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這回酒該醒了吧?”張哥邊說邊用沾了黃漬的記錄冊清掃桌面,“好不容易醒了,現在又要喝?”
“我紅皮倜儻不羈,以酒為樂,礙著你雞巴事了?我的張哥呐,你也別老一臉嚴肅,該喝就喝,該玩就玩。”
“我以前也是個酒鬼哩,還把肝喝出過問題……”張哥拿起一支鋼筆,想在冊子上寫點東西,可剛拔開蓋子就泄出一灘墨——大概之前是摔地上了。
紅皮一拍腦門:“差點忘了,我沒給那小畜生的腳上繩。”
“怕什麼?你看他那副要死的樣子,像是有力氣逃跑麼?再說我已經把門關上了。那棟樓的窗都有防盜網,前門又是推拉的鐵門,年久失修,開關聲音大得嚇人,他要是想跑,我們一聽到聲音就趕過去,他還能跑得了?”
“也是……”
“那我們該談談正事了。”
話音剛落,秦泗和劉武提著幾個大袋子風塵僕僕地趕回來,走進休息室,把東西擱置在先前張哥打掃乾淨的桌上,躺在椅子上熟睡的二馬張和飛舵子聞到了香味,鼾聲即止,醒來揉揉眼,看見酒肉,心情立刻愉悅起來。張哥因為談話請求被打斷,頗為不滿地瞟了下屬一眼,眨眼間,紅皮已經扒開袋子,將裡邊的滷味抓出來啃食了。
二馬張掀開另一個袋子,暗綠色的瓶身展露出來,確是自己吩咐買的竹葉青,他滿意地點頭,隨即旋開蓋子開始倒酒。
所有人圍在桌前,休息室裡只有單調的咀嚼聲。棱條分明的豬耳入了嘴,咯吱爆裂,粉身碎骨;用筷子夾起數片寬薄白亮的五花肉,兩排齒壓上去,油汁澆在口腔內壁,悶香刹那間彌漫開;再握起拳頭大的厚實的豬蹄塊,一口下去,雙頰圓鼓鼓的,膩爽的肥部,鮮爛的瘦部,在生猛的嚼動下顛鸞倒鳳,水乳交融。過足肉癮,一杯老酒下肚,胸腔暖熱起來,於是停止咀嚼,大家這才感到咬肌微微酸脹。
打開最後一個袋子,是塑膠餐桶裝的排骨湯,紅皮連聲抱怨:“買這寡淡東西做什麼?老子還嫌不夠辣呢。”
秦泗哈腰賠罪,並解釋這是張哥要求買的——得罪上司怎麼也比得罪惡霸好。
不過張哥並沒有在意秦泗的話,而是打算繼續未完成的商討:“我打電話給所長報備了一下情況。”
“情況?”
“紅皮哥,忠言逆耳,別怪我說難聽的話——”張哥頓了一頓,“這回你們做過火了。”
“奶奶的,我還以為什麼事。”
“紅皮哥,他們不能就這麼離開。”
“你怕他告狀?我姐夫,縣裡廳長,這你是知道的;飛舵子他舅舅,跟市里黨委書記啊,還有中紀委啊,還有那什麼屌毛官都是老朋友,告狀?來來來,你現在就撥個電話去縣公安局,把聽筒懟他臉上讓他告。”
“所長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長又說,有備無患。”張哥拿出一疊紙遞過去,“老辦法,選個案子讓他按手印。”
不料紅皮沒興趣接收,二馬張一把搶了過來,一張張換著念道:“金店失竊,尾行強姦,還有搶劫食雜店的,媽的,連詐騙案都有。”
飛舵子撓撓頭:“操,現在這麼麻煩,換以前,一個反革命罪套上去就完事了,多簡單。”
大傢伙悉數笑起來,二馬張的幽默煽動了氛圍,大家打開話匣子,前言不搭後語地胡侃著,飛舵子小酌一口竹葉青,咿咿呀呀表演起自己的老技,大家都為他的戲腔鼓掌。張哥見三惡霸都不屑于關注後事處理,難免暗怒,沒好氣地拿回那疊檔,想要添上點東西,才記起鋼筆是壞的,於是丟給劉武,讓他改天趕集日去街上修修。
