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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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的慕莊就叫慕莊,而不是今天的“瓦崗鎮”。“瓦崗鎮”縱然土氣,可街道上的洋房鱗次櫛比,村口停了許多外殼油亮的轎車,街上甚至有為與現代社會脫節的老人開設的網路代購店,這裡的景色出奇乾淨,過往近乎詭誕的貧瘠氣息一掃而空,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曾經的“慕莊”縱然詩情畫意,可它全身上下——無論是陰冷潮濕的窄巷還是吆喝連天的集市,無論是終歲不毛的旱田還是沙石堆聚的小丘,都似乎對路過這裡人宣告自己的不幸。
慕莊為什麼叫慕莊?整個慕莊沒幾個人能解釋清楚,若要問石橋邊賣草鞋的糟老頭子,他也許能說出個大概,不過來者光想聽故事,他絕不說半個字,他的故事是用來照顧生意的,要帶雙草鞋走才能聽,其實故事內容無趣至極,無非是很久以前村裡出了個秀才,中舉後和達官貴人打交道,最終告老還鄉,給村裡取了“慕莊”這個名字。
慕莊並不小,可也大不過一個鎮,在還未改名的時候,它擁有兩個名字,上級領導下來巡查,它叫慕莊鎮,而等領導走後,它又叫慕莊了,畢竟“莊”是成不了一個轄區名稱的,“莊”裡的官們也不能叫“莊長”、“莊書記”,這是笑話。慕莊不是個好地方,但也談不上壞,村民們熱情卻自私,自私而愚昧,愚昧而野蠻,這裡是老人和小孩的世界,年輕人無一例外進城打工,一去便是十餘年。
慕莊裡的老百姓是怎麼活的?不難,鎮上的小廟邊上有一座戲臺子,搬張板凳在那前面閒聊,時光飛快,一天就過去了。戲臺子是土磚堆砌的,砌得歪歪斜斜,塗抹在表面的水泥長著許多小孔,好似被蟲子啃食過,又好似這個戲臺是活的,那些小孔是呼吸用的氣孔。不管怎麼說,它醜陋得很,但大家愛聽戲,愛這麼活,活得頗滋潤,也頗無奈。大約每隔十天,巡迴演出的戲班子就會到訪慕莊,他們以此謀生,不白演戲,村委要付工錢,村民要管吃飯,摸著了錢,填飽了肚子,他們一高興,便咿咿呀呀唱了起來,什麼?他們演什麼?沒有梁祝,沒有楚霸王,只有觀音送子、真假公主,總之是一些不怎麼驚心動魄的東西。
慕莊一來戲,台下座無虛席,各家孩子們在靜坐的人群中打鬧撒歡,爺爺奶奶便用大蒲扇拍他們的屁股,恐嚇他們再亂跑是要磕掉牙的,孩子們倒也不在乎,他們覺得,哪怕真的會摔倒磕掉牙,那也等磕掉再說。
慕莊的老人終年麻木,唯一的活力來源於孩子們,縱然設置了小學,也沒幾個學生,學生們的課堂生活並不是讀書,而是玩筆盒,折紙和用彈弓彈射橡皮塊,鎮上有小賣部,但沒有什麼可賣的,那裡面陳列著:蒙上一層厚灰的白酒、雜牌香煙、色澤暗淡的小糖球,至於像可樂這樣的高級貨,裡邊沒有,外出打工的青年們過年回家時會捎上幾瓶,孩子們一口一口非嘬到開學不可。
慕莊沒有人家裡有冰箱,嚴冬就是個天然冰箱,不過若是夏天也不怕,這裡的百姓們天生對變質飯菜有驚人的免疫力,蒸一大籠飯,炒一大盆菜,煮一大鍋湯,吃不完塞櫥櫃裡,生銹的紗網可以抵禦一切貪吃的蟲蠅,如此一連吃數天。要是遇上三伏天,隔夜飯菜必餿無疑,無妨,捏住鼻子,閉住味蕾,咕咚咕咚咽下去,倒也美味。
看,反正這就是慕莊,這就是他媽的2007年的慕莊,它現在已經死了,如果要提起它活著的事,那不得不談及同年的那場大火,那天淩晨,火尖沖天,黑煙遮月,簡直不是火災,是火劫,親眼目睹過的人畢生難忘。那場火劫的前一日適逢全村“燒磴錢”,每年的這個時候,來自其它村鎮的老太太提著香火籃子趕來拜佛,從早上開始三三兩兩地來,日中時候已經人山人海了,長長的油紅鞭炮在鐵制巨桶裡沒完沒了地炸,滾滾白煙初升時像能摸得著的實體,而後散開,如霧霾般籠罩整個廟宇。
之所以喚作“燒磴錢”,是因為拜佛朝聖不是這一日的主事,重點是“燒”,十幾個大鐵鍋擺放在廟前的空地上,每個鍋裡都燒著紙,有火就有煙,無窮無盡的煙,要進廟的話,必須在鍋與鍋之間穿行,原本便酷暑難耐,加之火焰熱浪,渾身就如掛爐中的烤鴨那般幾乎熱得溢脂。廟挨著那座古老的、千瘡百孔的戲臺,戲臺又挨著食堂——不錯,這一日是管飯的,誰都能來蹭兩口,食堂是露天的,遮風擋雨全靠架在地上的紅色大布棚,倘若對這裡不熟悉的人見著了難免嚇一跳,以為消失幾十年的人民公社又復辟了。食堂門口的長桌老舊將傾,桌上十個滿當當裝著菜的不銹鋼巨盆鼎立著,芋湯,豆腐,腐竹,冬瓜,拜佛須吃齋,舌頭不得沾半點葷,畢竟免費東西,人們拖家帶口趕來吃,將肚子填成一個個皮球。
食堂邊上是“延年益壽”老人活動中心,這沒什麼好介紹,無非就是棋牌室,周邊的村鎮都有這種東西,有的叫“福如東海”,有的叫“歲歲平安”,真正有名堂且神秘的是那座廟宇。都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座廟裡卻有五個神,異常離譜:首先是正中央的主座,三個大神,高大威猛,從左到右依次是羅朱世、觀音大佛和財神長老,羅朱世神色凶厲,高舉短劍,似要砍過來;觀音大佛手捧玉淨瓶,穩坐蓮台;財神長老手捋鬍鬚,溫文爾雅,像朝廷文官。除主座外,左方有栩栩如生的童子神像,右方有未上色漆的灰白如來佛,皆小巧玲瓏。值得一提的是,那個極似哪吒的荷葉童子旁邊,還有一幅刺繡觀音像,整齊地裝裱於畫框中,靠在牆上,頗有基督教風格,前方竟也插了香火。五位神仙究竟如何來到這座廟裡,在廟側住了三十年的老爺爺也講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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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從這天的黃昏開始,廟宇旁,食堂裡的的晚餐剛剛結束,人們陸續離開,遠處的山坡小路,阿常一路淺刹著車沖下陡坡,揚起漫天塵土,停在食堂前,總算趕上了餐食供應的“末班車”。阿常將自行車安置好,拿碗領了飯菜,找到一處位置坐下,桌上留有許多殘羹剩飯,坐在對面的男人叮囑他切忌浪費食物。這個男人約莫六十余歲,又高又壯,方形臉,大背頭,斯文內斂,藍色襯衫底下是汗黃的背心,背心前領非常鬆弛,耷拉下來直逼小腹,胸膛便全然顯露出來。
阿常心想,在寡婦們眼中,這一定是個性功能強勁的老漢,要是可以討教秘方就好了。
“從縣裡中學回來?”男人盯著眼前的愣頭青,多嘴問了一句。
“嗯,週末放假。”
“哪個學校?四中?七中?”
