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膠底在土路上蓋出一個又一個符合自己尺碼的鞋印時,我才真正明白為什麼官方總宣導不要在雨天進山。
這下意識到包藏在秋日種種友善面貌下的,是善變的天氣以及不歇的冷風。尤其當浸濕的人工纖維緊貼皮膚時,總能感覺到自身熱量從那些水跡中被抽離,雨還是沒有要停歇的意思,而後方的追趕者也沒有,我們也只能賣力奔跑,期待在下一個邁步能甩掉對方。
「別停!聽聲音他們愈來愈靠近了!」
泥土因水分變得濕滑,但現階段完全沒有餘力去考慮放慢速度,那陣陣吠叫就像加足馬力的火車,我能察覺到他們在逐漸縮短距離。正當踏上一個路寬較窄的轉彎時,腳底的泥土瞬時崩落,本就鬆動的路面看來再無法承受我的體重,最初是一陣失重,感覺整個人往側面傾倒,而後全身的重量完全壓在右手上,猛力往地面撞擊的同時,只能連忙護住頭部,並且在下滑間穩住身形避免翻滾。
雖然雙手都在試圖抓住東西,但只是被粗糙的樹皮與岩石磨破了手掌,最後連帶滿身泥土滾入了附近的小溪。我不否認有想就此睡過去的衝動,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全身在冰冷的流水中微微發燙,就連有些傷口的刺痛感也被那種灼熱所蓋過。
沒在水中失去意識我想應該算一個不錯的結果,但現在的情況也並不樂觀,就連手指被尖銳的石子扎破也只帶走一些殷紅,很難從發白又透著紫黑的掌心獲得知覺,就連手掌在砂礫上刮蹭時雖能將看到些微變色但痛覺卻未如約而至。
四肢在這種情況下根本不聽使喚,手腳給出的回應僅為不斷顫抖。雖然足夠幸運地被沖到了岸邊,可眼下就連翻身都有些費勁。被捲入水中與否只區別於屍體會不會發脹吧,還想著小薇能循著手鍊的指引找到我,但它卻不我身上。
聽,並不清楚是我真的聽見還是腦中所想使我聽見。看,如翻動老相冊般舊日種種閃過眼前。那些過往無力改寫,或許沒來應徵這份工作,或許中途離職,或許那時放慢腳步。可惜或許只是或許,意識同時間下沉,而深處寂靜無聲,直到黑暗之後還是黑暗。
*
最開始只是一個,第二、第三個氣泡上升而後破裂,小白球自身下自口鼻竄出,但每次破裂並未出現預想中的聲音,那層薄膜包裹著的是......是誰在說話?
「磨利鐮刀。穀子或大或小,紳士在劫難逃。以此快刀收割穀物,也收割貴族。」
隨著響動靠近,畫面也逐漸清晰。細看他們的穿著,紋理與山中遺跡內所繪壁畫有幾分相似。原本晦澀的字句,此刻也轉變得明朗。那時祈願豐收也恰為秋季,但在火光映照下,金色的結實看著要更加飽滿。宴會上大家都在為了能填滿穀倉感到高興,且在一片橘紅之中有些人看著十分眼熟,我想應是第一批來此地開墾的先民,其中更有面孔與村長家那有些怕生的小女孩十分相似。
又是一個氣泡破裂,雖然服裝不再如往常,可我還是認出了那座未曾離開的大山。今時人們穿梭於大片田地,歡慶農忙結束之餘,也不忘割下一把麥子放在神壇,即使神壇之後再無造像。孩子們在休耕的土地上歌唱,歌唱著農人們是如何辛勞,而美好多麼理所應得,或許經歷過無數次播種,但還有些臉龐帶著祖先的特徵。
「那群穿著紅衣服的人又來了。」
「說是改信他們的神改唱他們的歌,就幫我們熬過這個冬天。」
「你連祂的名字都忘了,推倒那棟爛房子,我們可以不用像去年一樣過冬。」
「是阿,紅衣服的就給了我們三天考慮,那些才能真正填飽肚子。」