“記住是西北巷的周師傅,鋼筆要他修我才放心。”張哥說。
就在這時,院子裡停著的警車突然發出警報,黃燈有節奏地閃爍,眾人皆嚇一跳。本來猜想興許是松鼠跳到了車上(這種事常發生),往警車方向望去,張哥瞬間警覺起來,用低沉的聲音說:
“停電了?”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瞧去,院子對面的主樓一片黑,燈不知什麼時候熄掉了。如果只是總閘出問題,那麼應急燈按理是亮的,三名員警意識到情況不對,握著手電筒陸續走出休息室。三惡霸面面相覷,也拿著手電筒跟上去,眾人穿過後院,一個接一個走進派出所主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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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跑了。”張哥從雜貨間退出來,手電筒的光柱依舊掃著裡面。
其餘人圍上去,往雜貨間裡看去,原先坐著“違法嫌疑人”的地方,如今只剩一副躺在油面上的空手銬,大家紛紛發出不同程度的驚歎。
“媽的。”張哥又將光柱照向後門,“只有那裡能出去,假設他出去,院子圍牆上也全是玻璃片,沒辦法翻越。”
“這裡能藏人?”靠近門邊的二馬張率先走出去,站在院子中心環視一周,唯一值得懷疑的只有那幾棵衛矛球,但轉念一想,它們雖然枝繁葉茂,但枝條過密、樹形過小,藏個五六歲的小孩也是難事。
看見二馬張走進來對自己搖搖頭,張哥用篤定的語氣說:“想必還在樓裡。秦泗,你把後門關上,在這守著,以防他跑出去。紅皮哥,我帶劉武去東側找,你們去西側找,不信尋他不出。”
大家應聲,開始各自行動。派出所的主樓一共三層,以通往待審廳的走廊為界,分東西兩部分,二者互不相通,且兩邊各有一條雙跑樓梯,從樓上到樓下亦只有此途徑,所以大家信心滿滿,認定了這是一場爽快的甕中捉鼈。
張哥和劉武先將審訊室、辨認室和安全檢查室搜尋一遍,不放過任何一個看起來能藏人的空間。寂靜的深夜裡,房間裡充斥著翻箱倒櫃的響聲,從網格狀的小房間走出來後,劉武正要去靠近前門的辦證廳,張哥攔住他,要求先到辦公區走一遭,劉武點點頭,這確實有道理,辦公區闊大,櫃子也多,乃躲藏的不二選擇。
於是兩人進入辦公區,手電筒的燈光透過寬大的玻璃忽明忽暗地變化。秦泗蹲在門口,無聊地看著忙碌的二人,忍不住犯困,畢竟時間已至淩晨,按生物鐘的理,正是人該呼呼大睡的時候。辦公區裡單調枯燥的動靜開始催眠這個剛入職不久的年輕警員,環境音逐漸褪去,慢慢變小、變淡,秦泗合上眼。腦袋不自覺往下沉,在即將進入夢鄉的時刻,樓上忽然傳來異響,他一激靈,抬頭向天花板望去。
人難道躲在樓上?
在疑慮漸漸消散之際,異響再次出現,聲音比之前大了兩倍,辦公區裡的張哥也聽見了,走出來望著秦泗,仿佛在質問他,秦泗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知情。聲音又一次響起:
“當!當!”
