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第64頁,將第三行描上紅線,這題必考,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吧?」
升上高三時,六點睜眼,用餐,七點校車抵達學校。二十分鐘後拿到第一張試卷,四小時後食堂用餐,午休四十分鐘結束,又至下午五點結束所有課程,自由活動一小時,晚上六點起溫習四小時,瀕臨午夜方抵達家中,日復一日。
糟糕透頂真有其必要?我們是不是都被生存所詛咒?沒有人告訴我,其他人不知道。當我第一次在尋找答案的路上摔倒時,我哭了很久。他們說考上好大學便是脫離苦海,我問他們為何苦海需要存在?同樣在我身旁發抖的那人也未能獲得答案。
粉筆、書本、誦讀像是多重聲部合唱,不斷對我們的來意反覆詰問。豔陽與冷月在走道上對質,場景像是被拼貼的畫布。右側本該空無一人的教室,當前擠滿神情死灰的塑像,一頁一頁捻起纖薄的紙張;左手邊銀輪撒落的輝芒依舊,僅在天際靜靜照看。
同行者的每個毛孔都在散發恐懼的信息素,我的慌忙自然不例外,嘗試猛嚥口水來保持鎮靜,尋找一直引路的藍色光點。冷靜,冷靜,這些一定具某種特殊涵義。蹲在地上,書寫符號,閉合圓圈,去做出再熟悉不過的事情,去感受去引導。
「仔細閱讀段落的註腳,很重要。」
最開始的字句,無法準確錨定,儀式不見起效。授課聲再次響起,新的詞彙不久後重新構成,杖尖敲擊地面,同樣未掀波瀾。再次俯身,汗水滑落暈開痕跡,胳膊被輕輕拉著,順著指尖望去,眼前景象彷彿是實驗課程都會安排的選題。
朗誦繼續,圍繞著空洞的教室,祂們的面龐像是被加熱的肥皂,緩慢溶解。先是額頭,從小粒液體開始,帶動大片脫落,最後於多種顏色的半凝固溶液中移動。從門縫滲出,從窗框流下,焦油狀物質蠕行靠近,即使如此,迴盪在建築內的話語毫無止歇的徵兆。
「這場考試會決定你們的將來。」
此刻不容絲毫猶豫,以所有關聯事物盡數編入咒語,長杖猛烈敲擊地面,卻沒等來半點回應,我知道蠻力這時派不上用場,但仍竭力地叫喊。
「動啊!動啊!」
陣陣滿是無助的呢喃游入我的耳中,混雜抽動鼻子的聲音,不停重複一個單詞。
「對不起......對不起......」
啟示從未預約,猶如腦中驟起炸雷,我連忙將對方從地上拽起,驚嚇中的人很難聽從指令,希望自己的堅定能夠傳遞,把他的手同觸媒托舉,誘導其握住。
「呼喚他的名字!」
幾乎是用吼的,在末尾音節落下的頃刻,侵襲而來的黑泥停止湧出,四處物件如新雪般緩緩飄散,殘片順著氣流被裹脅到視線盡頭,好似漩渦攪動,中心還泛出點點青色,有如篝火搖曳。
想必那正是問題的核心,不論祂是否在昨晚拉我了一把,又或今日引誘我們步入陷阱,現在都不可能於對方有無懷抱善意這個問題上下注,且問題就快超出我力所能及的範圍。
拿出道具,壓下按鈕,象徵裁決的電閃吞沒周身晦暗。改天必須好好感謝霖鈴,小小發明卻屢次成為脫險關鍵。視覺停擺的期間,只聽一聲巨響,約為土石碎裂之音。重新看清環境,腳邊散落著玻璃渣、舊課本以及本該擺放在角落的雜物。滿地狼藉上是細微星燈擺盪,這次輪到我主動上前查看,隨著距離縮短瑩火逐漸聚集出人形輪廓。
接觸瞬間,萬種思緒佔據心頭,發覺當下我已不再是我,看著身體對我微笑鞠躬,意圖已莫經言語。對方不能在我身體滯留太久,而這片刻要乘載的光陰實在太多。
「你還記得嗎?你把我從窗戶上拉下來的時候。」
嘴唇開闔卻吐不出半句,回答疑問的只是連連搖頭。他心底清楚眼下面對的是誰,即使抗拒到推搡亦未曾挪開眼神。
「這些年我為你的悄然離開不斷自我說服,告訴自己為了你難過多麼不值得。但你卻接連出現在我周遭,於任何媒體之中,凡與高中生活沾邊皆是你往昔的影子。沉默歷來都是你處理問題的態度,到最後依然無話。」
「你問我還記得嗎?我真的非常想知道怎麼能忘,次次到儲藏室,欺騙自己這些都不是真的,坐上一整夜,祈禱椅子在下一秒會被拉開,直到剛才......」
大概是出於用力咬合牙齒,頭部顫抖不停。握拳的力道使指甲刺入肉裡,啜泣淹沒任何語句。於共鳴的轉瞬,我能看見老舊回憶不曾褪色。解釋與道歉,顯得蒼白,理由在事實跟前軟弱渺小,彼此僅相看凝噎。
「是的......我知道你過得很好,所以別還靠哭鼻子解決問題。我們常常會躲起來吃零食,分享彼此感興趣的東西,有次你過意不去還偷偷往我外套塞了幾張皺巴巴的紙幣。現在呢?應該有找到陪你分享快樂的朋友吧。」
「因為我們是朋友,才不期望情緒過分感染你。」
當感覺到自己快被拉回身體,我知道離別的大鐘準備敲響,佔用我身體的他同樣明瞭。最後的擁抱,被更大的淚雨淋濕,往昔時日就算他想,也沒一個讓水滴滑落的臉頰。
細語,為這故事勾上最後一筆。
「我真的好想活過來,且幸好你沒有死。」
我非鐵石心腸,可若要真正收尾,仍必須引導其歸河。畫弧為圓,舉起木杖,星燈冉冉升起,依循領航,化成細帶遠行。
「謝謝你。」
一路走出校門,半句話都沒有。上車前的行禮卻表達出太多,臨走時還能看見水泥路面因打濕形成的斑點。
尚有件事沒能參透,黑霧在雷光中只是暫時被打散,我們本該利用重新聚攏的間隙離開,但這次卻消失地如此乾脆,睡醒後彆扭感愈發加重,催促我返回現場檢查。
陽光下,與早先所見無異。唯有一處過於搶眼,牆面的溝壑間接向我訴說遭遇,手指撫過後更加確信,昨夜的碎石聲由來自此。
「洛先生......」
你究竟抱持什麼心態才選擇幫我?
微風牽動髮絲,秒針照常奔跑,獲得答案與否並不妨礙日常,而大腦的盤算沒能阻止腳步將我帶到他的店面。
像是幾天前那樣,我站在門口張望,還是他先招招手,示意我入內,來不及開口桌上已擺了碗餛飩。
「吃完就走吧,興許能趕在天黑前到家。」
「謝謝,昨晚的事也是。」
一語不發,只是回到櫃台繼續去忙活生意,我清楚他的好心招待,吃完便想將碗送回後廚。他接過器皿,也還我句話。
「我的路快到盡頭了,但這條路不是你要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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