即使這些發言長短不一,音量有大有小,但都在表達同一個訴求。
可到了第三個冬天,車隊並沒有如約而至,等來的只是一張紙,不論勾勒符號的筆觸如何優美都掩蓋不了透過字義所散發的冰冷。接過信函的村長一語不發,而文章只能總結出一句單薄的話語。
「為了復興舊時的榮光......」
待到早春才能真正去收拾那四棟被大雪壓垮的屋舍,而那些人再沒能參加翻土,且今年降雪要比他們想得更早。
新造的聖像其手臂被砍下,去往爐中同村民一起對抗冬季。送信的使節沒能再次踏上來時的道路,刀尖的污跡也不能為謊言贖罪。將虛假的承諾擋在家園之外,將偶像冠上了新的名字,但當他們再次開口時,那些音節並不似他們的先祖,祈願的對象讓我感到陌生。
在最後一顆氣泡破裂的瞬間,意識被驅逐出深海,回到了現實。最先恢復的是味覺,充滿口腔的苦澀順著喉嚨向下,雖想吐出那些汁水無奈我就連開口都做不到,如果可以我想告訴他們,離去的神明並不會因為血腥而回頭。
手腕的刺癢很快就讓我明白了自身處境,眼前跪伏於地的人群讓我不敢用力掙扎,而位於隊伍首列是那充滿溝壑的面容。當目光掃向自身,穿著服飾的顏色是如此熟悉,就連手臂也被畫滿了奇怪的紋樣。
聲聲祝禱,凝鍊著濃烈的渴望,空氣中也滿溢金屬鏽蝕的氣息,紅霧漸漸填充整個室內,鮮血的雨雲正在聚集。我熟知這種異常,是降臨發生的徵兆。但司掌豐壤的權柄不應當如此體現。
我小心轉動著腳踝,生怕引起台階下方村民的注意,期盼固定雙腳的繩子能盡快鬆動。我看見祭台上的短刀,那會在儀式的最後會刺入人牲的胸口,而他們相信神靈會因此再度行走於田野。
很不巧,看來那抹亮閃最後的歸屬是在我這,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只能加緊扭動關節,即使有些粗硬纖維已經扎入了肉裡。至於掙脫後該怎麼辦,那就掙脫後再說吧。
突然,門外傳來一聲叫喊使得所有響動沉寂。我只能暫時停下動作,跟著細聽。而帶頭之人對這樣的現況並不滿意又囑咐兩人出門查看,他們隨手拎起靠在牆上的草叉與鶴嘴鋤便離開室內,但就連小石塊被投入深潭都能發出噗通聲,兩個活人卻激不起一點水花。
月光藉著縫隙撒入屋內,等多到足夠稀釋這一小方的壓抑,領頭人身邊的最後一位村民才往戶外踏出半步。但就連腳跟都未離地,一雙手從旁伸出將他拉入夜色,不消片刻出現於光照下的是熟悉的身影與令人感到溫暖的亮銀,不僅衣服破爛身上還繫著布條,小薇的處境看來沒有好到哪去。
村長拿起桌上的短刀想做最後地掙扎,我在他將注意力從我身上移開的同時解放了雙腳,由於兩隻手還是被固定在椅子上我並沒有立即起身。
「我只是希望能從那些有錢人手中分得少許食物,少到足夠餵飽我的家人。」
「這就是你行人祭的理由?」
「我與我的先祖也曾相信奇蹟、相信承諾,但封封書信,連篇謊言。我沒得選。」
「詭辯。」
手中的短刀指向了自己的心臟,小薇好似看懂了他的用意。即使寒茫瞬間從他背後透出,卻還是慢了一步。我不知道他用自己的身體與黑暗深處的某物談成了什麼條件,不過成果卻十分速效。他雙手緊抓劍刃,猛然將其抽出,持握者也因那怪力向後踉蹌。
根本不具調整呼吸的空檔,那非人吼聲就引得地面震動,此時再顧不得自身安危,迅速站起身撞向那扭曲身影,而對方僅是稍稍偏斜,不過一次衝撞未果已然給足了反擊空間,隨著腰部發勁帶起全身,尖端狠狠渣穿了褻瀆的軀體,但那東西沒有倒下,牠認為是我打斷了牠的捕獵。