是硬物敲打樓梯扶手的聲音。劉武從窗戶探出腦袋,張哥招手示意他回去,自己一個人去查看,剛想起身幫忙的秦泗也無奈地蹲了回去。
張哥一手按著腰間的槍袋,一手反握手電筒,謹慎地向樓梯間逼近,光線順著生銹的扶手向上照,目光越過層層輪回的樓梯井到達最頂層的天花板,並沒有發現什麼,旋即打算上樓,此時三樓的扶手邊忽然伸出一個鬆散的拳頭,只見五根手指略微搓了搓,然後打開成手掌,許多沙子沿手電筒的光線落下來。原先因為好奇而睜大眼睛的張哥立刻感到刺痛,等條件反射地閉眼已經遲了,沙礫密不透風地覆蓋住他的眼球,眼皮的壓力讓它們嵌入玻璃體,埋進瞳孔,他無比痛苦地趴下,一隻手撐著地面,一隻手揉眼,眼角流出被血染紅的稀淚。
“啊……”
這時,一根系著絞刑結的粗繩悄然降下,靠近張哥的下巴,他感知到前方有東西觸碰自己,用揉眼的那只手摸過去,繩子浮起,繞過他的手,重新逼近下巴,貼到脖子上,猛地向上拉,繩圈隨之縮小,緊勒住他的脖子,將整個身體順著樓梯井緩緩提上去。
“呃……唔……”
劉武和秦泗聽到慘叫後趕忙跑過來,一腳踹開樓梯間的木門,不見張哥人影,只見地上那只未關閉的手電筒,劉武照上去,穿著警服的張哥正吊在上方。
二人失聲驚叫,前一秒還是大活人,如今已然毫無生命跡象了。他們意識到事態開始變得嚴重,這不光是襲警,還是故意殺人,本來還為欲加之罪而發愁,現在光明正大地逮住他,也許是大功一件。
“那王八蛋在三樓,我上去,你在這堵路。”劉武說完狂奔上樓。
吊著張哥屍體的繩子在三樓扶手上折了個彎,伸進所長辦公室旁邊的客廳,末端綁在防盜網上。劉武拉拉繩,張哥在空中轉了個圈,他的內心非常恐慌,呼吸急促起來,手搭在繩索上,一路摸進客廳。這裡是接待領導的地方,裝潢異常奢華,不是樓裡其它房間能比的,劉武小心翼翼,生怕碰壞了名貴物件,潦草搜尋了一番,沒有任何發現。
“怎麼樣?”在樓下待命的秦泗問道。
劉武返回樓梯邊上,對著下邊的同事回答道:“客廳沒人。”
張哥在兩個人的視線之間靜默地懸掛著。
“所長房間呢?”
“鎖了。”
“要撬門進去看看嗎?”
“可要是被所長知道了……”話沒說完,劉武的雙腳突然被兩隻手握住,來不及回頭便被抬起下半身,整個人向樓梯井前傾,眼看要掉下去,左手僥倖抓住欄杆,努力地弓起手臂,嘗試爬回去,手指又被鞋尖狠狠踢了一下,疼痛入骨,終於鬆手墜落。
在樓下的秦泗遠遠看到亂晃的手電筒,滿腹狐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見一片黑影越來越近,幾秒後才反應過來,轉身要逃跑,卻還是被劉武砸中了雙腿。
“哎唷!哎唷……”他吃力地呻吟,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他明白始作俑者要過來取他的命了,不顧劇痛拼命站起來,甚至丟棄了手電筒,一瘸一拐地向前臺辦證室走去——那裡有電話。
穿過黝黑的長廊,相比剛才,這裡沒有一絲光,窗戶全被窗簾遮掩得死死的,漆黑得如同無底洞,這反而為秦泗帶來了便利,因為自己是熟悉地形的一方。他摸到了牆壁的轉角,可以肯定右邊就是辦證室,而左邊設有廁所和廚房,廚房裡能拿到菜刀,這可以彌補自己沒有配槍的劣勢——這東西只有張哥有。但廚房狹小雜亂,地上還有粘鼠板,摸黑走過去怕是十分麻煩,秦泗躊躇不決,而後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大概也在黑暗中探索路徑,一時半會找不到自己。
他歪頭思考了一會兒,感覺事情實在離譜,自己一個二十多歲的員警,怎麼還怕被十多歲的小毛孩追殺?雖然張哥和劉武死得有些詭異,而自己的腿也受傷了,但對方終究是人,而非鬼怪,於是他壯了膽,決定先偷偷去辦證室撥電話請求支援。
憑藉平日裡對工作場所的記憶,秦泗逐一摸到了熟悉的東西:掛在牆上的滅火器,掃把,櫃檯,櫃檯上的筆筒……掃把?可以用這個防身!他折返回去,抓起掃把,豎起耳朵聽了幾秒,腳步聲已經消失。那小畜生大概迷路了,他心想。