“七中。”
“原來如此。”
阿常預測他一定會補充一句“我(認識的)XX也在那裡念書”,但他並沒有,只是低頭吃飯。大背頭男人吃完就離開了,又來了個耄耋老人,老人骨瘦如柴,相貌如《終結者》裡的機器人一樣恐怖,口裡常含唾液,因為原本就駝背,所以無需彎腰吐掉,蠕動一下嘴唇讓它自然落地,如此麻木地走一路吐一路。
阿常解決完晚飯,將碗筷收拾好,掃乾淨桌上的飯粒,正要起身交付洗碗工,一道靚麗的身影在他前方坐了下來,抬頭一看,是一個身著淺黃色花裙的女孩,叫晴晴,家裡在村口開小賣部,年紀與他相仿,是他的同學,也是他在學校唯一的的同鄉。
阿常害羞地笑了:“晴晴,你怎麼才來?”
“我倒想問你,你怎麼這麼晚?”晴晴笑眯眯地說,“我原先吃過了,可我奶奶還沒吃,現在來幫她盛點菜回去。”
“你奶奶的身體……”
“躺在床上一直咳嗽……咳血。”她低下腦袋,抿抿嘴,再抬起頭時,變換出一副平靜的表情,“沒關係,我爸爸說了,月底就帶她去市醫院,那裡的醫生很厲害,肯定能治好。”
“那當然,城裡的醫療技術可是一流的。”
“喂,你還沒說你為什麼這麼晚吃飯呢。”
阿常心虛起來,他絕對不可能對她透露實情——與同學密謀“那種事”,耽擱了足足一個小時才動身回家。他支吾著說:“老師……老師叫我留下,給差生輔導功課……”
“真是厲害呀,成績優秀,年紀輕輕就給人當老師了。”晴晴調侃道。
“哪裡哪裡……”
兩人繼續寒暄了兩句,晴晴便拿起飯盒,起身告辭。阿常望著她活潑的背影,愈加心潮澎湃,雖然打小就認識,但一個住村頭,一個住村尾,故也不常交流,上了中學才因同鄉這層關係更近一步。中學以前的時光,除上課外,阿常每天待在家裡看書,或溫習功課,或閱讀課外小說,不似那幫野孩子紮堆玩鬧,因此順利升了學,沒有淪落到被趕去城裡打工的地步。不過反觀現在,那些在外拼搏的“野孩子”真切地賺了許多錢寄回來,是摸得著、看得見的大紅鈔,爸媽樂得笑開了花,阿常逐漸懷疑起念書的作用,對學業也怠倦許多,唯一令他有讀書幹勁的不是金錢,而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女孩晴晴,她雖然成績平平,卻常常誇讚自己的成績,偶爾還請教自己作業問題,倘若能夠一直保持現在的情形,他甘願勤奮苦讀。
如果能娶她為妻該多好……阿常立刻在心中暗扇了自己兩巴掌——你忘了等會兒要去幹什麼了嗎?要做這樣羞恥的、違背道德的事情,你還配得上純潔如紙的她嗎?可事已至此,若不做,等週一回到學校定會被笑掉大牙。
阿常悄悄給自己加油鼓氣,拿著挎包站起來,來到旁邊的廟堂裡。廟裡燭光沖天,三位神像的面目光影分明,阿常跪在由稻草編織成的拜墊上,嘴裡咕噥著祈禱,狠狠地拜了三拜。
“請您保佑,一定要順利,一定要……”
三神冷眼瞪著阿常,阿常禱告完畢,怯懦地跑出廟門,跨上自行車開始飛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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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出現殷紅的晚霞,前路漸漸昏暗,阿常在巷口停下,從車籃裡拽出挎包,掏出筆盒,再從筆盒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皮囊,皮囊不過巴掌大,卻頗鼓脹,他倒出早已數好的散碎零錢,一共一百二十元,其中最大面額的鈔票是兩張二十元。他見四下無人,偷偷摸一摸自己的下體。
還是軟的啊……這怎麼行呢?怎麼到了關鍵時刻興奮不起來呢?不過聽隔壁班的浩哥說,第一次因為緊張,出現這樣的情況並不奇怪,該硬的時候自然會硬……阿常心想,咬咬牙雙腳離地,騎進漆黑的窄巷,不久後,粉色的光暈出現了,大門邊上,三色燈不慌不忙地旋轉著,阿常急忙刹車,輪胎與路面上的沙礫摩擦發出巨響,一個穿著紅白條紋背心的女人聞聲出來。
“什麼事情?”
阿常急忙扶好單車,準備向前逃之夭夭,卻發現前面是被一堵矮牆封住的死路,若是沒有騎車,自己完全可以輕鬆翻過去。
“要按摩嗎?”