立馬轉頭朝我撲來,將我按倒在地。而這時我手邊只有一條椅子腿,這時也談不上什麼客氣,我直接把那木棍塞進了那東西的嘴裡,那拉長的吻部死死咬著,口水還滴到了我的臉上,濕熱的呼氣不斷噴吐,而本就不多的力氣也即將告罄。
黑色的黏糊液體從異獸的脖頸低落,最後直接灑滿了我的面部。噁心,真的很噁心,但值得高興的是,唯一與那顆腦袋相連的,只剩下我手中的棒子。
小薇用腳尖踢了踢,確認那四肢扭曲的類人形生物真正死透了才鬆了一口氣。
雖說這裡的氣味並不好聞,但我還是用力吸了一口,眼皮實在太重,隨著吐氣我緩緩闔上雙眼。
*
早晨的微光將我搖醒,睜開眼後我仍躺在那冷硬的地板,傷痛還是找上了我,如果可以我真想讓感官暫時脫離,我能感覺到就連內臟深處都在發出哀號。當我緩緩靠牆坐起,過程中看見手鍊被重新繫回了手腕,發現地面擺了些瓶裝水,有部分還是空罐。能清楚聽見擰開瓶蓋的聲音,有人將水遞了過來,但當我看清他的五官,思緒瞬間被驚愕所裹脅。
「梅......娜?」
不僅是與我本有的記憶交疊,甚至對應上了泡影中浮現的容顏。我想他能看出我的訝異,但他只是以微笑回應。嘴角流露出的苦澀並不包含在青春的各種表象中,但這種印象的前提必須建立在他與我們是同類。
「抱歉,辛苦你們了。」
「是阿,真的很辛苦。你倒是看得很開心。」
語句的主人身上包裹著乾淨的紗布,也不再穿著那件滿是汙泥的制服。
「撕開那場霧大不如往常輕鬆,何況發現你的同伴落水,光是送他上岸就掏空了我所有體力。」
「你以為這就能為你算計我們來開脫?」
「不......我......我只是拜託老朋友幫了個忙。」
「就是你寫信給協會的?」
「即使我不清楚他們現如今叫什麼名字,但我想應該是的。」
雖然隱約能猜到皮毛,但真相卻更具震撼。即使不用表明身分,也足夠拼湊出事件全貌。古老的神靈再次行走於人間,卻無絲毫童話般的氛圍。
「我相信你們也知道靈脈的支流岔成了兩股,二者感受卻截然不同。」
「可是禱詞的內容......分明是獻給穀物的神靈,不該帶有現場這種血腥。」
我不明白造就如此懸殊差異的原因,秋收之風對比凝血雲霧,在我看來兩方並無半點連結。
「他們連打招呼都能念錯,這落差應該夠大了。何況比起吃飽,他們更迫切想對失約的領主復仇。再加上那些殘忍行徑,即使我未曾要求過哪怕一滴,可你看起來像是有要停手的意思嗎?」
「所以就招來了那種東西?」
梅娜只是點了點頭,沒有發話。
之後得知只有村長與少部分村民參與了事件,而那些少數又全是在外來者那吃過虧的人。所以我們才選擇在村莊暫留幾日整頓,且附近的小醫院就能包辦這些病痛。
期間向梅娜問起關於山村未來的發展,說是準備向地方政府送交振興企劃。
「你對之後有什麼打算嗎?」
「哪部分?」
「為了不再次發生這樣的慘劇。」
「我可能會把地方故事印在肥料袋上吧。」
為了讓自己不再被遺忘,也會售賣相關文創藝品。他還大力誇讚如今的科技發展,尤其是農用機具和化學肥料,這使得梅娜不用在春夏兩季為了麥子的發芽與成長而拼命奔波。
事後我將對於鄉野情調的一切幻想,從腦海中完全刪去。差點在河水裡被凍死,果然爬山健行只有在書裡才顯得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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