秦泗再次摸回櫃檯,膝蓋撞到椅子,他忍著疼不叫出聲,往牆上摸,如果沒猜錯,電話就掛在裡牆邊緣三十釐米左右的位置。他的無名指忽然碰到一個硬角,是電話嗎?他用手指仔細辨認一會兒,不對,不是直角,是銳角,似乎是一個“橫折鉤”。他想起來了,是“為人民服務”的“務”,而電話就在它正下方。
還沒等秦泗摸下去,一把利刃抵住了他的脖子。
“轉過來。”確實是那個男孩的聲音。
秦泗的心率上升到了峰值,他戰戰兢兢地轉身,刀始終不離皮肉。此時,一輛摩托車經過窗外,其燈光透過窗簾和窗緣的縫隙短暫地掃過室內,他看清了這把刀,它並非自己想像中的樣子,雖然擁有水果刀的形狀,但刀把似乎和某種長棍一般的物件結合在一起,以至於整體看起來像迷你版的長矛。
“你知道嗎……”男孩右手正握著末端彎鉤,同是正握的左手此刻鬆開,變換成反握,同時微蹲,慢慢張大雙腿的角度,放低重心。
秦泗眯起眼睛,他看明白了,那“長棍”是把長柄傘——確切來說是傘架,摘除了傘面和長骨,留下撐骨,主幹遠離彎鉤的一端被削短,上面焊接了水果刀。而下一秒,他也知曉了那個男孩的動作意義,他在蓄力。
“今天晚上,我一共硬了兩次,現在是第三次。”
男孩全力向右橫掃,刀刃劃過喉嚨,秦泗的脖子立刻呈現出華麗的血口,警服被染成深紅色,伴隨著鮮血灌入氣管的咕嚕聲,秦泗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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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裡翻著檔案袋,紅皮用手電筒照著它,津津有味地閱讀,樓下猝不及防地傳來哀號,似乎是劉武的聲音,檔案室裡的三惡霸齊刷刷抬頭。
“他娘的……”紅皮覺得詭異,欲言又止,用手電筒分別照了照二馬張和飛舵子。
“操,別搞,我眼睛要被閃瞎了。”二馬張面露不悅,“我去檢查一下什麼情況。”
二馬張推開門,走下樓梯,到了一層的樓梯間,前方是二號辦公區。所謂二號辦公區只是個面子工程(甚至半個派出所都是面子工程),那個房間常年閒置,因為一個鄉鎮派出所根本沒必要雇那麼多公務員,不過像這樣的閒職吸血鬼,政府永遠不會嫌多,反正老百姓下崽比母豬還勤快,血是管夠的。
二號辦公區的東北處是通往待審廳的門,明明離自己這麼遠,居然還聽得到聲音,二馬張想到這裡,心中冒出不祥預感。果不其然,打開二號辦公區的門,劉武的裸體映入眼簾,坐在地上,靠著桌子,腦袋轉成108°,後腦勺對著自己。二馬張大驚失色,剛踏進一步,一個人影迎面而來,二馬張匆忙防禦,只見對方手持羊角錘,出其不意朝自己的天靈蓋敲下去。
鮮血從頭頂分支流下,二馬張的腦袋掛滿了紅線條,他眩暈著往前撲,捉住了對方的衣領,睜開眼,只見手電筒由下而上照亮阿常那張沒有表情的臉。阿常舉起羊角錘,將拔釘子用的那端彎角紮進二馬張的左眼,眼球被擠出,連著一小段肉帶掉進衣服裡,他握緊木柄,吃力地將錘角插得更深,繞過鼻根骨,從另一隻眼睛裡鑽出來,照例將眼球擠掉。
二馬張踉蹌著後退,腰部撞到桌子,跌倒在地上,臉上掛著羊角錘,兩眼洞好似穿了鼻環的鼻孔,暗紅的血液流淌一地。阿常冷眼盯著淒厲呼救的二馬張,心想就算不殺死他,他也沒有反抗能力了。
樓梯間回蕩著雜亂無章的腳步,最後兩個敵人要來了,阿常在桌上撿起一塊抹布包住手,再拿起方才從廚房裡搜尋來的粘鼠板,貓腰躲在門後,飛舵子火急火燎地趕過來,手電筒照射到已經變成“血人”的二馬張,沒多顧慮就沖了進來,誰知阿常起身將粘鼠板拍到他臉上,他一驚,向前跌倒,臉正摔在地上,板黏得更牢固了。
阿常不給飛舵子半點喘息機會,一腳踩著他的胸口,捉住蓋著抹布的部分,猛力撕下粘鼠板,飛舵子被扯去大部分臉皮,還少了一個眼球,整張臉變成一副不完整的拼圖,殷紅的血粒從真皮滲出來。在飛舵子的嚎叫之中,阿常拿起傘架刀,瞄準喉管,利索地刺下去,立刻將嚎叫聲抹得一乾二淨。
從飛舵子進門到死去,整個過程不超過二十秒,二號辦公室赫然變成了一片血湖。阿常轉身一看,紅皮儼然出現在門口,他並沒有武器,僅拿著一隻手電筒。