原來不是理髮店。阿常抬頭一看,上面寫著“翠枝按摩院”。按照浩哥教他的話術,應該先講洗頭,老闆娘便會問是不是洗大頭,回答“小頭”,然後再說“全套”就行,價格是一百二十元。可阿常神經緊繃,腦袋空白,支吾許久說了句:
“一百二。”
“噢。”女人那平淡如水的表情沒有發生半點變化,也沒有招呼阿常進來,她撓撓自己乾燥淩亂的黑髮,往裡屋喊道:“出來看店。”
裡屋的門開了,走出一個紅發女人,一手捧著瓜子,一手持著本言情小說,食指夾在方才閱讀的位置,嘴裡噗噗吐著瓜子殼,一屁股坐在高腳凳上,肥壯的身材和那位元即將服務自己的女人形成鮮明對比,濃妝掩不去皺紋,人老珠黃,風韻全無,但她似乎沒有因此感到鬱悶,反而大開笑口,襯托出另一位的冷漠。
阿常畏畏縮縮進了店,先遞錢過去,而後被帶到按摩房裡,又被命令坐在指壓床上,此時他才開始觀察這個女人,她的頭髮不知什麼時候被盤起來,夾住它的是一個緋紅色的大髮夾,她談不上漂亮,但生著一張賢慧的臉蛋——如果穿的不是薄背心和牛仔短褲而是一條圍裙的話,便和家庭主婦沒任何分別。
一眨眼功夫,女人就脫掉了上衣,顯露出紫色文胸,阿常從四天前計畫浮現腦海的時候,就反復幻想如今這場景,正因如此,他沒有感到意外,甚至沒有性衝動,只是惶然無措。
“怎麼還穿著?”
女人突然開口,令阿常一驚,他望著背著手解乳罩的她,下體終於有炙熱的感覺了,果然,這就是所謂“該硬的時候自然會硬”,無需多餘的思想工作。他慢吞吞地解褲腰帶,等解開了,雙手大拇指伸入褲子裡,一想到要暴露自己的裸體就躊躇不決,這通常只是洗澡或如廁的時候會發生的事。此時女人已經拿掉了乳罩,微垂的乳體,褐黑的乳暈,阿常鬼使神差抬手摸去,卻被一巴掌拍開,她嫌惡地看著自己,不慌不忙開始脫褲子。
什麼?不能摸那裡?阿常疑惑並氣憤著,這是行規嗎?還是單純覺得我好欺負?我給了你一百二十塊錢呐!他差點喊出來,可還缺那麼點勇氣,只是低頭示弱:
“我第一次。”
女人沒有任何回應,機械地脫褲子。
剩一條底褲時,她突然轉身,在桌子抽屜裡扒拉著,阿常仍沒脫下自己身上的任何衣物,他深呼吸,正下決心要大幹一場,成為真正的男人,外邊卻傳來稀碎的腳步聲。兩個人都愣了一會兒,阿常起身往外看,三個穿著天藍色襯衫的男人踏上臺階,大搖大擺走進來,其中一個用手掌輕擊看店胖女人的頭頂,她手上的瓜子散落一地。
“吃,還吃……”
順著男人黝黑的手向上看去,袖子上的警徽讓阿常嚇得魂飛魄散,三個員警很快注意到裡屋有人,可是沒有立刻趕來,而是對胖女人冷笑,她從從櫃子裡掏出錢包,抽出兩張百元鈔,一邊對剛才擊打她的員警使眼色,一邊往他手裡塞錢,誰知他高昂腦袋,將手插進褲兜裡,任由鈔票抵著自己的胳膊。
“幹什麼呀你?”他慵懶地說,然後字正腔圓地拉出一個極長的字音:“滾——”
“警官……”
他們不顧胖女人的哀求,徑直走進裡屋,粗魯地捏住阿常肩膀,把他拉到牆邊,女人急切地拿起桌上乳罩,誰知被一把搶去,無奈只能用雙手遮羞,背對著他們。那個領頭的員警變魔術般拿出一個迷你相機,對準她眨了幾下閃光燈,詭笑著說:
“拿開,有膽量當雞,沒膽量給我們看?”
“拿開!取證!”另一個員警拍打她的手,如同她拍打阿常的手那樣。
“操你媽,遮得真嚴實。”領頭的員警嘖嘖譏諷,用食指撇了一下女人的乳房邊緣。
胖女人走進來,又握著幾張百元鈔塞給他,這回他沒有拒絕,卻也沒有放人的意思,將錢揣進口袋後,他拽著那個光著上半身的女人走出按摩店,兩個同事也揪著阿常跟出來,他轉頭看著胖女人那張憂愁的臉,皺眉露凶相,立刻把她嚇了回去。
在昏暗的巷子中前行幾步,其中一個員警突然踢到了什麼,零件碰撞發出脆響,他摘下眼鏡,低頭盯了一會兒,豁然笑道:“嘿,自行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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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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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是土生土長的瓦崗人,看到如今村政府門口張貼的“打倒一切黑惡勢力,懲罰一切村霸地痞”,便會不約而同想起十二年前臭名昭著的慕莊三惡霸,他們幹過的壞事數不勝數,有傳言說他們殺過人,這也不是奇事,橫跨黑白兩道才是他們淩駕于平民百姓頭上的資本,在官場上有雄厚靠山,人們敢怒不敢言,咬牙切齒卻忍氣吞聲。二馬張、紅皮、飛舵子,這是三惡霸的外號,至於怎麼來的,這不清楚,沒人敢問,誰問誰討打,因此無從考據。
三惡霸自然沒有工作,在村與村之間四處閒遊,見到在田地裡貓腰耕地的老頭,拾幾塊小石子丟過去,令他苦喚幾聲;見到小毛孩蹲地上彈玻璃球,上前飛起一腳,讓他磕掉牙,血流一地;見到挽著自家男人出門逛街的姑娘,上去捏一把屁股,再給她男人來倆耳光,沒有遇見過動怒的。三惡霸該嫖的嫖,該賭的賭,沒人管得了他們,雖然沒有幹活,卻有經濟來源,豪賭一通,贏了拿錢,輸了把對方揍一頓再拿錢。他們在村裡橫著走,想酒吃了,就近踹開一戶人家的門,嚷嚷喝酒,主人家連滾帶爬掀開自家酒罈,盛三大碗,求饒似地端上桌,若呵斥聲嚇哭了家裡的小孩,這哭聲便是下酒菜。
