出和諧的氣氛,彼此都好像竭力無視對方的存在一般。
這時前方傳來一點的騷動,喧嘩從前方如浪一般撲過來。
「前方好像有點狀況。」天仁伸長了頸子。
「上前看看吧!你來嗎?」蓓馨話未說完已經拉起了天仁的手,像是吞拿魚般擠身上前。
「下次吧!」煜城搖搖頭,他對這兩人有不錯的觀感,但他未有準備接受太多的衝突。他能留在如此嘈雜的地方那麼長的時間,已經是好大的突破,就像是小孩子第一次叫爸爸或是政府終於虛心聆聽社會的訴求一樣鼓舞。
煜城轉身退出人群,往更後的方向走去,在褲袋拿出了型號老舊的電話,就是那種遺失了在快餐店也沒有人會偷的款式。
「你很閒阿!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這個樣子嗎?還是你媽出了意外?如果是這樣的話,千萬不要跟我說,我還沒有準備好!」父親的聲音依舊是那樣精神奕奕,煜城每次聽到都覺得驚訝又安慰。
「沒有!媽媽很好。她的博士學位就快畢業了。現在有點餘暇研究法國文學和新浪潮電影的關係,你別擔心她。」
父親靜默下來,煜城沒有打擾他的沉思。父子二人想起母親烹煮早餐,父親會是碗白粥,配上花生、葱、油條和一點腐乳。至於他最喜歡的則會是色彩斑斕的西班牙奄列,因為母親總把青椒、紅椒和黃椒都加在奄列上。待他們都坐好,塗上了赤紅色的指甲和眼影的母親會翻著熊十力、牟宗三的哲學著作,向父子二人解釋中式哲學。父親還嘲笑母親上一世應是書蟲。
在煜城的印象中,母親很美、很博學。
母親當初對哲學的喜好很快便蔓延至其他的學科,特別是在她和父親離婚之後。
「這次她派你又要在傳甚麼口信?」父親問。
「今年又到你進行全身檢查的時間了。」有一家大細的示威者在煜城身旁走過,小女孩高興地揮舞手上不知從哪裡得來的小旗幟,旗幟上印有別國的國徽。
「和她說我會去,她不用每一年都提醒我。還有別的事嗎?」
「她家的燈泡壞了,冷氣也好像要換。她說如果你的新女朋友沒有把你抽乾的話,你可以上來看看,順道吃個飯。」
「告訴你媽媽,我現在的女朋友確實像個無底的洞,但我們碰面時不會只關心這樣的事宜。」
「爸,這個你可以親自和母親說。」
「哈哈哈。」煜城聽到父親笑得很開心。「告訴她我會來,她的廚藝比較好。」
他們二十多歲結婚,無視各自氣炸了的雙方父母。男的,來自基層家庭,五金、水電是他的強項;母親則是傳統的知識份子。二人歡快地結婚和離婚。之後,各有自己的感情發展,出乎意料地沒有那些狗血的劇情發生。
現在每月,煜城就會拿著一支法國紅酒和幾個來自母親的問題探訪父親。然後,過幾天,他則會帶著燕窩等補身美顏產品來到母親的住處,傳達她前夫的回應、當中還包括父親的健康狀況以及經煜城編輯過的感情報告。
「那麼,城。」父親突然問:「那是個怎樣的女人?」
「甚麼意思。」
「男人就像行星,只會遵守固定的軌跡而行,沉悶而且沒有新意。沒有甚麼事能真正讓男人作出改變,一定有一個女人。」
「你說甚麼?難道我致電給你就是超越了軌跡了嗎?我可能只是純粹的在關心你。」
「哪有離家的兒子會在自己父親比自己壯健的狀況下關心父親?你太不暸解自己了。」
「你的話,應該是因為太多女人,讓你行星的軌跡都偏離得像流星了。」
「哈哈,我愛女人,就像我愛馬一樣。」
「我們不是要聊馬的事情吧!賭馬不適合我。」
「重點是馬和女人為我們帶來的喜悅都是我們不配得擁有的。兩者都是比男人更有靈性的動物,且更優越。我們很多時候都不值得去愛,而她們,她們愛我們是出於憐憫和好意。而我們拿甚麼去回報她們?十個月痛苦以及隨之而來形狀怪異的肉塊?唷!兒子,我不是在說你。」
重雪會喜歡像我這樣的人嗎?即使不是愛,我們能做得成朋友嗎?她會願意為我煮菜嗎?不,她還需要一個侍喚她,鉗制她生活的男人嗎?她應該享有與男人同等甚至更多的自由。
「兒子?」父親在電話的另一般叫喚:「我兒子不像那麼小器的。」
「只是在想你那麼有深度的說話。」煜城嘟嚷道。
「我讀書不多,還是能聽得懂嘲諷的說話。所以說去愛或是被愛吧!女人懂得以更聰明的方法去愛我們,我們男人能做到她們所付出的一部分就已經很厲害了。」
風趣幽默,待人接物充滿智慧。我很慶幸有這樣的父親,他總是以寬大待我,儘管他並不完美。
你還記得銘霖嗎?銘霖也很喜歡你。煜城把話嚥了回去,他說不出來。
「告訴你媽媽。沒有人像她那樣......沒有人。」父親交代著。
他倆結束對話。他回過神來,自己不經不覺來到灣仔道和軒尼詩道交界,接近起點的位置。
他的頭有點痛,很久沒有待在人流那麼密集的地方。他又在背囊拿出了兩顆止痛藥,放在口中,勉強吞下。
一天未完,四顆止痛藥,藥廠要感謝我。
我又想起她了。我怎會笨連到一個可以傾訴的朋友都沒有?是怕他們最終會像她一樣離開我?還是怕他們會笑我,因為我始終都沒法忘記銘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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