強光刺著阿常的眼,使他看不清對方動作,紅皮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優勢,便嘗試逼近他。自從制霸這幾個小鄉鎮,紅皮已經許久沒有親自與人一對一打鬥了,他需要通過周旋來逐漸熟悉這種感覺,對方只是個中學生,紅皮本沒打算將他放在眼裡——即使對方拿著刀——但是在血泊中躺著的兩個哥們讓他無法輕敵。
不過自己擁有絕對的體型優勢,雖然那小屁孩拿著刀,只要護好喉嚨和心臟,其它地方有厚厚的脂肪作護甲,也不必太警覺。想到這裡,紅皮大膽地向前邁步,伸手試著抓刀並將它搶奪過來,阿常見他如此勇猛,連連後退,趁其不備一刀搠上去,搠中紅皮手背,他驚叫一聲,手電筒掉落在地,阿常連忙把它踢遠。
失去了光源,紅皮惱羞成怒,往前猛衝,像一輛所向披靡的坦克車,阿常閃躲一旁,彎著腰從紅皮咯吱窩底下跑過,順手用傘柄的彎鉤勾住他的腳踝,阿常使勁掣過來,紅皮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你……你這個王八犢子……”紅皮試圖站起,又被阿常踩回去,重力牽引著他,讓他怎麼也使不上勁,這時他的體型優勢瞬間轉為劣勢。
阿常雙手握著傘柄,將刀尖對著紅皮圓滾滾的肚子,橫劃一刀,豎劈一刀,再用盡渾身力氣把刀插進十字血口,連傘柄也沒入肚皮,很快,他聽見刀尖頂到底的聲音。紅皮掙扎著推開阿常,可為時已晚,阿常捏住傘柄上的滑動連接件,用力把它往前推,撐骨像八爪魚一樣慢慢張開,十字血口越來越大,肚皮越來越松,紅皮被在肚子裡逐漸擴張的撐骨拉著坐起來,失神的雙眼盯著阿常,無助地幹嘔一聲,阿常再抓住傘鉤猛力向後拉,肚皮徹底裂開,已經撐成形的傘架滑出來,阿常由於慣性摔倒在地。
紅皮心懷著不甘和怨念,艱難地站起來,翻著白眼,肚子裡的內臟從破口魚貫而出,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像一頭被開膛的豬。隨著臟器脫離,紅皮拖著一條又紅又肥的腸子,苦叫一聲,轟然倒地。
夏日的天空亮得早,雖然只是淩晨四點,黑暗卻逐漸褪去,窗外的房屋有了模糊的影,再過一個小時,慕莊的百姓們就要陸續起床幹農活了,此處非久留之地。阿常望著經過激烈打鬥的血腥戰場,雙眼掛著羊角錘的二馬張已經死去——大約是因為流血過量,他顫抖著深呼吸,大仇已報,是時候真正逃離了,可他隱約感到還有事情沒完成。
他不光要殺光這裡的人,還要毀滅這個罪惡的地方。
阿常跨過一具具腥臭的屍體,趟過血湖,走到後院,暗紅的腳印也一路跟了出來。警車旁有兩桶汽油,用來燒掉整棟樓綽綽有餘,他奮力提起它們小跑回來,從西側樓梯間一路灑到東側辦公區,用完了一桶,剩下一桶連上辦公區的油蹟,一路傾倒,直至二樓客廳。從張哥口袋裡找出打火機後,為了保證火勢足夠大,他還去廚房打開了煤氣罐。
萬事俱備,阿常提著自己的咖啡色挎包走到後院,掏出打火機將它點燃,火苗越來越旺,他將挎包拋起,使它落在汽油上,渾黃的火焰拔地而起,迅速向樓內蔓延,勢如破竹。
阿常走進休息室,瞥一眼桌上的殘羹剩飯,然後打開通往院子外的後門,忽略眼前的馬路,直接向農田疾奔而去。跑過雜草叢生的田埂後,往上就是山林,這裡的味道,不,這裡本身就令他噁心,他決心永遠離去,不再回來。正當他打算最後回頭望一眼,他驚愕地呆住了——
派出所大樓遠立在滾滾黑煙之下,黑煙之中仿似有無數死魂靈,而豔麗的火光裡卻活動著一個人影,那是二樓窗戶,是一個女人。
譚豔……她沒有死,她一直在那……
她瘋狂地拍打窗外的防盜網,蒼茫大地拭去了她渺小的呼救聲。阿常急忙往回飛跑,想把她救出來,可屋落之間高聲四起,不少鄉民提著水桶趕來救火,如果被捉了個正著……阿常心一橫,轉身返回山林之中,生死有命,這裡的人與物都和自己沒有關係了,他心想。
翻過了那座小山,山下又是一條馬路,馬路對面便是食堂、戲臺和廟宇,如今人們大多還在睡覺,不睡覺的也早已被山頭另一端的熊熊大火吸引過去,這裡冷清至極。阿常沖下山坡,跑進廟堂,見那三神依舊冷眼瞪著自己,肅穆如故。
“我去你們媽的!”