三惡霸手下有“十萬天兵天將”,各個村鎮的小混混們都來投靠他們,大多是十七八歲的輟學小年輕,當然,上學的他們也不放過,慕莊唯一的小學就是他們常光顧的地方,光著膀子闖進去,在教室旁邊游走,孩子們或好奇或膽怯地望過來,飛舵子卯足勁兒,用戲腔轉個高音,然後大喝一聲,嚇傻一半,嚇哭一半,教書的老師站在講臺上握著教鞭無可奈何。
飛舵子早年戲班出身,嗓音嘹亮高亢,常年穿著土褐的工裝褲,雙手插在屁股兜裡吊兒郎當地行步,走哪唱哪,巴不得國家主席都能欣賞到自己的唱功。除了飛舵子外,其餘二人的綽號都有令人猜想的餘地,二馬張酷愛把人當馬騎,“十萬天兵天將”中,被他騎過的不在少數,要是看誰辦事不利索,或者對方天然一副桀驁不羈的模樣,他定要跨上對方的肩,把他馴得服服帖帖的,若怎麼也馴不服,便叫他的老爹來給自己當馬。紅皮的綽號非常淺顯易懂,滿臉紅潤,大家都誇他有關公的爽氣,一張巨口又刁又饞,全年魚肉伺候,不曉得節制,渾身圓滾滾好似油袋子,病態的肥肉甚至影響到走路,左搖右晃,根本就是企鵝,不過如果碰見嘲笑他體型的人,他定怒不可遏,掄圓那巨藕般的手臂,一拳打他個星光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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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鄉僻壤,他們什麼都敢做,如此目無王法,卻也消失在了那場載入慕莊史冊的夜火中。那天晚上八點有餘,最後一個看見他們的是好運來酒樓的老闆娘,這個酒樓其實就是一個複式飯館,因為求不及供,只有三個包間,平日裡從來沒有散客,只接面子酒宴。那天晚上,空氣濕熱無比,三惡霸照例光膀子前來玩樂,儘管知道他們很可能賒帳,老闆娘還是好聲好氣地上了菜。
一條清蒸鱸魚下肚,紅皮連聲叫爽,再上一大碗白蘿蔔燴牛肉,這是“白雪肉山”,南瓜燒豬排,這是“火焰山”,海帶甲魚湯,這是“蓬萊山”,三惡霸吃三座大山,一會兒功夫便抄底,摸著肚皮打飽嗝,空酒瓶七倒八歪,所謂人吃飽了就要發情,狗吃飽了就要交配,二馬張微醉,斜著沾了蒜末的嘴說:
“操他娘的,我要女人。”
“女人?哥幾個幫你弄出來行不行?”紅皮笑著,伸手往二馬張褲襠虛晃一槍,嚇得他夾緊雙腿。
“去你媽的!”
老闆娘沒算錯,三惡霸果然是來吃霸王餐的,他們臨走前丟下的不是錢,而是錯亂的步伐和淫賤的浪笑。二馬張發動摩托車,紅皮和飛舵子像青蛙抱對那樣擠在後座,隨著引擎突突,車子揚起尾氣飛速前進,車頭大眼燈射出的光柱在濃夜裡筆直移動。他們本沒有目的,以飆車擾民為樂,穿過大街小巷,到了派出所門口,看見了老熟人,急忙刹車。
二馬張下車,摘了頭盔,打趣道:“張哥,你知我精蟲上腦,還特地為我帶了個沒穿衣服的女人?”
這位押著女人的張哥便是先前警員中的領頭羊,國字臉,古銅膚,嘴邊一圈淺胡茬。
“哼,你個二馬張,沒點正經。”
飛舵子故意擠兌二馬張:“你懂個屁,張哥掃黃呢。”
紅皮哈哈大笑:“原來不是幹逼,是去抓幹逼的。喲,幹逼的在後頭,怎麼是個學生?”
三人都圍上去,撓一撓阿常的小寸頭,又見後面警員推著自行車,也搶過來騎兩圈。押阿常的警員喚作劉武,推車的喚作秦泗,三惡霸都叫他們“小武”、“小泗”。三個員警任由三個惡霸玩車,先把兩人押進所裡,穿過接警區後面的院子,直達審訊室。
五人穿過狹長的走廊,員警們沒有將他們帶進審訊室,而是外頭的待審廳,待審廳東側是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的辦公區,阿常呆滯凝視著那裡。張哥讓兩人坐在固定在白牆上的一排塑膠椅上,隔遠了坐,並且叫女人穿上衣服。他先捧著筆錄板來回踱步一會兒,然後停在阿常前面,問出了姓名和年齡,又遊蕩幾個往返,停在女人身前,要來身份證,舉到眼前,用輕蔑的眼神觀摩幾秒——
“譚豔,三十……三十三歲,媽了個蛋,長得挺年輕,我還以為才二十來歲。”
其餘兩個員警哄笑起來,譚豔羞恥地低下頭,濃密的頭髮遮住面貌,張哥不依不饒,彎下腰想要看正臉,誰知她又扭過頭,讓他只看到個耳朵,他惱火地掐住譚豔的下巴,說道:
“你以為你在哪裡?”
又一陣哄笑後,譚豔驚恐的表情讓張哥得以滿足,他鬆開手,用猶豫不決的語氣低聲說:“那……那你交個罰款,差不多二……”
張哥意識到此事要和同事商量,轉身分別看了看劉武和秦泗,示意他們跟隨自己去走廊。阿常自知事情不可逆轉,心灰意冷,雖然單是罰款,沒有被拘留,但這件事定會震驚整個家庭,甚至轟動整個家族,不光父母和兩個妹妹會以自己為恥,連舅舅伯伯今後也會用另類的眼光看自己。成績再優秀又如何?年段前二十名又如何?在老師家長面前是個乖孩子,私下卻和隔壁班的墊底差生團混一起,還討教破雛之方,最後孤身一人前去嫖娼。一連串事情敗露,從今往後,終生抬不起頭,真的沒有止損的辦法了嗎?真的宣告死亡了嗎?