阿常崩潰地哽咽著,為了發洩數不盡的悲憤,他拿起拜墊底下的板凳,兩步跳上神台,第一凳砸去羅朱世的腦袋,第二凳砍下觀音大佛的雙手,第三凳搗爛財神長老的肚子,瓷器碎裂的脆響蕩漾在廟堂裡。阿常跳回地面,又將兩邊的如來和童子像捶爛,最後將板凳用力往邊上一丟,蹲在地上抱頭痛哭。
山頭另一端濃濃的黑煙不僅不散,還越來越大,越來越高,像妖魔做法一般,遮天蔽日,吞噬著整個慕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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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
烈日當頭,毒辣的陽光舔舐大地,瓦崗鎮的人聲皆匿去,狗與雞也萎靡不振,失落地躲在陰影裡,只有乏味無趣的蟬鳴響徹郊野。
一輛快遞三輪車從遠處駛來,熱浪隨風衝擊著快遞員的臉,狗們見了生人,無精打采地吠兩聲,吐著軟紅的扁舌東張西望。三輪車滑行一段陡坡,看見刻著地名的路標,拐個彎進入村口,停在一家雜貨店門前。店裡的商品琳琅滿目,坐在櫃檯前玩手機的小女孩約莫六七歲,她瞟一眼快遞員,沒有搭理。
“有包裹。”快遞員說完,百無聊賴地拿著鑰匙繞到貨箱後面翻找,很快便搬出一個沉重的長箱子,小心地放到店門口,“是叫湯小晴嗎?”
女孩搖搖頭:“我媽媽才叫湯小晴。”
“你媽媽在嗎?不在的話你替她簽個名。”
女孩目光不離手機,對著身後的推拉門喊道:“媽!”
女孩的母親應了一聲,扒開門走出來,撿起櫃檯上的圓珠筆,潦草地畫幾筆便交付快遞員掃描。
快遞員看著這個一頭短髮、穿著印著卡通人物的乳白色T恤衫的年輕女人,心裡有些訝異,正當花季,這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母親。
引擎發動,快遞員騎車離開。女孩的母親拍拍玻璃櫃檯,不悅地對女兒說道:“還玩?別把眼睛玩瞎了。”
女孩點點頭,按下熄屏鍵,把手機反扣在大腿上,母親回到後面的房間裡,隨著推拉門閉合撞出的響聲,她又將手機拿上櫃檯,保持先前的姿勢。
雜貨店裡屋的糟亂與外鋪的乾淨整潔形成鮮明對比,這裡堆積著未上架的存貨,四壁也沒有牆紙,裂紋遍佈牆體,天花板吊著許多廢棄蛛網結成的帶狀塵垢。昨天晚上運過來的貨物還散落在門邊,因為時間不早,便沒有及時整理到裡面,湯小晴走過去點了兩遍數量,確認無誤之後開始搬運。
樓上的門被打開了,湯小晴知道是丈夫的動靜,他躺在臥室的沙發上看了一上午電視劇,村裡人都知道他是個十足的懶漢。大腹便便的丈夫拐過樓梯平臺,腳下踏著人字拖,右手甩著摩托車鑰匙,在樓梯上走到一半,縮起肚子,醞釀半晌,打出一聲長長的飽嗝,然後沒好氣地瞥了妻子一眼,走下樓梯,繞過地上裝著貨物的紙箱,推開後門要出去。
“去哪?”湯小晴問。
“去老三家喝酒。”他忽然想起什麼,回頭問:“剛才什麼包裹?”
“牛奶。”
“又浪費錢買這個?你這麼大人了吃什麼牛奶?”
“兒童牛奶。”
即使知道是給女兒買的,丈夫依然沒給好臉色,煩躁地“哼”一聲,繼續往外邊走。
“晚上回來吃飯嗎?”
“不回來。”
湯小晴歎口氣,將手指摳住紙箱底部,剛要抵著胸口往上抬,卻發現比之前的貨沉重不少,仔細看一看標籤,原來是一箱白酒。上次進白酒的貨是半年前了,這東西在村裡賣得慢,畢竟是買回家招待客人的,無客便也無食。貨架下兩層已經滿了,湯小晴努力將它抬到頂層,塞進去的一刹那,箱體碰到掛在旁邊的相框,險些撞掉,她連忙用手扶正。
相框掛在房間南側正中央,裡面是一張遺照,下邊有個精緻的小香爐,不過許久沒有火光了。湯小晴的心情瞬間沉下來,這是她奶奶,這位滿面慈祥的老人在她初中畢業一個月後因肺癌病逝,此後她去城裡的一家服裝廠當女工,認識了現任丈夫,先孕後婚,惹來村裡不少閒話。她停下手裡的工作,轉身找蠟燭,想祭奠一下自己的奶奶,後門卻在這時被推開,一個穿著花衣的中年婦女走進了,右手牽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
湯小晴的目光越過那個女人,笑著和男孩打招呼:“軒軒呀!中午吃了什麼呀?”
“棗。”
女人蹲下對他說:“姐姐不是問你剛吃了什麼,是問你午飯。”
“麵條。”男孩說。
湯小晴隨後搬了兩條凳子給來客坐,自己正好也休息一下。兩位客人之中的女人身材發福,臉上蔓延著皺紋,卻也不屑於去遮擋,盡情展現給每一個看見她的人,湯小晴之所以認識她,是因為她常常帶著小男孩來玩,而男孩和自己的女兒是好朋友,一來二去也和她熟絡許多,但對她的過去卻瞭解甚少。
那個稚嫩的小男孩既不是她兒子,也不是她親戚的兒子,他們甚至沒有血緣關係,在這類問題上,湯小晴從來沒有多嘴過問,只是聽村裡長舌婦講過一些模糊事蹟。據說十多年前她在這裡開過按摩店,而現在這個孩子是店裡員工的,至於那個“員工”,其實也是她好友,兩人在按摩店裡互相扶持,像親姐妹一樣。彼時她們經營的按摩店究竟在做什麼營生,凡談到這裡,就連囉裡囉唆的長舌婦也閉上嘴,露出曖昧不清的神情,不管怎麼樣,男孩命運淒慘。那個員工,也就是男孩的母親,在十二年前鎮派出所的那場大火中燒壞了臉,搶救回來卻變成精神病,成天神神叨叨,不知是被毀容的事實嚴重打擊的結果還是另有隱情,所謂隱情就是火災之前遇到的事——那天晚上,她為什麼會出現在派出所呢?