阿常想痛哭一場,卻因莫大的恐懼而流不出眼淚,他轉頭看了看那個叫譚豔的女人,她始終保持著一個坐姿,像木頭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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員警們似乎商討出了結果,滿面笑容,正要走回待審廳,走廊另一端傳來嘻嘻哈哈的打鬧聲,三惡霸你推我擠,在拐角處現身,紅皮把胳膊重重地搭在張哥後頸上,撈著他往裡走,其他人跟在後頭。
“處理得怎麼樣!”紅皮的嗓門像炸彈爆炸,又粗又亮。
“交錢,放人。”張哥說。
“放人?”接話的是聲線尖銳的二馬張,“你媽的,你會處理個屁。”
紅皮和飛舵子紛紛表示同意二馬張的話,錢固然得留下,可人不能這麼放掉,酒足飯飽正無聊,必須好好玩一玩。
“呐,你們別惹事,罰款六百,倆人一千二,你們拿三百走。”
“去去去,六百?你會罰個屁的款。”紅皮說。
“這樣吧,紅皮哥,你說多少。”
“媽的,你們抓的人,要我們判?好,我幫你們判。”
三惡霸向阿常投來惡毒的目光,它們舔舐著著阿常的臉,令其感到無與倫比的刺痛。紅皮叉著腰走過來,員警們無奈地站在辦公區門口,靠在門上,雙手抱在胸前。
“小小年紀就想開葷吃肉了?長好了沒有?”
阿常低著頭,悄悄將視線移上去,猛地與紅皮凶煞的惡眼對上了,心底一咯噔,膽戰心驚,頭更低了,只敢盯著地板。他思考著紅皮所說的“長好了”是什麼意思,周遭彌漫著的詭異氣氛令他明白了一切,紅皮從牆角拿來一把墨藍色的網格長柄傘,用傘尖頂一頂他的襠部,用慢條斯理又飽含威脅的口吻說:
“脫下。”
情急之下,阿常望向紅皮身後的三個員警,竟抱有他們主動站出來干涉局面的幻想,這種僥倖心理很快被證實是荒謬的,張哥端出一套茶具,放在毗鄰辨認室的一張古色古香的木桌上,指使秦泗燒水泡茶,自己則坐下來悠哉遊哉地看報紙,而劉武戴上眼鏡,揣著一疊文件自顧自辦公去了。目光剛回到正前方,只見一個紋路粗野的手掌迎面而來,“啪”地一聲巨響,扇得阿常眼冒金星。
“你媽的,裝聾作啞?在派出所也耍性子?”紅皮口吐髒話,臉上卻沒有透出憤怒的神情,嘴角左右揚起,兩眼如月牙,掛著彌勒佛似的笑顏,卻給阿常帶來空前壓抑的恐怖。
阿常的頭被扇向右側,他歪著腦袋,看見那女人仍鎮靜地坐著,仿佛對如今的情形大徹大悟,相信只要等待,一切都會過去。
“噫!忘了!審訊怎麼能沒有手銬?”紅皮差使剛燒完水的秦泗將兩個“嫌疑人”反手銬起來,阿常的胳膊別在脊背上,發出痛苦的呻吟,二馬張和飛舵子也走過來,協助紅皮脫下阿常的褲子,正要扒下內褲時,阿常劇烈扭動身軀,拱起的膝蓋撞到飛舵子的下顎,飛舵子惱羞成怒,一個剛硬的拳頭飛過來,打在阿常的臉頰上。
“唔……”阿常感到嘴裡被憑空灌了許多血,吐出來,唾液長絲懸掛在唇緣,咕隆掉下一顆牙齒。
飛舵子嘟噥著罵人的話,拉直阿常雙腿,二馬張很順滑地拽下了他的內褲,紅皮用傘尖對他的龜頭戳戳點點。
“就在這裡表演吧。”二馬張指著茶桌和排椅中間的空地,娘裡娘氣地說道,還特意將“吧”念成第一聲。
飛舵子抓起譚豔的頭髮,將她拖扯過來,她也只是悶哼了一聲,拼命忍著,篤定隱忍便能平安無事的信念,飛舵子隨即將她的上衣脫下,她終於尖叫起來,艱難地抗拒著。阿常也終於知道他們要對自己做什麼,三惡霸全程未表露目的,也沒有對彼此使眼色,一定是方才在派出所外面就策劃好了。
張哥被尖叫驚動,放下報紙,抿一口茶水,抬頭說:“好了,差不多就這樣了,鬧太晚我們還怎麼下班?”
“你懂個球,咱幫他變男人。”紅皮似乎想到什麼,又扇阿常一耳光,怨忿地說:“你自己沒弄成,我們幫你弄,你還不樂意……真是個賤種……”
三惡霸用成倍力氣操弄,很快將兩人剝了個精光,兩副裸體各自蜷縮,雙手緊抱雙腿,刻意遠離彼此,仿佛相斥的磁鐵。紅皮揮舞著長柄傘,不斷抽打兩人,要他們當場交歡,阿常把頭埋進膝蓋之間,承受著疼痛,等毆打停止時再抬頭,他看見自己的軀體增添了不少淤青。他又向辦公區望去,刺眼的玻璃背後,劉武坐在辦公桌前,雖然執著筆,卻沒有寫動,仿佛在暗中關注待審廳的情況。
紅皮懊惱地盯著二人,阿常的倔強將他真正地惹毛了。此時,走廊盡頭突然傳來腳步聲,三惡霸和三惡警都在這裡,這次又會是誰呢?阿常砸吧兩下充斥著血腥味的嘴,滿目期待地注視那裡,惡霸和員警的注意力也被吸引過去,阿常的噩夢進入中場休息時間。
張哥和紅皮一起向長廊走去,拐角處,一位身穿粉色馬球衫和棕色運動短褲的中年男子走進眾人視野。是來報案的麼?阿常心想,可是接警區和報案室都在前面,大概是為了辦其它事情而來的。率先開口的是二馬張,他像迎賓門童一樣高呼一聲:
“您來啦,歡迎!”
您?這是個什麼人物?張哥接下來的話為阿常揭曉了答案:
“所長好!”
派出所的所長……
在阿常眼裡,這個渾身閒氣的男人立馬被鍍上一層隱形的威嚴,即使剛剛受的皮肉傷還劇烈疼痛,但他察覺到眼前的所長是唯一救世主,立刻來了精神,幾番要站起,卻力氣盡失,晃晃悠悠地沒能成功。所長注意到這裡的情況了!在飛舵子給他點煙的當兒,他眼珠轉動,瞟了自己一眼,兩個裸體盡收他眼底,可這一眼只有半秒鐘,他移開目光,若無其事地和張哥繼續談話,如此悠然,仿佛只是在菜市場逛街的路人瞟一眼攤位邊上的流浪狗。
在張哥嘰裡咕嚕吐一陣奉承話之後,所長輕描淡寫地說:“拿東西。”
“劉武,所長的東西!”