中年婦女從口袋抓出一把瓜子,興致勃勃地嗑起來,樂此不疲地向湯小晴訴說村裡八卦,唾沫飛濺,像切割機接觸鋼條產生的火花。
外面店裡似乎有客人來了,聽音色還是個男人,中年婦女暫時閉上話匣,凝視著湯小晴,用眼神詢問她要不要出去看一看。
湯小晴搖搖頭:“沒事,估計是買煙的,我女兒能應付。”
女人豎起大拇指,誇讚一番,繼續自己的話題。湯小晴說得沒錯,只要不是買一些特別商品,或者兌換零錢的客人,女兒要做的只是指一指商品位置,然後收錢,如果是掃碼付款,一定要注意有沒有響起付款成功的提示。
她沒有仔細聽中年女人說的話,不經意間走神,思考十二年前的派出所疑案。如今的派出所已經全然換新,比先前的更大更豪華,令人怎麼也無法聯想到一片烏黑的廢墟。那棟樓是在大火一年後建成的,因為擴張面積,強佔了不少私家土地,還雇黑社會教訓賴著不走的釘子戶,因為三惡霸消失而歡呼的百姓們又鬱悶起來,他們疑惑且煩惱,舊的剛去,新的又來,這不太平的日子究竟什麼時候是個頭。
瓜子磕完了,女人停止嘮叨,起身拿掃帚打掃地上的瓜子殼,湯小晴的女兒從門口探出小腦袋,和母親視線對個正著。
“怎麼了?那個客人買了什麼?”她問道。
“媽,他什麼都沒買。”女孩扭扭捏捏地說,轉眼看見坐在凳子上的男孩,眉開眼笑地打招呼:“軒軒!你來啦!”
“那他來幹什麼?換零錢?”
“他叫我把這個給軒軒。”女孩走進來,左手拿著一個厚重的信封。
不光是軒軒,掃地的女人聽見了也停下手裡的事,詫異地望著她。
“給軒軒?”湯小晴覺得不可思議,她從未聽說軒軒除了母親還有其他親人或親戚,他們兩母子如今憑藉著少得可憐的低保過活,因為交不起書本費,軒軒讀了兩年小學便輟學了。
沒等女孩遞過來,湯小晴搶過信封,用食指和大拇指撥開封口一看,是一遝百元鈔票!在一旁盯著的中年女人瞬間兩眼放光,湊上來想要摸一摸,湯小晴將錢抽出來,靠著多年來當老闆娘的直覺,由這遝錢的重度和厚度,她敏銳地判斷道:
“至少有三千。”
“啊?是誰會給軒軒三千多塊錢?”女人望向軒軒。
“我記得去年村書記說縣裡要給貧困補助,把軒軒名字登記上去,結果快一年了還見不著錢……難道,這就是那個錢?”
“不對,如果是政府補助,肯定會大張旗鼓通知,巴不得全村都知道,怎麼會只派一個人來送,還送完就走呢?”
“他究竟是誰呢?媽呀,難道是軒軒的爸?”
“胡扯呢,不可能。”女人篤定地搖搖頭,她認為沒有這麼巧的事。軒軒是在大火之後,也就是母親精神失常之後出生的,沒有人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湯小晴又低頭看了看手裡的錢,再次向女兒發問:“那個叔叔長什麼樣?”
“太陽很刺眼睛,我沒看清……”女孩說,“他長得很高,好像有鬍子,後面背著一把傘。”
“他看起來多少歲?”
“看起來跟媽媽差不多。”
“還有呢?他還有什麼特徵?”
“他背後的那把傘很奇怪,傘柄看起來很硬很光滑,好像特製的兵器……而且他背傘的樣子,就像電影裡……背著劍的古代俠客。”
聽見女兒說了一堆廢話,湯小晴失望地將女兒打發出去看店,雖然沒下雨,但是太陽毒辣,隨身帶傘算不上什麼新穎之事。女人又笑嘻嘻地湊過來摸鈔票,湯小晴卻將它收起來,她覺得來路不明的錢還是問清楚比較好,況且幾分鐘時間,那個人走不遠,於是也跟著女兒出去,來到店門口。
“奇怪,人呢?”湯小晴左顧右盼,馬路上熱浪奔湧,沒有任何人影。兩邊都是平路,在店門口可以眺得很遠,照理說不會看不見。
中年女人嘟噥著走出來,說要替男孩保管這些錢,湯小晴沒有理她,讓她拿走了信封,畢竟她也算軒軒的半個監護人。比起這些瑣事,她更在意的是那個客人的真實身份,雖然方才在裡屋聽到的聲音細微又模糊,但有那麼一瞬間,她總覺得差一點點就能記起這個聲音來自哪裡,確切地說是過去的哪個時間點,它是如此熟悉。
湯小晴站在乾燥的熱風中,雲朵終於不緊不慢地趕來了,烈陽收斂許多,瓦崗鎮進入短暫的陰涼時間。這片土地寂寥如故,無聊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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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4.30(初稿)
2022.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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