劉武應張哥的差遣,從辦公室裡走出來,遞了一串鑰匙過來。所長接過以後,猛吸一口香煙,再度瞟一眼內廳的兩個滿身傷痕的裸體,皺起眉頭,壓著細微的慍怒對張哥說:
“你們搞什麼飛機?”
紅皮向前一步,低聲笑道:“哎……這有什麼?到時候幫你弄乾淨。”
“雞巴。”所長也笑了,拍拍紅皮的肩,轉身要出去。
這時候外面又傳來嬌滴滴的童聲,大約是他的女兒::“爸爸!爸爸!你在幹嘛?”
“我出來嘍!”所長俏皮地朝外頭叫道。
“爸爸!”
“別進來,裡面有大灰狼,它會把你吃掉!”所長一邊說,一邊將鑰匙扣在腰帶上,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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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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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自己的上司離開後,張哥走到外面,接著傳來了關門聲,三惡霸的視線齊刷刷落在阿常身上。阿常知道他們過往的壞事,也知道自己在劫難逃,此時的恐懼遠勝於先前害怕事情敗露,被家人責駡的恐懼,自己能否活著離開似乎都是未知數。牆上的鐘指向九點四十餘分,即使過了十點沒回家,家人雖然會猜忌,但也默認自己去同村夥伴家看電視了(因為家裡的電視壞了),如果過了十點半,近十一點的時候自己還沒在家中現身,他們才會開始動身尋找。只不過——
即使找著了又如何?他們拿惡名遠揚的三惡霸沒有任何辦法,說不定三惡霸反將自己的爹娘揍一頓才讓他們領自己回去。
愣神許久後,回想起所長熟視無睹的表情,阿常終於明白沒有任何人能夠救自己,浩劫要開始了……
紅皮脫去自己的上衣,露出白花花的肥悍臂膀,一手掐阿常的脖子,一手掐譚豔的脖子,強力將兩人拉過來,嘴湊近嘴,如同小孩搞的惡作劇,但這惡作劇實在力大無窮。阿常的後頸被掐紅了,紅皮的短指甲侵入皮膚,阿常脖子溢出少許血來,他的雙唇和譚豔的雙唇無縫密接,這個吻充盈著恐懼,驚慌之中,唾液橫流,辛臭味沖進阿常的鼻腔。
“做!”紅皮高呼。
飛舵子扶著譚豔的背,二馬張推搡阿常的臀,紅皮定睛一看,下體壓根沒有交合,軟趴趴的毛蟲哪能挺進黑洞?他焦躁起來,拿阿常的頭撞譚豔的頭,不知是誰的額頭先撞出了血,血液在兩人的臉上擴散,此時譚豔已經泣不成聲。
“怎麼硬不起來?把雞巴給我繃直了!”
俗話說狗急跳牆,兔急咬人,不知誰給阿常的勇氣,竟然讓他罵出這麼一句話:“你們這些王八蛋!”
“大膽!”
二馬張和飛舵子異口同聲,爭搶著教訓他,一個踢左腰,一個踢右腰,阿常悶哼兩聲,側倒在地上。
“你呀,要是硬不起來,我們有老辦法。”二馬張說,“一個是在你小弟弟上塗肉醬,叫村裡的黃狗給你嗦屌;另一個喚作‘吊秤砣’,這是咱張哥審犯人時用的,今天村裡黃狗尋不見,肉醬也難找,只能吊你的秤砣嘍。”
張哥在遠處聽了,苦笑著搖搖頭。
見阿常陰莖綿軟如舊,紅皮大手一揮:“你小子,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上秤!”
秦泗從隔壁審訊室抱來一捆長繩,牛鞭粗細,麻花形狀,劉武上前幫忙,學捆螃蟹的樣子將阿常五花大綁,粗繩緊束著肋骨,雙手別背,雙腳叉開,每只腳由一根繩索固定在天花板的鋼筋上,用手一拉便可以隨意變動幅度,飛舵子和二馬張玩心大發,在兩側有節奏地拉繩,阿常被迫像游泳時踩水一樣運動,佈滿褶皺的陰囊如沙袋一般晃來晃去,羞恥與恐懼聯合絞殺他的精神世界,汗珠大顆滾落,眼淚大顆掉落。
因為激動的心情和劇烈活動,大家身上都起了汗,飛舵子搬來電風扇,開啟搖頭功能,紊亂而野蠻的風吹幹了汗,也吹幹了兩個裸體的血。
“拿什麼當秤砣呢?”飛舵子捏著尖細的嗓音,手比蘭花指,相中了阿常的挎包,它靜靜地躺在塑膠椅上注視這一切,
飛舵子拉開咖啡色的粗布挎包,傾倒出裡面的東西,校徽,筆盒,英語練習冊,揉成一團的衛生紙,通通摔在地上,發出稀裡嘩啦的響聲。二馬張看到校徽,知道他是七中的學生,便開始數自己的資歷:
“你們那教歷史的,姓徐的,我跟他吃過飯……那體育老師,教初三學生的,別看他虎背熊腰,還被我揍過哩……”
紅皮連忙打斷,罵罵咧咧從那堆散發著陳腐的油墨氣息的物件中挑出筆盒,這個小鐵盒上印著一個舉拳的奧特曼,表漆脫落得厲害,鏽跡斑斑,像到荊棘叢裡走過一回。
“這個可以,這個重。”紅皮高興地掂量,“這個叫什麼奧特曼,有沒有知道的?”
“電視上有,嘿嘿,我侄子天天看,是那個——泰羅!”二馬張雄赳赳吟唱起來,“ウルトラの父がいる,ウルトラの母がいる……”
紅皮鄙夷地看著他,像看一個幼稚的小孩,說了些嘲諷的話,二馬張也當玩笑,很快回歸到當下正事上。飛舵子找來細繩,將筆盒倒空,綁在阿常的陰囊根部,打個不緊不松的花結,阿常不敢動了,沉甸甸的筆盒拉拽著他的命根,他害怕稍不慎便斷子絕孫。
“十秒時間,你那條蟲子還是軟趴趴的話,就再上一個秤砣。”紅皮伸出手掌,逐一彎閉每根手指,等阿常反應過來他在倒數時,已經僅剩下三根手指了。
阿常萬分驚恐,大腦嗡嗡地,思考能力急劇衰退,此時此刻,該想些什麼能讓小弟弟起立?
睾丸……睾丸……睾丸受豎直向下的重力和筆盒的……
物理課上老師的陳詞濫調竟闖入腦海,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了,自己只是待宰羔羊,連做生死抉擇的資格都沒有,這是至今他唯獨能夠清醒認識到的事情。一股暖流從大腿中間瀉下,膀胱重獲輕鬆,精神一片混沌,混沌之中,三惡霸的歡叫將他拉回現實世界。
“媽的,這傢伙嚇尿了。”二馬張尖聲笑出來。
狂樂之中,阿常看清了他們後面的景象——三位員警也望向自己,毫不掩飾地笑著。
“……二,一。”原來紅皮還在讀秒。
飛舵子從辦公區裡找來一個小巧精緻的釘書機,加一根細繩,將它掛在筆盒上。阿常明顯感到自己的生殖器,不,自己整個身體都被向下拉了一點。阿常低頭見不到其貌,只看到吊著的筆盒與釘書機,他想像自己的陰囊好似薄面皮,被拉麵師傅扯得長長的,愈長愈松垮,最終會走向脫離之路。
紅皮得意地笑,伸出手掌,開始重新讀秒:“十、九、八……”
快!快起立!阿常心中癲狂地哀求自己的陰莖,該幻想什麼樣的性愛?該幻想誰?眼前盡是骯髒,加之惶恐和恥辱,性欲怎會憑空而來?即使全裸的譚豔映入眼簾,他也徒有滿腔絕望。
顫抖的大腿之下,孤獨的陰囊極限求生,再受不得半點拉力,筆盒上的泰羅奧特曼頭頂彎角,高舉拳頭,正對那陰囊,正義使者仿佛並不是來主持公正,而是要一拳將它捶爆。
“五、四、三……”
晴晴!假如那個全裸的女人是晴晴呢?終於立起來了……阿常自愧地扭頭,儘管他知道晴晴不可能擁有這樣成熟的胴體,但替換到她身上,那怪異又色情的氛圍刺激了他的感官,一邊暗罵自己不是東西,一邊又忍不住這麼幻想。紅皮露出高興的表情,拾起一把水果刀走過來,阿常以為要被淨身,瘋狂蠕動身軀,只見紅皮割掉三根粗繩,阿常重重地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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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過了第一關,該進入第二關了。阿常的大腦一片混亂,分不清這句話是出自二馬張之口還是自己的內心獨白,糊糊塗塗被拉過去,解開繩子,此時陰莖仍舊微勃,照例飛舵子扶,二馬張推,便也糊糊塗塗插進陰道,因為沒有水分,譚豔痛苦地叫起來。阿常沒有被叫聲驚醒,依舊癡癡地執行被逼迫的任務,他懷疑自己被馴服了,想反抗,身體卻不聽使喚。
六個人圍著兩個裸體,時間過去了很久,射精中樞起反應了,阿常感到一支箭矢飛速溜過自己的生殖器,龜頭渾然燥熱,這是一場毫無感情的高潮,或者說一場低潮,沖出身體射入子宮的並非精液或是什麼其它體液,而是絕望的苦汁。
“你們這些畜生……”阿常癱軟在地上,呢喃著。
飛舵子厲聲喝道:“媽的,你說什麼!你難道不舒服麼?我們幫你破雛,你還……”
“畜生,禽獸……”
紅皮操起先前用的長柄傘,指著阿常:“說什麼?”
張哥插嘴道:“紅皮哥,適可而止。”
“你別管!”紅皮用傘猛抽阿常的臉,“再講一遍!”
“畜生,禽……”沒等說完,阿常臉上又挨了一下,這次的力度重了數倍,嘴角流出新血,覆蓋已凝固的陳血。
“再講一遍!”
“畜生!”
紅皮滿臉橫肉暴顫著,用盡全力將傘揮過去,阿常眼前一黑,耳鳴許久,鼻腔如同開閘洩洪,血湧出來,很快在地上鋪成了一大片。阿常努力搖搖頭,清醒過來,下意識仰面止血,又被紅皮一腳踹倒,正當對方準備使出全力踐踏他的臉時,後面卻掀起一陣騷亂,劉武和秦泗飛奔出去,紅皮回頭一看,原來是那個女人趁亂逃跑了。
雖然只被銬上雙手,但方才經歷非人折磨,身體虛弱,譚豔很快便遭兩個壯年男人撲倒,哭哭啼啼地被押了回來。紅皮不屑教訓這麼個弱女子,可張哥尤其惱怒,嫌疑人從派出所裡公然逃跑,這不僅有損員警威嚴,將剛才事情傳出,帶來的後果更是不可想像。
此時此刻,地獄分為了兩邊,一邊懲罰譚豔,一邊教訓阿常。譚豔被三個員警帶進審訊室裡“壓扁擔”,張哥從後院扛來一條深黃色的竹扁擔,一人長,四指粗,光滑的拱面映射出天花板的吊燈。譚豔的手照舊被反銬在後背,張哥教她兩腿並直坐在地上,俯身用扁擔瞄準她胳膊肘與脊背之間的空隙,像打桌球一樣推進去,然後走到她身前,踩她的腦袋,讓她彎下腰,再教秦泗劉武分別坐到扁擔兩側上。
審訊室內響起譚豔撕心裂肺的慘叫,堅硬的扁擔斬壓她的背,全身似向前折疊起來一般,張哥原本氣得青筋暴起,聽到這尖屈的痛苦之聲,洋洋得意地說:
“操你媽個逼,敢在我眼皮底下越獄?”
“救命、救命……腰……腰快斷……”
三個員警任憑她叫喚,面無表情,裝聾作啞,沒有任何要減輕她痛苦的意思。
另一邊的地獄,紅皮的怒火被方才那一出意外消平了,他把長柄傘仍向一旁,拖阿常來到辦公區後面的雜貨間,比起待審廳,這裡聽到的審訊室裡的聲音明顯小了許多。雜貨間的燈亮了,大概是新換上去的緣故,阿常感覺周圍格外明亮,格外清晰。這裡堆滿了破紙箱、廢棄的資料夾和亂七八糟的工具,阿常開始猜測起它們的作用和歷史,破紙箱無疑是拿來賣的,既然積攢成小丘般高,等收廢品的大爺騎車三輪車來,一定能賣不少錢;資料夾麼,張哥肯定常拿著它們,在受審人面前來回踱步;而那些工具……
阿常的目光落在了電焊槍上,它被埋在紙箱碎片中,只露出噴嘴和一小段握把,而旁邊是它的母親電焊機,電焊機腳下又擺著諸如扳手、羊角錘這樣的維修工具,它們又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呢?也許是派出所某個地方需要再裝修,所以……阿常迷迷糊糊又想起小時候跟著爺爺去工廠修機器的日子,那時候爺爺在當雜工,隔三岔五給人修東西,還教自己使用電焊槍之類的工具,因此擺在眼前的那些物件是如此熟悉……
紅皮的厲喝打破了阿常的胡思亂想,他立刻意識到自己還沒逃出這裡,恐怖仍要繼續,他不由得發出驚慌的哭音。
“你這小屁孩嘴巴不乾淨,還罵我是畜生,要我們教教你怎麼說話油嘴滑舌麼?”
紅皮似乎提著什麼東西,阿常的目光向下移動,立刻明白了為什麼說教自己“油嘴滑舌”——那是一大桶食用油。
飛舵子走過來,雙手鉗住阿常腦袋,二馬張將棗紅色的塑膠漏斗捅進他的嘴,尖銳的漏管劃破口腔壁,阿常的嘴再度流血,紅皮擰開蓋子,健壯的手臂輕易倒置桶身,清澈的金黃色膠質油咕咚咕咚灌進漏斗中,阿常的無法閉合食道,任由它沖進胃部。滿桶油如今少了五分之一,阿常急翻白眼,要嘔它出來,無奈嘴巴被夾實,明亮的金油只得從鼻孔流出。
紅皮見阿常快上不來氣,這才停止灌油,被他哼哧嘔吐的樣子逗得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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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皮、二馬張和飛舵子坐在地上,他們也折騰累了,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著,眼裡似乎沒有在旁邊奄奄一息嘔油的阿常。這時,張哥也帶著兩位下屬來雜貨間,把紅皮叫出去,小聲地談論著。
“什麼?昏過去了?”紅皮撲哧一聲笑出來,渾厚的嗓音將幸災樂禍表現得淋漓盡致。
張哥講話索性也大聲起來:“前一秒還叫喚得跟殺豬似的,瞬間沒聲了。”
“她人呢?”
阿常暗中豎起耳朵聽。
“人還在那呢,不過這不重要,我有其它事跟你說。”張哥轉身對兩名部下說道:“你們先把她處理掉,愛放哪放哪。”
秦泗、劉武點點頭離開了,張哥邀紅皮出去,二馬張和飛舵子也站起來跟上。
“喂,你既然有事商量就他媽的正好,弄點小酒喝喝,反正玩了這麼久,大夥又渴又餓。”紅皮說道。
“你倒是有閒情逸致,唉,先不講這個……”
聲音越來越小,直至完全消失,阿常知道他們已經離開這裡去後院了,才長長地鬆口氣,癱軟在地上,自己大約暫時安全了。不過那個譚豔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既然說“處理”,那麼說明……
已經是屍體了?
他們活活用酷刑把人折磨致死?
可他們只說是昏厥,通篇沒提死字——這正是其言辭的可怕之處。
阿常渾身一震,猛地坐起來,低頭凝睇自己的裸軀,油亮光滑,仔細嗅一嗅,盡是植物油的膩味和淡淡血腥味,全身酸痛,睾丸飽含麻脹感,論整體痛感的話,如果捲入一場羽量級的車禍,差不多也是這種感受吧。阿常晃晃悠悠地挪動,卻因為地上的油原地打滑,精疲力盡的胃又一陣翻湧,他忍不住埋頭進行新一輪嘔吐。
雜貨間裡飄漫著渾濁的空寂,視野之內,能吸引阿常的物品只有被紅皮作武器的彎鉤長柄傘、半桶有餘的食用油和成堆廢品,以及維修工具。一個在潛意識裡不被認可的想法浮上心頭,阿常動動被反銬在後背的雙手,立刻招致強烈酸痛,他想辦法滾到了牆邊,雙腳勾住那桶油,將其拉過來之後,轉身背朝它,把它扳倒,源源不斷的油流在手上,他開始與手銬作鬥爭。所幸身骨偏瘦,加之油體的潤滑,阿常很快便將手銬脫至掌指關節,心一橫,咬牙用力,手的疼痛近乎達到極限,嘰溜一聲,雙手終於解放出來,這時,他的情緒反而向決堤大壩一樣徹底崩塌,蹲在地上無聲地哭泣。
阿常掩著臉,手掌抹滿了淚與鼻涕,他穿上先前放在塑膠椅上的衣服,連滾帶爬向出口奔去,但出了走廊,來到辦證室,卻不知覺慢了下來,最後呆滯地停住——他居然轉身,慢吞吞返回方才出逃的地方,遠遠地看著後門,三惡霸和三惡警就在斜對面的房子裡坐著,與這裡僅隔了一個二十米見方的小庭院。
如果現在逃走,那就是確切的逃走了,沒有人來阻礙我,阿常心想,就這麼簡單麼?
“就這麼簡單?”他甚至不禁輕聲說出口。
假若失去這次出逃的機會,他們也許就會發現自己,然後……所以說傻子才不趁現在逃走!可我在猶豫什麼呢?阿常在心底詢問自己。俯首審視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他明白了,是不甘與憤怒,是冤屈,是失望,是復仇的熊熊火焰。
可又能怎麼辦——那可是六個壯年男人,正面打鬥的話,甚至只需一個都能完敗自己!然而逃跑的話,也許會被找到自己家裡,又也許不會,但就算不會,自己就要一輩子承受這無名之冤嗎!
“可我要公正……我毫無辦法……”他綿軟地跪了下來,欲厲斥這個渺無希望的、反義的世界,卻怎麼也喊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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